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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工具

奠基

      詩詞讀多了,難免自己也想拿筆試試。人,尤其可不做而做的事都有所為。想試試的所為可以有多種。一種是附庸風雅,用大白話說是,讓人看看,“我也能作舊詩、填詞,可見是造詣高,多才多藝。”另一種由野狐禪走入正經,是確有“故國(讀仄聲)平居有所思”之類或“為伊消得(讀仄聲)人憔悴”之類的情懷,讀別人的,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不直接,或吃不飽,于是只好自己拿筆。還有一種,胃口更大,有情懷,抒發了,還不滿足,立志要寫得多,寫得好,以期追蹤李、杜,步武秦、周,在下代人寫的文學史里占一席地。這里可以不管所為的高低,只說行動,反正要拿筆,寫。寫,不像買一兩種唐詩、宋詞鑒賞辭典之類那么容易,只是衣袋里有鈔票就成;要有比紙筆多得多的資本。本篇想說說最基本的資本,可分為內外兩個方面。

      先說內,指心理狀態或生活態度。歐陽修詞:“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這“情癡”兩個字說明內的資本最合適。要有情,但只是有還不夠;要至于癡才是最上乘。癡是完全不計利害,以至于不可以理喻。“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有情;“記得(讀仄聲)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是有情而至于癡。情癡是詩詞的資本,理由有二:一,由前因方面看,它是原動力;二,由后果方面看,它是好篇什的必要條件。

      先說它是原動力。引舊文為證,《毛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詠)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是說,有深厚的感情,壓抑不住,所以要表現;表現為言(說話)還不夠,所以要唱嘆,也就是表現為詩的形式,“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之類是也。我們的常識也可以證明這種看法確是不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有的人心軟,易動情,想到浮世,看到落英,就不免眼淚汪汪,手有縛雞之力而不忍殺,對人更是這樣,因為多情所以傷離別,見月就不免暗誦“但愿人長久,千里共蟬娟”,等等,如果這樣的他或她也熟于平平仄仄平,那就會“被迫”而作詩或填詞,以吐心中的什么什么氣。有的人心硬,甚至對己,視“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為無所謂,對人,視挨整至于跳樓為無所謂,這樣的好漢大概想不到作詩填詞,因為沒有感情需要表達。《紅樓夢》中林黛玉作詩,傻大姐不作,文化程度不同之外,情癡不情癡想當也是個原因。這是一,由人方面看。由作品方面看也是如此,杜甫《羌村三首》,“夜闌更秉燭(讀仄聲),相對如夢寐”,“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李后主詞,“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讀仄聲)不堪回首月明中”,都是一字一淚,而所以要寫出來,可以借《莊子·天下》篇里一句話說明,是“彼其充實,不可以已”,即成語所謂欲罷不能。所以我們可以說,不情癡,詩詞是難得寫出來的,或者說,“好”詩詞是難得寫出來的。

      這就過渡到第二個理由,情癡是詩詞寫好了的必要條件。由“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說起。詩詞是文的一種形式或兩種形式,與文有同有異。專說異,除了外殼的有格律、無格律之外,重要分別在于與情的關系:文中經常有情,但也可以無情,舉輝煌的為例,相對論,是不帶個人感情的純知識;詩詞就必須有感情,所以不合理的“白發三千丈”是詩,合理的“一二相加恰是三”反而不能成為詩。由這里進一步看,詩詞的好壞,無妨說,評定標準主要是情真不真,厚不厚。王國維《人間詞話》曾一再說明這個道理,舉兩則為例: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真好,假不好,所以《人間詞話》刪稿又說: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幸,而怒其奸非,讀《水游傳》者,怒宋江之橫暴,而貴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艷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云:

      “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讀仄聲)尋春為汝歸。”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這是從有無方面看,鐘情好,薄情(逢場作戲之類)不好。更下,還有公然不言情的。最典型的是佛家所謂“偈”,如:

      四大由來造化功,有聲全貴里頭空。莫嫌不與凡夫說(讀仄聲),只為宮商調不同。(趙州和尚《魚鼓頌》)

      日用事無別(讀仄聲),唯吾自偶諧。頭頭非取舍,處處沒(讀仄聲)張季。朱紫誰為號?北山絕(讀仄聲)點埃。神通并妙用,運水及般(搬)柴。(龐居士《偈》)

      這是用詩的形式說理,我的看法,嚴,應該說不是詩,寬,也總當目為外道。類似的,如六朝的玄言詩,唐朝王梵志、寒山等所作,宋理學家借事明理的,至少其中的一些,都可以作如是觀,因為沒有情,更不要說癡了。癡之為重要,還可以從另一個方面看出來,就是,同是有情,還可以分高下,標準是輕重。重就是到了癡的程度。李商隱詩技巧高,也富于情,可是,至少我看,像《韓碑》,學韓愈以文為詩,可謂比韓愈更韓愈,其中也有右此左彼的一些情,可是我們讀,總不能如《無題》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春心莫共花爭發(讀仄聲),一寸相思一寸灰”等句那樣感人,關鍵就在于,后者到了癡的程度,前者還清醒,用心在史事上打算盤。以上是就作品說。就人說也是這樣,以宋代作家為例,詩,我覺得王荊公不如陸放翁;詞,我覺得姜白石不如辛稼軒,關鍵也就在于癡的程度,前兩人沒有后兩人那樣深。

      關于情,還要補說一點意思。人,受命于天,求生,總是懷有多種欲望的。有欲望,求滿足,求之時,得不得之后,都伴隨著喜怒哀樂,也就是表現為情。這樣說,有情是自然的事;執著于滿足,至于癡也并不希罕。可是,例如醉心于享受、發財,以至于無所不為,為之時,得不得之后,也必是伴隨著情,甚且至于癡的,這可以表現為平平仄仄平,或譜入《水調歌頭》之類嗎?所以談詩詞負載之情,除上面提及的“真”和“厚”之外,還要加一種限制,曰“正”。什么是正?常識似乎都知道,講明白卻不容易。這有如,或者竟是,道德學的“善”,也是似乎人人都知道,說明其所以然就要大費周折。不得已,只好大事化小,或以點代面,說正情是來于執著于人生的情。這執著表現在許多方面,如內向,是熱愛自己的生活,外向,也熱愛、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總的要求是人生的豐富、向上,現實的,遐想的,都成為合于善和美的原理的適意的什么,或求之不得的什么。與此相反,例如愛權勢,愛金錢,發展為嫉視、仇恨,落井下石,籍沒株連,也是情,因為不正,就必須排斥于詩詞之外。

      以上說真、厚、正的情(最好至于癡)是試作詩詞的資本,都是泛論。詩詞是某一個人寫的,所以還要談談個人的情的有無、多少問題。再說一遍,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情也必是這樣,有人多,有人少;有人如此,有人如彼。多少、彼此等分別都來自什么?恐怕多半要取決于“資質”,少半取決于“修養”。資質非人力所能左右,所以,如果需要,只能在修養方面多下功夫。說“如果需要”,意思是,詩詞非柴米油鹽,情不多也無關緊要,可以不作。但古有多種詩媒的傳說,放過這可能的機會也許損失大大吧?或者還有其他種種釣餌,使許多本不情癡的也禁不住拿筆,怎么辦?我想,只能以人力補天然。這可以分作前后兩步:前是多吟詠,多體會,由接近作者和作品之情而培養感情;后是拿起筆,爭取蕭規曹隨,走昔日名作家以及名作品的路。這樣做,也許比之天生情癡終于要差一著,語云,盡人力,聽天命,如是而已。

      以上是說內的資本。但只有內還不成,有個歇后語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所以還要“外”,會說,就是用平平仄仄平一類形式表現出來。平平仄仄平是格式,比喻是個空架子,更重要的是上面要擺點什么。有關格律的知識,后面還要專題說,這里只說亮出情意的“表現”。前面說過,作詩詞,走懶或易的路,宜于用舊詞語。用舊詞語,同我們日常處理事務、交流思想用新詞語一樣,要學,就是多聽、多讀。學作詩詞,多聽可以免,就只剩下多讀。多讀,撇開欣賞不說,為了仿作,是學習,某種情懷,某人在某一首詩里是怎么表達的;某種情懷,某人在某一首詞里是怎么表達的。這學習法,既是數學式的,又不是數學式的。一個一個往頭腦里裝,是數學式的;到頭腦里,有攙合,有取舍,終于混成刀剪鋸銼、竹頭木屑似的一團,不是數學式的。儲存這些是為了用。用,很少是原樣用(偶爾也可以懶一次,但要注明,這是用某人成句),要拆成零件,改裝。改裝的技藝有高低之別,至高的,如李義山、蘇東坡之流,大概是并不搜索枯腸,那些零件就自己拼合,頃刻之間冒出來。這就是蘇東坡自己說的“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這無不盡意的境界是“多”而“熟”的結果。有什么辦法能夠上升到此境界?天資的話不好說,且不管;只說人力,不過兩個字,“多讀”而已。讀什么?

      當然要讀詩詞。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這話對了一半:熟讀能寫,對了;只是三百首,說得太輕易,錯了。總是要多,要熟,以期頭腦里裝得多,到用的時候能夠自己拼合,不多費力就冒出來。關于讀,前面已經談過,這里補說一點意思是,多讀、熟讀詩詞,還為了熟悉詩詞的特殊句法。詩詞,一為格律所限,二為了表現詩的意境,常常要不平實詳盡地說,如“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誰不過,誰目送,未點明,文就不許這樣;又常常變換句式,如“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文也不許這樣。仿作詩詞,不能不從昔人那里討些巧,巧來于多和熟,所以非多讀不可。

      多讀,只是在詩詞的圈子里打轉轉,成不成?不成,至少是不大成。這意思正面說是,讀的范圍要擴大,兼及文,以求能夠通文言,熟悉文言。這當然要費不小的力,經史子集,就是撮要,也是汗牛充棟。但也無可奈何。原因很多,只說一點點重大的。其一,有情意要表達,嚴格講,某人某時的情意是獨特的,而詞語是通用的,以通用表現獨特,恰如其分不容易,補救之道是由多數里選,可供選擇的數量越大,恰如其分的可能性也就越大。這數量大,只靠詩詞的積累不夠,所以要翻騰老家底,文。舉蘇詩詠雪后的一聯為例,“凍合(讀仄聲)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據傳王荊公的兒子看到,不知道“玉樓”、“銀海”是怎么回事,荊公告訴他,玉樓是項肩骨,銀海是眼,出于道經,并深表贊賞之意。這里且不管如此用典好不好,專說表現,如果不博覽群書,這一聯就湊不起來。其二,詩詞的句法,通常的,由文來;特殊的,也由文來,只是略加變化。因此,寫詩詞,想在句法方面應付裕如,甚至出奇制勝,也要熟悉老家底,文。其三,依詩詞慣例,仿作,有時也不免要用典,而典的古語、古事,都是由文里來的,不熟悉文,這一關就難得闖過去。

      寫到此,想到,也許有些人,想用小本錢做大生意吧?若然,他們會問,生意是做定了,本錢最低要多少?我的想法,既然是“余事作詩人”,那就無妨放長線,釣大魚。這是說,不求速成,時間長些,比如10年8年也好。但也要坐在水邊不離開,勤,比如每天擠出半點鐘也好,不間斷,讀。期在必成,我的經驗,還可以找兩個心理上的保人:一個是興趣,這要靠習慣來培養,及至培養成,就會碰見大部頭的也不以為苦;另一個是不急,行所無事,10年8年也會一晃就過去。而一旦瓜熟蒂落,自己筆下,應時文之外,也間或平平仄仄平,想到有志者事竟成,也當破顏為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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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律一

      我們現在用舊體韻語表達情意,有詩的諸體可用,似乎也可以不作詞。有的人還要作,起因有輕重兩種。先說重的,是有時會有那么一類情意,無端而幽渺,像是軟綿綿而并不沒力量,用詩表達,無論是古體“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還是近體“叢菊(讀仄聲)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都覺得不對路,轉而到詞里去找,碰到“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覺得合拍,所以也就只好順著這個路子走,用這類的調調抒發幽渺的軟綿綿。重之外還可能有輕的,是來于人人會有的一種嘗嘗心理,比如或大菜,或小吃,既然有賣的,而恰好袋里還有鈔票,就忍不住要嘗一嘗,也就是拿起筆,照譜填一首兩首,以抒發幽渺而軟綿綿的情意。

      詩是照格律(或寬或嚴)作,詞是照譜填。譜是更嚴的格律(字句、聲音方面的要求更為復雜)。更嚴,也就會更難吧?大體說是這樣。細說呢,難有各方面的。由根本說起。以《紅樓夢》中人物為例,呆霸王薛蟠不宜于作詞,因為沒有那種幽渺的情意(假定文墨方面不成問題);李绔也不宜于作詞,因為,即使有幽渺的情意,依照《內則》、《女誡》等的規定,總以不表現為是。這根本最重要,沒有這個,勉強效顰,下則不免于有外殼而無內容,上則會流為以詩為詞,如蘇東坡之“大江東去”,只好讓關西大漢去唱。其次,有了這類情意,能夠變成文句,也如情意之軟綿綿,即所謂內外一致,尤其不易。我有時想,這不易,就男士說,至少一部分是來于要如演劇之反串,輕是生之反串旦,重是凈之反串旦,都是本未必嬌柔而要女聲女氣。這樣,就作詞說,以名家為例,歐陽修就會難于李清照,因為歐要反串,學紅裙翠袖的聲和氣,李則可以本色,不必學。如果這個比喻不錯,有人也許會問,這樣的反串,需要嗎?甚至應該嗎?問應該不應該,問題就會往深處擴大,成為:人(包括男女)的這類幽渺的情意,有什么值得珍重的價值呢?推想有的人,答復會是否定的。證據是,也是多少年來已非一日矣,受了時風之吹,口說,筆寫,總是,因為某某人,或某某作品,有了社會內容,所以價值就高;相反,雖然未必說,沒有社會內容的個人哀樂,尤其偏于溫柔委曲的,價值就低,甚至沒有。在這種地方,我是寧可奉行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主義,承認“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只要情意不假,就可以并存,一定要衡量輕重,后者也絕不輕于前者,因為:一,任何情意,只要不是敗德違法的,就都是天性之所需和社會之所當容納;理由之二也許更有力,是,沒有個人的哀樂,社會內容就必致化為空無。

      還是轉回來說難易。上面說的難是大號的,昔日的大作手也會感到頭疼的吧?至少是“旁觀者清”,比如南渡以后的有些人,以至清代的浙派詞人,總在綺麗而晦澀的語句中翻來翻去,其原因之一,甚至重要的原因之一(縱使自己不覺得,更不承認),恐怕就是已經寫不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讀仄聲)還休”那樣的語句。這樣的難又會使我們想到婉約和豪放間的一些糾纏,且放下不表。還是談作詞的其他小難。這用相面法就可以看出來。其一是句法的多樣化。句法包括兩項:一是一句的字數。六朝以后,詩大致是五、七言兩種;詞就不然,由一字到十字都有。二是一首的句數。詩有定和不定兩類,近體(排律特殊)有定,古詩和排律(試帖除外)不定;詞有定,但因調不同而多多少少,千變萬化。此外,一首的組織,詞還有分片的花樣。這花樣包括分不分,分得多少,以及片與片間的形式(同規格或不同規格)和內容(藕斷而絲連)的關系,總之,也沒有統一的規格。其二是聲音的復雜化。詩基本上是隔句押韻;詞不一定。詩律細,只細到,一般是分辨平仄,特殊是有些古詩押入聲韻;詞就花樣繁多,如早期,可唱的時候還要分辨清濁,分辨五音,現在不能唱了,有的地方還要分辨上去,有的地方卻容許以入代平,等等。此外,零碎的,如調同可以規格不同,如《臨江仙》,起句可以是六言,也可以是七言,《聲聲慢》,可以押平聲韻,也可以押仄聲韻;相反,調名異卻可以規格相同,如《蝶戀花》,又名《一籮金》、《江如練》、《西笑吟》、《卷珠簾》、《明月生南浦》、《桃源行》、《桐花鳳》、《望長安》、《細雨吹池沼》、《細雨鳴春沼》、《魚水同歡》、《黃金縷》、《鳳棲梧》、《轉調蝶戀花》、《鵲踏枝》,異名多到十幾個。還有,文人喜歡自我作古,有時自度曲(也就自創調名),大家如周邦彥、姜夔,通音理,這樣創了,我們不得不承認,其后到明清,還有人效顰,算數不算數?這總而言之,花樣太多,不要說作,就是記住也大不易。再總而言之,是講詞的格律,要比講詩的格律麻煩得多。

      但是俗話說,虱子多不咬,帳多不愁,難也可以轉化,借東風之力,變為易。這其實也是不得不如此。詩,以近體的律詩為例,格律有限,變化不大,很容易熟悉,頭腦以外的《聲調譜》之類就可有可無。詞就不然,調多到接近千(有些調還有不同的體,總數就更多了),都記住,一般人必做不到,所以要有寫到紙面上的詞譜,以便想作而不熟悉格律的人可以照譜填。譜有粗細兩類,早期(如宋代)的是工尺譜,除篇章(包括分片)語句以外,還注明宮調及各個字的唱法。這樣的詞譜今已不傳(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保存一部分,不完備)。不傳是研究方面的損失,至于作就關系不大。也許還有好處,因為音律方面的要求降低,我們就可以照譜哼幾句,濫宇充數。這樣降低要求的詞譜,篇章語句之外,只注字的平、仄、可平可仄以及韻腳。舉清朝萬樹《詞律》中李白《菩薩蠻》一首為例(原為直行左行):

      平(可仄)林漠(可平)漠煙如織(韻)寒(可仄)山一(可平)帶傷心碧(葉)暝(可平)色入高樓(換平)有(可平)人樓(可仄)上愁(葉平)玉(可平)階空佇立(三換仄)宿(可平)鳥歸飛急(葉三仄)何(可仄)處是歸程(四換平)長(可仄)亭(連可仄)短亭(葉四平)

      平仄不能通融的字無小字注,如“林”這地方要用平聲字,后一個“漠”這地方要用仄聲字。“可平”表示這地方用仄聲字好,但用平聲字也可以;“可仄”同。“韻”表示這地方要入韻;“葉”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韻字的韻。“換平”表示這地方要換用平聲韻;以下“葉平”就是要押這平聲韻。“三換”的“三”不是表示第三次“換”,是第三個韻;“四換”同。

      詞譜表示平仄等音律,也有在字旁標符號的,如○或-表示應平,N或O表示應仄,表示應平而可仄,表示應仄而可平,P表示入韻,等等。舉清舒夢蘭(字白香)編、陳栩等考正的《考正白香詞譜》中溫庭筠《更漏子》一首為例(也是原為直行左行):

      ○表示這地方要用平聲字,N表示這地方要用仄聲字,Q表示這地方平聲仄聲字都可用(不如分用以表明有常有變)。“句”表示這地方要停頓(還有“豆”表示有小停頓),但不入韻。“韻”表示這地方要入韻。“葉”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韻字的韻。“換平”表示這地方要換平聲韻。“葉平”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平聲韻字的韻。“三”、“葉三”等也是表示這地方是第幾“個”韻(不是第幾“次”換和葉)。

      還有離開字句徑直說明平仄的,如王力先生《詩詞格律·詞譜舉要》介紹《桂枝香》的格律,先標明字數(101字)及分片情況(雙調),以下是:

      既表明平仄(表示可變通)及用韻情況,又說明應注意的句法,用起來更清楚方便。

      對照以上各種譜,以及參考各調后作法的說明(句法和聲音的應注意之點),依樣葫蘆,就是作音律比較復雜的詞,專就合乎格律的要求說,也就沒有什么困難了。

      上面提到的萬樹《詞律》,是求全的,雖然其后還有人作“拾遺”和“補遺”之類。《詞律》之后,還有一種求全的,同樣著名,是康熙年間王奕清等編的《欽定詞譜》,收詞調八百多,連帶不同的體,總數超過兩千,就更繁重了。

      物各有其用。研究詞學的,詞人,可不厭其多。至于“余事作詩人”的,更余事填填詞的,就用不著這樣多。其實,即以宋代的大家,如柳永、秦觀、周邦彥等而論,也不是所有的詞調都試試,而是填自己喜歡用的,慣于用的。這樣的詞調,絕大多數是常用的,即不冷僻的。常用,推想也必是有較大的表現情意的力量的。這種情況可以證明,即使我們頗有興致填詞,所需詞調也不必很多,或說不應該很多。這樣的擇要的詞譜,昔人也作過,最流行的一種是上面提到的《白香詞譜》。這部詞譜收詞調整整一百,始于字數少的《憶江南》、《搗練子》(都是27字),終于字數多的《春風裊娜》(125字)和《多麗》(139字)。字數過少的,如《十六字令》(16字),過多的,如《鶯啼序》(240字),都沒收。為了簡便合用,這樣處理有好處。當然,如果愿意加細,就會感到有不足之處。主要是所收詞調偏少(更不收調的別體),甚至有些習見的也漏掉。作詞譜是供多數人選用,調偏少,供不應求,是不合適的。

      收詞調較多的有近人龍榆生(名沐勛)編的《唐宋詞格律》(逝世后由張珍懷等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收詞調153個,兼收常見的別體。依押韻的不同情況編排,共5類:第一類是押平聲韻的,計收《十六字令》、《南歌子》等52調;第二類是押仄聲韻的,計收《如夢令》、《歸自謠》等75調;第三類是平仄韻轉換的,計收《南鄉子》、《蕃女怨》等12調;第四類是平仄韻通葉的,計收《西江月》、《醉翁操》等6調;第五類是平仄韻交錯葉的,計收《荷葉杯》、《訴衷情》等8調。介紹詞調情況用兼顧法,舉平仄韻轉換的《清平樂》為例:

      清平樂
      又名《憶蘿月》、《醉春風》。《宋史·樂志》入“大石調”,《金奩集》、《樂章集》并入“越調”。《尊前集》載有李白詞四首,恐不可信。茲以李煜詞為準。四十六字,前片四仄韻,后片三平韻。

      定格
      +-+O(仄韻)+O--O(葉仄)+O+--OO(葉仄)+O+-+O(葉仄)   +-+O--(換平韻)+-+O--(葉平)+O+-+O(句)+-+O+--(葉平)

      例一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以下還有例二、例三,舉晏殊詞和辛棄疾詞各一首。上面說這是兼顧法,因為解題之外,格律兼用“符號”、“文字”兩種形式。符號,“-”代平聲,“O”代仄聲,“+”代可平可仄,用韻、葉韻、換韻分別注出;文字,“=”代平聲韻,“-”代仄聲韻,“N”代不入韻的停頓:兩相對照,可謂簡而明。只是“+”這個符號,不分常和變,且難上口,我以為不如分用“R”(代應平而可仄)“S”(代應仄而可平)兩個。如果分用兩個,上面的符號形式就成為:這樣標示,R和S,都是上部表示常,既可入目又可上口,下部表示變,只訴諸目,這獲得是方便。更大的獲得是,如果字字常而不變,就會更為完美吧?

      其實,初學還可以從更容易走的路開始。那就用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也好。這本小書只收詞調《十六字令》、《憶江南》等50個,都是最習見并比較簡短的(百字及以上的只占五分之一;最長的《六州歌頭》143字,比《鶯啼序》幾乎少100字)。說“開始”,也許還是眼慣于往高處看;實事求是,如果余力不多,在這不大的池塘里撲騰多年甚至一輩子,大概也不會感到局促。

      最后說說照譜填,還會進一步,也應該進一步,就是逐漸熟悉一些詞調,眼不看譜也能填。當然,熟悉總比不熟悉好。好處很多:省力是其一;有時候,遇到某種場合,或主動,或被動,欲不作而不得,而手頭沒有詞譜,頭腦里裝一些看家的,就可以避免尷尬,這是其二。熟悉,有快慢問題,求快就不能不用力背;有力量和興趣,能夠背一些最好,沒有,可以慢慢來。還有先熟悉哪些的問題,這宜于先簡后繁;同樣的繁簡之中,可以取決于個人的所好。還有量多少的問題,原則上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但也要照顧實際,有情意表達,夠用,即使少到只幾十個,甚至十幾個,也應該算是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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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律二

      任何格律都有來由,或說有理據。詩的格律,理據是“吟誦”的悅耳;詞的格律,理據是“歌唱”的悅耳。這分別,夸大一些說,詩的格律是“文人”摸索,逐漸定下來的;詞的格律是“歌女”摸索,逐漸定下來的。專說詞,這樣定下來,合適不合適?這里似乎沒有絕對的是非,尤其我們生不逢唐宋,不能在花間、尊前歌唱或聽歌唱的,就只能假定,這樣的歌唱想當是好的或比較好的。可是南渡以后,詞漸漸不能唱了,因而它就下降為與詩同等,格律的理據,成為也是“吟誦”的悅耳。吟誦與歌唱終歸不是一回事,比如同平仄的三個字以上連用,適應歌唱的要求也許需要,吟誦就未必好聽。這樣,我們現在作詞,還要照譜填,也就是用來于歌唱的格律,理由是什么?我想,理由之一是,我們不是唐宋時期的歌女,也沒有柳永、周邦彥等那樣的通音理的本領,因而就沒有能力不依樣葫蘆。之二是懶漢的想法,依樣葫蘆可以少費力,坐享其成。之三最重要,是這流傳的格律,確是有獨占的表達幽渺情意的能力,換個樣子恐怕未必成。這之三會使我們推論出個之四,是,這流傳的格律中確是暗藏著能夠抒發幽渺情意的理(縱使我們說不清),這理大概是由歌唱來,所以應該珍視并利用。總而言之,我們應該照譜填,以享用雖不能歌唱而與歌唱有血肉聯系的優越性。但是另一面,不能歌唱終歸也是事實,一些只有在歌唱中才能顯現的微妙之處,如李清照《詞論》中說的分“五音”、“清濁”之類,可以不可以放松些?我想是可以的。事實是,這位易安居士譏為”字句不葺之詩”的那些篇什,出自北宋大家,早已放松了。問題是可以放松到什么程度。這難于具體說,我的想法,可以由兩個方面考慮,一是分辨不清楚的(包括舊說法不同的),二是照辦很費力的,就無妨睜一眼合一眼,至于這樣考慮之后還是拿不準的,就無妨安于差不多。

      安于差不多是入門以后的事;以前是先要入門,就是通曉格律以及與格律有關的種種。這顯然不簡單。站在本書的立場,處理這不簡單有兩條路,一是自己承擔,另一是乞諸其鄰而與之。我想應該走后一條路,原因之一是,本書的目的是粗粗說說怎樣讀寫,不是詳細講格律;之二是,已經有成品可以利用,用不著再費辭。這成品,我想推薦的有兩種:一是王力先生兼講詩的《詩詞格律》,另一是夏承燾、吳熊和二位合著專講詞的《讀詞常識》(也是中華書局出版)。兩種書量都不大,王先生因為是兼講,內容較略,夏、吳二位是專講,內容較詳。我以為,不深入研究,只想花間、尊前也哼幾句的人,找來這兩種,細心咀嚼,能明白,能記住,就夠了。

      推薦是推出去。但既然是講格律,有關格律的情況,我認為應該加說幾句的,還是想加說幾句。以下由巨而細,分項說說。

      一、調同體不同

      包括兩個問題:一是什么情況算,什么情況不算;二是如何取舍。先說前一個,我以為,句法(包括音律)變動不大的可以算,變動過大甚至調名也變的可以不算。前者如《臨江仙》的這兩體: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讀ní)。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李煜)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讀平聲)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讀仄聲)立,微雨燕雙飛。記得(讀仄聲)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讀仄聲)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晏幾道)

      前一首,上下片開頭都是七字句,比后一首多一字;“玉鉤羅幕”、“空持羅帶”用四字句,比后一首少一字:全首字數相同,其他都同格,所以應該算同調異體。像柳永同調名的慢詞,單看上片開頭兩韻:

      夢覺(讀仄聲)小庭院,冷風淅淅,疏雨瀟瀟。綺窗外,秋風敗葉狂飄。……

      相差如此之多,總以不算同調異體為是。至于像以下兩首: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晏殊《木蘭花》)

      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黛娥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秦觀《減字木蘭花》)

      不只格式大異,連調名也有變,更以劃清界限為是。

      再說后一個問題,在這樣的同異中如何取舍。我的想法,初學以及余事填填詞的,總的原則,以隨大流為是,就是宜于取常而舍僻。取常有不同的情況。其一是同調的異體都常見,句法和音律也沒有明顯的高下之分,如上面所舉《臨江仙》的前兩體,就可以兼收,下筆時任取一體。其二是同調不同體,其中一體罕見,句法或音律較常見的一體為差,如《臨江仙》下片換韻的:冷紅飄起桃花片,青春意緒闌珊。高樓簾幕卷輕寒。酒余人散,獨自倚闌干。夕陽千里連芳草,風光愁殺(讀仄聲)王孫。徘徊飛盡碧天云。鳳城何處?明月照黃昏。(馮延巳)就宜于從常而不取冷僻的。(又如《訴衷情》,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不收習用的起句為平平仄仄仄平平一體,而收罕用的起句為平仄,平仄一體,以不從為是。)其三,如《聲聲慢》有平韻、仄韻(入聲韻)兩體,先是平韻體較常見,可是因為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讀仄聲)”一首用仄韻,出了大名,其后用此調作詞的都照用仄韻,我們也只好隨著,押入聲韻。

      二、調的高下之別

      調的靈魂是格律。不同的句法和音律構成不同的格律。以悅耳為標準,不同的句法和音律,可能有高下的分別。自然,這分別未必很明顯;就是以為明顯的,所分也未必恰當。姑且承認這來于感受的高下之別總當有或多或少的理據,于是對于不同的調,至少是其中的一些,我們就可以說,某兩個,前者比后者好些,或前者比后者差些。較好較差,有時(不很少)來于牌號的老(出于歌女之口的源遠流長的)與新(文人閉門造車的),如以下兩首: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讀仄聲)。樂游原上清秋節(讀仄聲),咸陽古道音塵絕(讀仄聲)。音塵絕(讀仄聲),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傳李白《憶秦娥》)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讀仄聲)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讀仄聲)閉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鴻飛,云出(讀仄聲)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讀仄聲)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字內復幾時,不自覺(讀仄聲)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蘇軾《哨遍》)

      只要念一遍就會感到,前一首有音樂性,后一首雖然出于大家,卻生硬板滯,沒有音樂性。沒有音樂性,即使可以稱為詞,也總當算作下乘了。

      較好較差,有時還見于同是老牌號的兩調之間,如以下兩首:

      紅粉樓前月照,碧紗窗外鶯啼。夢斷遼陽音信,那堪獨守空閨。恨對百花時節(讀仄聲),王孫綠草萋萋。(毛文錫《何滿子》)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讀仄聲)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歐陽修《采桑子》)

      兩首相比,前一首句法和音律變化太少,因而顯得死板;后一首句法多變,音律先抑后揚,揚也有變,先是兩個四字句,然后是一個七字句作結,使人有頓挫痛快之感,當然就占上風了。這上下之別使我們可以推論,學習格律,接受格律,應該先選擇,就是念念,比較,只取自己認為好的。

      三、短調長調之間

      詞的歷史,專就篇幅說,大致是由短往長發展。篇幅短長,過去有小令(58字以內)、中調(59字-90字)、長調(91字以外)的分法,很多人不贊成。這里談短長,不想碰分界問題,所以短調,大致是指小令以及接近小令的,字數更多的算長調。唐、五代,北宋早期,短調多,長調少。文人總是喜歡在文的方面露一手,露要顯示才和學,語句少就像是場地過小,難于馳騁,于是由北宋后期起,長調(或稱慢詞)就逐漸增多。這個趨勢下傳,南宋,直到清朝,有名的作手,絕大多數就用大力寫慢詞,只有納蘭成德、王國維等少數人例外。我們現在學作詞,鉆研格律,對于短調長調,是一視同仁好呢,還是有所偏重好呢?我的想法,為初學以及余事填填詞的人著想,不如有所偏重,就是短調多吸收一些,長調少吸收一些。理由不只一種。其一,顯而易見,短調容易記,也容易作,專業以外的人雖然也應該不怕難,能躲開的麻煩仍以躲開為好。其二,短調與歌唱的關系深,如上面所說,音樂性和表現力都強;長調,至少其中的一些,文人閉門造車的,就未必然。作詞,選調有如買刀剪,當然應該要鋒利的。其三,依通例,詞表現的內容是點滴式的情意(也許幽渺的情意就不宜于攤開;也就因此,詞里沒有《孔雀東南飛》式的作品),點滴,放在小的場面里可以緊湊,鮮明,因而有力;場面過大就不得不多方面拉扯,緊湊變為松散,鮮明變為模糊,感人的力量自然就要降低。舉極端的兩首為例: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讀bò)蘋洲。(溫庭筠《夢江南》)

    殘寒正欺酒病,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游蕩,隨風化為輕絮。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讀仄聲)歌绔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幽蘭漸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  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危亭望極(讀仄聲),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嚲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吳文英《鶯啼序》)

      兩首相比,后一首,除了顯示作者有堆砌拉扯的大本領以外,苛刻一些說,簡直是費力不討好,因為正如昔人所譏,“七寶樓臺”,使人眼花繚亂,究竟表達什么情意,卻看不清,抓不著。眼花繚亂而無所感,作詞的本意就落了空。因此,為了不落空,我以為,最好還是少填慢詞;就是填,也要到習見的一些,如《沁園春》、《永遇樂》、《賀新郎》之類為止,不要再遠行,以至于也試試《鶯啼序》。

      四、平韻仄韻之間

      唐宋以來,尤其更靠后,作詩,多數人慣于用近體。近體,大致說都是押平聲韻。詞,有些調押平聲韻,有些調押仄聲韻(包括入聲韻)。專由數量方面看,押仄聲韻的(包括以仄聲韻為主體的)像是占上風。這或者也有來由。如果真有,我想,那是幽渺而軟綿綿的情意,更宜于用仄聲韻來表達。我們都知道,聲音和情意有關系,或說密切關系。專就平仄說,平聲開朗,仄聲沉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詞尚然也要這樣。理由是這幽渺而軟綿綿的情意的性質。它小,“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可是常常又切身,“時節(讀仄聲)欲黃昏,無憀獨(讀仄聲)倚門。”幾乎都牽涉到好事,可是正如俗話所說,好事多磨,結果就常常是憧憬、思慮、惆悵,或總而名之,無端而難于排遣的閑愁。這用顏色比喻,不是鮮明的,是暗淡的。怎樣表現?還是由聲韻方面說,可以用平聲,“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但總不如用仄聲,“樂游原上清秋節(讀仄聲),咸陽古道音塵絕(讀仄聲)。”顯得更凄涼,更沉痛。也就因此,平韻詞調和仄韻詞調之間,我的想法,宜于更重視仄韻的。就是說,把它看作利刃,遇到情意的一團亂絲,平聲詞調力有所不濟,就用它來割。昔日的大家,經常是這樣做的,不少膾炙人口的篇什,如馮延巳《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歐陽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王安石《桂枝香》(登臨送目),秦觀《踏莎行》(霧失[讀仄聲]樓臺),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周邦彥《蘭陵王》(柳陰直[讀仄聲]),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覽),辛棄疾《永遇樂》(千古江山),姜夔《齊天樂》(庚郎先自吟愁賦),等等,可以為證。

      五、與詩異的種種

      今人,有閑情哼幾句韻語的,多數是與詩較熟,與詞較生。古語說,近朱者亦,近墨者黑,因而填詞就容易受詩的影響,或者說,用寫詩的筆寫詞。這樣就不好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依時風,有的人就以為“大江東去”之類不是不好,而是更好。辯解無用,我說我自己的。姑且承認詞既可以寫“但目送芳塵去”,又可以寫“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也要承認,有“但目送芳塵去”那類的情意,用詞表達,輕而易舉,用詩呢,那會如讓李逵拿板斧繡花,恐怕必是費力不討好。這是贊成分工的想法,或退一步說,即使容許跑馬占圈,也總當承認,有與詩不同的詞(不只是形式,而且是內容);這樣的詞,不只應該有立足之地,而且應該有相當廣闊的立足之地。這直截了當地說,是寫詞最好能夠像詞。

      怎么樣才能夠像詞?形式不是決定性的唯一條件,如“夢魂慣得(讀仄聲)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是詞,“為君歌一(讀仄聲)曲,請君為我傾耳聽”不是。這是就意境說,前面多次提到。語言也有關系。記得李漁在所作《閑情偶寄》里說過,作詞,用語要比詩俗。我想,這是因為詞要帶些小兒女氣,韻味像謝靈運、王昌齡就不合適。小兒女與文士之別,可以從《紅樓夢》里找到個形象的說明,第二十八回寶玉、薛蟠等在馮紫英家聚會,飲酒行酒令,妓女云兒唱,“豆蔻花開三月三”,戚本作“豆蔻開花三月三”,有正書局老板狄平子眉批:“豆蔻開花三月三是歌曲中絕妙好詞,今本改作豆蔻花開,便平板無奇矣。此中消息,俗人那得知之!”其實,此中的消息不過是,開花是小兒女語,變為花開就不免有書袋氣。顯然,這里絕頂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具有幽渺的情意,又如何才能用小兒女的口吻表達出來。光是想沒用,重在能行。但這只能慢慢探索,神而明之,也就只好不說。以下說一點點有跡象可尋的。

      一種是章法的分片。少數小令不分片,一氣呵成。詞的大多數分片:一般分為上下兩片,少數三片,極少數四片。分片由歌唱的重疊來。《詩經》分章,樂府有一解、二解等,都是唱完一曲,用相同或相似的曲調再唱一兩次,以滿足耳的多聽之癮。到中古,唱陽關有三疊,還是沿用傳統的老辦法。詞也是這樣,因為歌唱要求重疊,所以分片。南渡以來不能唱了,分片卻給作法留個詩里沒有的麻煩,是下片要意有變,又不可大變,換個說法,是既要藕斷又要絲連。怎么斷而又連?有多種辦法,如上下片,一談事,一言情;一懷往,一傷今;一寫外界,一寫內心;以至一彼一此;一正一反;一問一答;都可以。貴在能夠斟情酌事,量體裁衣。上下片的斷和連,尤其著重下片的開頭一句(名過片或換頭),如姜夔詠蟋蟀的《齊天樂》一首:

      庚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讀仄聲)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深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

      上片終于寫思婦,下片起于寫天時,從事方面看是斷了,從情方面看又連得很緊,所以歷來推為過片的名作。成名,不易,退一步,得體,也不易,所以要努力,至少要注意。

      另一種是句法的多變。魏晉以后,詩大致是五、七言兩種,句的組織(上二下三、上四下三之類)都從習慣,或任方便。詞就不然,而是有五、七言以外的句式;句的組織,少數還有分節的規定。舉《調笑令》和《八聲甘州》的開頭為例:

      團扇,團扇,美人并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王建《調笑令》)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柳永《八聲甘州》)

      前一首,“團扇”、“團扇”是二字句;“弦管”、“弦管”不只是二字句,而且是上一句末尾二字“管弦”的倒轉:這樣的句法都是詩里沒有的。后一首,對瀟瀟暮雨的“對”,漸霜風凄緊的“漸”,都是領字,規定要一個音節單干,也是詩里沒有的。此外還有一些詩里沒有的句法,不備舉。

      還有一種是聲音要求的加細。一般說,詩,尤其近體,要辨平仄;只有少數古體,押入聲韻,深追了一步。詞就限制多得多,有不少詞調慣于押入聲韻之外,在有些調的某些地方,常常還有要用某聲字的限制。如上面舉的“對”、“漸”之類的領字,要用去聲。又如《永遇樂》的尾句,辛棄疾一首最有名,是“尚能飯否”,其前的李清照是“聽人笑語”,其后的劉辰翁是“滿村社鼓”,最后兩字都用去上,想來也是有意這樣。比這更細的還有辨五音(發聲部位)、清濁(清聲母和濁聲母)等說法,因為更難做,不通行,現在當然就不必管了。

      六、題目

      詩都有題目,表明全篇的大意或寫作的起因。字數可多可少,通常是三五個字;太多可以用題下加小字“并序”的形式。有的標“無題”,表示有難言之隱,所以也可以說,無題就是有題。真無題的有兩種:一是用樂府舊題,如《短歌行》、《子夜歌》之類;另一是《絕句》、《律詩二首》之類。詞一般只標詞調,調經常與內容無關,如《漁家傲》可以寫“將軍白發征夫淚”,所以應該說是無題。無題有好處,是接近朦朧,可以由讀者去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有感,寫在紙上,如果是仁,讀者見的是智,也總是小的事與愿違吧?如果竟是這樣,那就只好在調下加個說明(即題目,如“閨怨”、“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之類),以資補救。加好,還是不加好呢?似乎應該考慮兩個方面:一是本事和意境隱不隱,隱可以加,不隱不必加;二是宜于隱不宜于隱,宜于隱不必加,不宜于隱可以加。兩個方面有時協調,有時不協調,情況頗為復雜,只好由作者相機處理了。

      七、可否也自度曲

      我看最好是不這樣。因為:一,那很難,余事填填詞的,還是以知難而退為好。二,即使費大力,取得勉強過得去的效果,也難于取得他人的首肯。三最重要,是已經有足夠的詞調可用,不必有清福可享而不享。總之,填詞比作詩難,我們的希求不宜于過高,或說得更切實些,應該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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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韻

      押韻也是格律方面的事,因為附庸可以蔚為大國,所以標個獨立的題目。前面講近體詩,講古詩,都談到押韻;這里講詞,又談押韻,是因為,如果押韻情況可以分為寬嚴兩類,詞的押韻屬于寬的一類(即大不同于近體詩),卻又不同于古詩。這是說,它有自己的習慣或辦法,所以需要自立門戶。說習慣或辦法,不說規定,是因為它不像近體詩,有官定的韻書,必須遵照辦理。沒有官定的,情況與古詩同。但又有異點。一最顯而易見,古詩用的是漢魏六朝的音,詞是唐宋以來的,音隨著時代變,而且相當快,所以必有異。二是作者有別,古詩,主流出自文人的筆下,容易偏向規矩;詞就不然,主流出自歌女之口(文人模仿,絕大多數愿意走老路),容易偏向隨便。甚至如李漁所說,詞要有意求俗。這樣,近于下層、村野,表現在押韻上就成為不細致,或說安于差不多,總之,限制就寬了。還有個結果,是紛歧就多了。就是說,有時就不免,這一首如此押,那一首如彼押。沒有官定的韻書,實例又不能車同軌、書同文,有什么辦法排比個“詞韻”?

      昔人,專說既三思又不亂說的,用的是帶點勢利主義的歸納法,就是多取大家的作品,把押韻相同的情況(如柳永、周邦彥等都這樣押)集到一起,看,如“中”、“紅”等(詩韻屬一東)和“宗”、“農”等(詩韻屬二冬)都用在一首里,就可以斷定,作詞,押韻,屬于一東的字可以和屬于二冬的字通用。這樣的斷定積累多了,會碰到,某一種情況,實例少,某一種情況,像是越出常軌,應該認可還是不認可的問題。這也可以寬,是有聞必錄;可以嚴,是取重舍輕。因而詞韻就難得同于詩韻,一刀齊,而是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縱使偏于小節)。對于余事填填詞的,這些也可以不多追問,因為難于理清楚,而且用處不大。以下想由簡明入手,以實用主義為原則,先介紹早已有成品的詞韻。

      由清朝道光年間的《詞林正韻》說起。其前有過這類作品,如宋人的《菉斐軒詞韻》(真本可能不傳),清初李漁的《詞韻》,其后還有比較通行的吳烺等著的《學宋齋詞韻》,等等,都瑕瑜互見,甚至瑕比瑜多,不足為訓。《詞林正韻》是蘇州人戈載所著。戈氏功名不高(只是個貢生),沒有官位,一生致力于詞學,著《詞林正韻》,他自己說用意是:

      填詞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一曰韻,律不協則聲音之道乖,韻不審則宮調之理失,二者并行不悖。韻雖較為淺近,而實最多舛誤。此無他,恃才者不屑拘泥自守,而谫陋之士往往取前人之稍濫者,利其疏漏,茍且附和,借以自文其流蕩無節,將何底止?予心竊憂之。因思古無詞韻,古人之詞即詞韻也。古人用韻,非必盡歸畫一,而名手佳篇,不一而足,總以彼此相符,灼然無弊者,即可援為準的焉。于是取古人之詞,博考互證,細加辨晰,覺其所用之韻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又復廣稽韻書,裁酌繁簡,求協古音,妄成獨斷。凡三閱寒暑而卒事,名曰《詞林正韻》。非敢正古人之訛,實欲正今人之謬,庶幾韻正而律亦可正耳。(《詞林正韻發凡》)

      這是以古人作品為事例,用歸納法;加一點點勢利主義,以探求韻部的分合情況。所謂勢利主義包括兩項內容,一是取大家之作,二是存大同而舍小異。這樣定下來的詞韻,自然與詩韻還有小分別,是:詩韻來于宮定,因而作詩,韻的對錯是絕對的;詞韻來于推定,因而作詞,韻的對錯只是大致如此。幸而對于余事填填詞的,這大致如此也就夠了。

      《詞林正韻》,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過影印本,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說“有興趣”,意思是也可以不找來看。理由有消極方面的,總的說是不便于用。分著說呢,一最顯著,戈氏標韻部,用的是《集韻》,繁且不說,熟悉平水韻的人一定感到生疏別扭。舉平聲第一部為例,《詞林正韻》的總說明是“一東二冬三錘通用”,“一東、二冬”之外又冒出個“三鍾”來,腦子里的地盤已經被詩韻占據的人自然會感到不習慣。二不顯著,卻關系不小,是對于入聲字作平聲字或上聲字或去聲字用,戈氏也給予顯要的地位,究竟合適不合適?(問題留到下面談)三是收字求詳備,其中絕大多數日常用不到。可以不看《詞林正韻》,理由還有積極方面的,是已經有便于用的,當然就不必兼收不便于用的。

      這便于用的,就是把剛才提到的三點改掉的本子。這三點是:一,分韻部不用生疏的《集韻》,而用平水韻,或說詩韻;二,入聲字作平、上、去三聲字用的情況不收,這雖然未必合乎事實,卻可以收簡易之效;三,過于生僻的字刪了。這種便于用的詞韻,想是因為適于一般偶爾有興致也填填詞的人的需要,清代晚期就有了,如陳祖耀校正的《增訂晚翠軒詞韻》就是這樣。近人王力先生《詩詞格律》,龍榆生《唐宋詞格律》,所舉詞韻也是這類型的。王先生因為是兼講詩詞,所以詞韻附在《詩韻舉要》里,某韻部再分,用加星號以分辨的辦法(如九佳字分為兩組,總稱為“佳半”和“佳半”,詩韻九佳部分“佳”、“涯”等字右肩加星號,“街”、“鞋”等字不加,表示兩組字在詞韻中有別,加星號的屬第十部,不加的屬第五部,要分用)。龍氏書專講詞,就可以避免合伙的麻煩。以下具體介紹詞韻,說明部分抄《詩詞格律》講詞韻的一些話,詞韻部分抄《唐宋詞格律》書后附的《詞韻簡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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