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與治病:針刺療法的誕生之迷
撰文/白興華
摘要 本文對傳統的針刺療法起源觀提出了質疑并闡述了新觀點。通過對大量文獻的分析和恰當的邏輯推理證明: (1)針刺療法并非源自遙遠的石器時代, 經歷了幾千甚至上萬年的漫長發展歷程;(2)針刺療法的形成和發展與日常生產及生活的經驗積累也沒有必然聯系;(3)砭石也不是金屬針刺用具的前身,二者的用途迥異。針刺療法為中國醫學所特有,其形成和發展與中國獨特的地理環境及自然和人文知識密不可分,包括“疏而不堵”的治水經驗、氣的理論及實踐、經絡現象的認識和“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只有中國才具備產生針刺這種獨特治療方法的土壤,針刺療法只能產生于中國,它是中國古代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
關鍵詞 針刺療法 灸法 砭石 灸兆 看得見的整體觀
針刺療法(acupuncture)起源于中國嗎?這個問題似乎有點荒唐可笑。對于中國學者來說,針刺療法起源于中國是個不爭的事實。然而,近年來隨著針刺療法在世界上得到廣泛認可,一些國外學者也提出了不同看法,如《日本大百科全書》認為針刺療法可能起源于印度[1],1998年美國《科學》雜志甚至發表文章認為歐洲在5200年前就可能有針刺療法了[2]。如果在“google.com”上面搜索“origins of acupuncture”(針刺起源),就會發現與針刺療法起源地有關的國家至少還包括日本、韓國、斯里蘭卡等。針刺療法究竟起源于哪里呢?這個問題也可以轉變為“古人是怎樣發明扎針治病的方法的?”要回答這個,首先就必須搞清楚針刺療法的特點。
在漢語里,人們通常習慣于針灸并稱,實際上二者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灸法的本質是運用溫熱刺激人體。喜暖畏寒是所有動物的本能, 植物也有趨光性。采用溫熱刺激治療疾病的方法普遍存在, 不為中國所特有。可以肯定的是, 早在舊石器時代(c. 2000,000~8,000 BC), 史前人類發現并使用火烤制食物并取暖散寒的時候, 就會發現溫熱刺激還能夠緩解甚至治愈病痛, 原始的灸療方法也就出現了。
針刺療法則不同。針刺是一種創傷性刺激,無論針刺用具制作得多么精細,也無論醫生的技術多么高超,總是要對機體造成一定的創傷, 而逃避傷害性刺激是所有動物的本能。在自然界中,許多動植物在長期自然進化過程中演化出刺狀物,如帶刺的荊棘樹、刺猥、毛蟲等,這些針狀物是十分有效的武器,既用于防御也用于進攻。針也是人類最早發明使用的工具之一。早在遠古時期,人們就開始使用動物骨骼磨制成的骨針縫制衣物,抵御風寒。考古學家在西安史前半坡遺址發現了原始人類磨制得十分精細得骨針,一端有孔,顯然是用于縫制衣服的。在醫學上,人們也用針縫合傷口,或通過注射針頭向體內注射藥物或抽吸血液,但所有這些用途都與扎針治病完全不同。對許多人來說,簡單地將根細針刺入人體再拔出來就能治病既神秘又不可思議。在英語中,“給某人扎針”(give somebody the needle)是惹怒某人的意思,而直譯成漢語則意味著“為某人治病”。由于針刺療法所使用的工具極其簡單并且有悖常理,在過去很長一個時期,西方人視針刺療法為原始、野蠻的治療手段。即使在今天,在世界的一些地方用針治病還被視為非法,有些人被告上法庭,僅僅因為他們用針為人治病。
那么, 這種用針治病的獨特方法究竟是怎樣產生的?長久以來,人們普遍認為針刺療法是古人在生產和生活實踐中因偶然創傷出血導致原有病癥減輕或消失,隨著經驗的逐漸積累而形成一種系統的治療方法。一般把針刺療法的產生至少上溯到新石器時代(8000~3500 BC)甚至更早,把經過特殊磨制的石頭“砭”視為最早的針刺用具,人類發明冶煉并使用金屬工具后,就逐漸用金屬針取代了石針。然而,這種觀點忽視了針刺療法的獨特性,也與近年來一些重要的考古發現相矛盾,并且不能排除針刺療法起源于其他國家或地區的可能性。
一、對傳統針刺起源觀點的質疑
1. 針刺療法的歷史到底有多長?
在1970年代以前, 有關針刺療法最早的醫學文獻記載見于《內經》。《內經》由《靈樞》和《素問》兩部分組成, 前者又被稱之為《針經》, 二者主要都是關于針灸理論及實踐的。雖然《內經》作者為傳說中的黃帝(c. 2650 BC), 但大多數學者都認為《內經》很有可能是在漢武帝太初以后至劉向校書之前這段時期內(104~32 BC)由一些醫家匯集戰國至漢以前各個時期的醫學著作, 結合當時的醫學成就編撰而成, 而以成書于西漢晚期的可能性更大[3]。由于《內經》作者所參照的上古醫書均已亡佚, 而《內經》所記載的針刺療法體系又如此豐富和完備, 因此, 人們推斷針刺療法在《內經》成書以前一定經歷了相當長的發展階段, 甚至可以追溯到史前時期。
然而, 1973年底在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古醫書卻對此種推斷提出了質疑。馬王堆漢墓共出土古醫書14種, 其中帛書10種, 竹簡4種。這些帛書和簡牘, 都是漢初甚至更早一點的時間書寫的, 久已亡佚, 是漢以來歷代醫家所未見的秘籍。雖然具體寫作時間尚難確定, 但從發掘出土的一塊木牌可知古墓下葬的確切年代為漢文帝初元十二年(即168 BC)。所以馬王堆古醫書抄錄年代的下限必在此年之前, 至于抄錄年代的上限, 則出土各書互有差異, 但大致在戰國及秦、漢之際[4]。
從馬王堆古醫書的古樸文風可以看出其成書年代在《內經》之前, 內容更是如此。而且可以肯定的是, 許多馬王堆古醫書就是《內經》作者所提及并參考引用的上古醫書。在馬王堆古醫書中, 有《足臂十一脈灸經》(以下簡稱《足臂》)與《陰陽十一脈灸經》(以下簡稱《陰陽》)兩部文獻, 二者不僅是現存最早的經脈學專書, 也是最早的灸療穴著作。對比兩部脈學專書與《靈樞·經脈》發現, 它們的基本內容與編寫體例有很多相似之處, 《陰陽》與《靈樞·經脈》更是十分相近, 但又各自在其文字和具體內容方面分別由簡到繁, 由不完備到逐漸周密完整的明顯趨勢。這兩部經脈學專著很有可能就是《內經》中提到的《脈書》上、下篇(《素問·示從容論》)。這一事實充分體現了經絡學說由《足臂》到《陰陽》, 再到《靈樞·經脈》的三個不同發展階段。
然而, 馬王堆古醫書與《內經》又有很多顯著的差別, 差別之一就是治療方法的不同。在馬王堆古醫書中, 雖然治療方法十分多樣, 如灸法、砭法(砭法與針刺療法的區別詳見于后)、放血法、角法(即拔罐法)、藥物、導引、按摩、外科手術、祝由等, 卻唯獨沒有針刺療法。1983年底至1984年初, 湖北江陵張家山漢墓也發掘出土了5種醫學文獻, 其中3種與馬王堆古醫書中的相同, 即《陰陽十一脈灸經》、《陰陽脈死候》和《脈法》, 另外2種則系首次發現而不見于任何其他傳世文獻中, 分別命名為《病候》與《六痛》。該墓的墓葬年代為漢·呂后至文帝初年, 相當于公元前2世紀中期左右, 與馬王堆3號墓的墓葬年代基本一致[5]。在這些古醫書中, 也沒有任何關于針刺療法的記載。如果針刺療法的歷史的確十分久遠, 那么在這些戰國至秦漢初年的醫學文獻中就應該有所記錄。上述事實表明針刺療法的歷史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悠久。
除《內經》以外, 現存文獻中關于針刺療法的最早和最確切記載見于《史記》。《史記》首次為扁鵲和倉公兩位醫家立傳。扁鵲姓秦名越人, 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有姓名履歷可考的醫學家, 約生活在公元前407~310年之間, 和西方醫學之父、古希臘著名醫學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是同時代人。秦越人類似神授的學醫經過, 高超的技藝和四處奔走為民解難的生活, 使趙人聯想到他如同翩翩飛舞, 到處傳遞佳音吉信的喜鵲, 故尊稱他為“扁鵲”[6]。據《史記》記載, 扁鵲曾指導他的學生“厲針砥石, 以外取三陽五會”, 治愈了虢太子的尸厥癥, 因此, 歷史上也有“扁鵲創制九針”的說法。近年在山東省微山縣兩城山出土的東漢畫像石中, 有4塊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鳥的神物浮雕。這4幅浮雕的技法和風格都有些差異, 似非一墓所有, 但內容卻完全相同。神物一只手和來人中為首的那個相握, 另一只手則作揚舉狀, 或徒手無所握, 或是握一短棒狀物。經專家考證確認這些浮雕是帶有濃厚神話色彩的針灸行醫圖, 醫生正在一邊切脈一邊行針, 而且半人半鳥的醫神可能就是扁鵲[7]。
由于扁鵲的生活年代比較久遠, 歷史上關于他的記載和傳說都蒙上一層濃厚的神話色彩, 使人們很難將史實與神話傳說清楚地區分開來。倉公(c. 215 BC~?)則與司馬遷(c. 135 BC~?)在年代上相距較近, 因此在《史記》中記載非常詳細并且真實可靠。倉公姓淳于名意, 今山東省淄博人, 他是現存最早的一位有確切史實可考的醫家。《史記》記載了倉公的25例“診籍”, 是我國現存最早見于文獻記載的醫案。通過這些醫案, 可以比較清楚地了解漢初醫療的實際情況。在25個病例, 11例被診斷為不治之癥, 均死亡;10例采用藥物治療, 均痊愈;2例采用灸法并配合藥物治療而愈;2例采用針法而愈, 其中1例單純采用針法, 另外1例則配合理療(“以寒水拊其頭”)。此外, 在25個病例中還提到被別的醫生誤治的情況, 其中有1例誤用灸法, 2例誤用針法[8]。通過分析倉公的25個病例可以看出: (1)倉公運用灸法治療齲齒的案例完全是遵循《足臂》與《陰陽》的理論, 因此可以認為公乘陽慶傳授給他的“脈書”很可能就是《足臂》或/及《陰陽》;(2)倉公采用藥物治療10例, 而用針法治療僅2例, 并且沒有提到具體穴位及針刺操作方法, 這一事實至少說明針刺療法在漢初還沒有得到普及推廣。
總之, 通過分析近幾十年來出土的馬王堆等先秦及漢初古醫書, 以及與傳世的《內經》和《史記》等文獻比較研究可以看出, 針刺療法的歷史并非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悠久。事實上, 針刺療法可能最早出現于戰國時期, 發展于西漢初, 而西漢末《內經》的成書則標志著針刺療法理論和實踐的完全成熟。
2. 針刺療法起源于簡單的經驗積累嗎?
一般認為, 針刺療法源于人們的日常生產及生活過程中因偶然創傷出血而導致原有病癥減輕或消失, 經過幾千甚至上萬年的不斷經驗積累, 逐漸成為一種系統的治療手段。下面這個故事就是對這一理論的很好說明: “傳說在我國石器時代, 有一個莊稼人和一戶獵人相鄰而居。一次, 獵人腿痛, 在家躺了幾天不見好轉, 只好咬著牙外出狩獵。上山時, 他不小心把石頭蹬翻了, 摔倒在地, 恰巧把小腿外側摔傷, 流了些血。出乎意外, 腿竟然一點也不疼了。時隔不久, 鄰居種田人也因腿痛, 臥床不起, 獵人去看望種田人, 告訴他自己上次的經過。種田人聽后, 求獵人扶他到那塊石頭處, 故意摔了一下小腿外側, 傷痛竟然也減輕了一大半。這就是傳說中最早的刺血療法。”[9]
假若針刺療法的發展的確經歷了如此反復經驗積累的過程, 那么, 在中國4000多年有文字可考的文獻中, 就應該有許許多多類似的故事。然而到目前為止, 筆者僅在張從正(1156-1228 AD)的《儒門事親》中發現一個因偶然創傷出血而導致疾病痊愈的例子。“昔一士人趙仲溫, 赴試暴病, 兩目赤腫, 睛翳不能識路, 大痛不任, 欲自尋死。一日, 與同儕釋悶, 坐于茗肆中, 忽鉤囪脫鉤, 其下正中仲溫額上, 鬢際裂長三四寸, 紫血流數升, 血止自快, 能通路而歸。來日能辨屋脊, 次見瓦溝, 不數日復故。此不藥不針, 誤出血而愈矣。”[10]
然而, 上述實例最多也只能證明放血療法可能起源于人們的日常生產及生活實踐。針刺療法與放血療法之間的本質區別是顯而易見的。當將針刺入人體并取出后, 除了對機體造成一定的創傷外, 并沒有釋放出任何可見的液體如血液, 相反, 《內經》經常強調取針后要“按之勿出血”。放血療法則不同, 無論采用何種工具如針、刀或拔罐, 都必須釋放出少量血液。采用放血療法治療疾病并非中國傳統醫學所獨有, 在許多其他民族醫學體系中都可以見到。例如, 在古希臘醫學體系中, 放血療法就是重要治療手段之一。古希臘人認為人體內含有四種液體, 即黑膽汁、黃膽汁、血、痰, 當某種體液的過多或不足都會引起病變, 體液過多為實(excess), 不足則為虛(wanting)。因此, 希波克拉底將治療原則概括為: “事實上, 治療就是減或加, 減去過剩的部分而增加不足的部分。”[11] 自然地, 放血就被經常用來排除“過剩”的體液。古希臘人采用的放血方法有許多種, 除靜脈切開術外, 還有拔罐法和蛭吸法[12]。在中世紀的歐洲, 放血療法更加盛行, 不但用于病人, 還作為常規保健措施用于健康人, 放血療法簡直被視為萬能療法, 連相思病和抑郁癥之類的精神病癥也用它來治療。放血術也改由理發匠承擔, 出現了所謂的“理發匠醫師”, 而且放血術就在浴室中進行[13]。
盡管許多其他民族都采用放血療法, 并且體系相當完備, 但沒有哪一個民族的放血療法演變成為與針刺療法相類似的治療手段。這一事實說明因偶然創傷出血而導致疾病痊愈并逐漸積累經驗并不是針刺療法形成的主要因素。這種觀點是將針刺療法與放血療法混為一談, 忽視了針刺療法的獨特性。如果針刺療法源于簡單的經驗積累, 那么就無法解釋為什么它只起源于中國這個事實, 也就無法排除針刺療法起源于世界上其它地方的可能性。
3. 針源于砭嗎?
在史前時期, 石制工具, 無論是天然還是經過加工的, 都是人們狩獵等生產生活中的重要工具。將石制工具用于醫療用途的歷史也一定十分悠久, 在馬王堆古醫書中就記載有用加熱的天然卵石熱熨肛門治療痔瘡的方法[14]。隨著人們制作石器技藝水平的不斷提高, 經過特殊加工制作的“砭石”就成為一種專門的醫療工具。一般認為, 早期的針刺治療是采用砭石進行的, 因彼時尚未發明金屬冶煉, 只能用石制的針具“砭石”, 待到發明金屬冶煉及掌握鑄造工藝后, 就用金屬制造的針具代替了砭石。也就是說, 砭石療法是針刺療法的前身, 二者之間的差別只是時間上的先與后及構成醫療用具的材料不同, 而沒有本質的差別。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值得商榷。
齊梁時期(502~557 AD)的全元起首倡針源于砭說。全元起是注解《內經》的第一人, 他在注解《素問·寶命全形論》“制砭石大小”時說: “砭石者, 是古外治之法。有三名: 一針石, 二砭石, 三鑱石, 其實一也。古來未能鑄鐵, 故用石為針, 故名之針石。言工必砥礪鋒針, 制其大小之形, 與病相當。黃帝造九針以代鑱石。”[15] 全氏認為“砭石”就是“用石為針”,就是“針石”, 顯然是混淆了“針石”與“石針”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在古代文獻中,雖然一些詞可以前后顛倒使用且含意相同,但有些詞前后顛倒后含意就會完全不同,是兩個詞,而不是一個詞的兩種表達方式。“針石”與“石針”就是兩個含意完全不同的詞,前者是“九針與砭石”的簡稱,后者則是用石頭做的針。《內經》時代針刺療法與砭石療法共存,因此常常“針石”并稱,但卻從未提及“石針”。其他先秦文獻中也從未見到“石針”之說。事實上,如果從制作工藝上看,將石頭磨制成針狀醫療用具的可能性很小。
針源于砭說的另一個主要依據來自于辭源學。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 “砭, 以石刺病也。”這個釋義的確容易使人將“砭”與針刺療法聯系在一起, 但是如果查閱一下許慎本人對“刺”和“病”的解釋, 就會發現這種理解是完全錯誤的。許氏在“刺”字條下云: “君殺大夫曰刺。刺, 直傷也。”殺人只能用刀而不可能用針, 懷挾兵器進行暗殺的人為“刺客”, 古代“刺”的含義多從此。因此, 以石刺病的“刺”當理解為是用“刀”刺而不是用“針”刺。
那么, 許氏所謂的“病”又是什么呢?他說: “病, 疾加也。” 也就是說, 這里的“病”不是指一般的疾病, 而是指“嚴重的病”。具體又是什么病呢?考察馬王堆古醫書和《內經》可以看出, 許氏所說的“病”具體是指癰、疽等皮膚感染化膿性疾病。在古代由于生存環境十分惡劣, 這些病癥很常見。馬王堆古醫書和《內經》均列有專篇論述癰疽。癰疽的治療可分為化膿前和化膿后兩個階段, 前一階段可采用祝由、灸、服藥和熱敷等, 后一階段則只能采用砭石排膿。
馬王堆古醫書中的《脈法》明確規定根據膿腫的大小及深淺選取合適的砭石以切腫排膿, 膿深砭淺, 膿淺砭深, 膿大砭小或膿小砭大都會有害[16]。這可能就是《素問·寶命全形論》所謂“制砭石大小”的緣由。《內經》的作者們一定十分熟悉砭石療法的歷史, 《素問·異法方宜論》明確提出砭石療法源自東方, 主治癰腫[17]。雖然在《內經》時期已有金屬制作的“鈹針”用于治療癰腫, 但是, 砭石仍然是切腫排膿的常用工具, 也就是說《內經》時代針法與砭法共存, 因此常常“針石”并稱。可以肯定的是, 在晉代以前人們對針與砭的區別還是十分清楚的, 無論從醫書還是其他古籍中均可找到證據。如晉·郭璞在注解《山海經·東山經》“高氏之山, 其上多玉, 其下多箴石”時說, “可以為砥(清·郝懿行《山海經箋疏》注“砥當為砭字之誤”)針, 治癰腫者。”說明郭氏十分清楚砭石的用途。而至晚到全元起的齊梁時代, 砭石就完全被金屬制作的排膿工具替代了, 這也可能就是為什么全氏認為針源于砭的原因。
用石制刀具“砭石”切癰排膿實質上是一種古老而簡單的外科手術, 和針刺療法有著本質的區別。刀狀的砭石也可能被用做放血的工具(《素問·示從容論》), 但如前所述, 放血療法與針刺療法的區別也是顯而易見的。《內經》中所記載的9種針具均取法于不同形狀的器物, 如員針、鋒針、長針均取法于“絮針”, 鈹針取法于“劍鋒”, 毫針取法于“毫毛”, 但卻沒有一種針具是取法于“砭石”的[18]。
針刺療法與砭石療法的區別如此簡單明晰, 為什么人們卻視而不見呢?產生這種現象是有十分深刻的時代背景的。應當指出, 雖然以砭為針的錯誤認識肇始于全元起, 但這種觀點得到普遍認同則是從1950年代開始的, 到文革時期達到頂峰。原因之一為考古學的影響。世界考古史已近一個半世紀, 傳入我國有80多年的歷史。考古學的一些常用術語, 如石器時代、青銅器時代、鐵器時代等, 也早為人們所熟知。既然“砭石”即“石針”之說古已有之, 自然使人聯想到那遙遠的石器時代。加之所謂砭石實物的出土, 使人們對此學說更加深信不疑。針源于砭說也符合解放后“群眾創造歷史”的史學觀, 因為在史前的石器時代, 只有普通群眾而沒有任何英雄。與針源于砭說相對立, 古人還有“黃帝創制九針”或“扁鵲創制九針”之說, 二者都屬于“英雄史觀”, 這種觀點在文革時期顯然是不能被接受的。
除了石制針具之外, 許多學者認為古人在使用金屬針具治病之前, 還可能使用過骨針、竹針、陶針甚至天然的草木刺等[19]。事實上, 單純從針具發展史的角度探討針刺療法的起源是十分錯誤的。一種工具的發明與其后來的用途可能完全是兩碼事。猶如刀具的發明及使用史并非外科手術的歷史, 針具的發明及使用歷史也絕非針刺療法的歷史。可以肯定的是最早發明的針具是用于縫制衣服(《說文》: 針, 所以縫也)而非醫療, 完全有理由相信, 前者的歷史要比后者悠久的多。針具是生產及生活中經常使用的工具之一, 世界各地使用的針具多種多樣, 歷史也十分悠久, 而唯有古代中國人才發明了用針治療疾病。
二、針刺療法產生的前提條件
通過上述分析推理證明傳統的針刺療法起源觀是錯誤的。針刺療法并非源自原始先民生產及生活經驗的逐漸積累, 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 相反, 針刺療法從產生到形成完整體系只經歷了短短200~300年的時間, 即從戰國的扁鵲(c. 407~310 BC)到西漢《內經》的成書(c. 104~32 BC)。
沒有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如果某地特產某種植物, 必定與當地獨特的氣候、土壤等因素有關。用針治病這樣一種獨特治療方法的產生也必定有其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 至少應該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疏而不堵”的治水經驗, 氣的理論及實踐, 經絡現象的認識及“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
1. “疏而不堵”的治水經驗
水是生命之源。黃河和長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 是中華文明的搖籃。然而, 水可載舟, 亦可覆舟。中華民族在享受水利的同時, 也飽受著水害之苦。《管子·度地》就說: “五害之屬(水、旱、風霧雹霜、厲、蟲), 水最為大。”
鑒于水的二重性, 古人積極主張治水, 化水害為水利。中華民族5000年的文明史實際上就是一部輝煌的治水史。約公元前23世紀的顓頊時代, 就有了共工因治水失敗而被誅殺的傳說。大禹治水是中國最古老的傳說之一, 在中國婦孺皆知。雖然很難將大禹治水的故事和真正的史實區分開來, 但中華民族悠久的治水歷史卻是不爭的事實。《管子·度地》篇記載了許多具體的治水方法。都江堰則是一座活的中國古代水利博物館。這座修建于戰國時期的無壩引水工程, 因地制宜, 因勢利導, 變水患為水利。魚嘴、分水堤、飛沙堰溢洪道和寶瓶引水口結構奇巧, 布局合理, 使枯水不缺, 洪水不淹, 泥沙少淤, 水旱從人, 2000多年來持續澆灌滋養著成都平原, 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天府之國”。
古人在長期的治水實踐中所積累的重要經驗就是根據水往低處流的特性, 采取疏導而不是堵塞的辦法, 平地開溝渠把水引入小河, 疏通小河入大河, 引導大河匯入大海, 最終根除水患。因此, 在中國古代地理文獻中就出現了許多專門記載河道分布的書, 以《水經注》為代表。宋代的“禹跡圖石刻”(1136 AD, 現藏于西安博物館)則是以圖的形式描述水道分布的[20]。
中國悠久的治水傳統及所取得的成就在世界水利史上是獨一無二的。英國著名漢學家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就指出, 有關水道分布的描述是中國地理學方面很特別的, 在其他民族文獻中未曾看到類似的記載[21]。在距今4000多年前, 即地質學的“新冰期”之后, 由于冰雪消融, 世界上許多地區都經歷了洪災。古巴比倫、猶太、印度等地古代神話均有關于大洪水的記載。古埃及沒有治水的傳統, 因為正是由于尼羅河的定期泛濫, 才使兩岸土地得到灌溉滋潤和養分補給。古希臘人也不需要治水, 因為大海至今還是不可戰勝的。
中華先民的治水和其他民族的先民視洪水為神的懲罰或不可抗拒的天災, 其積極意義不言而喻。古代中國人通過治水實踐, 不但增強了他們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信心, 而且, 他們還把從治水中所獲得的經驗推而廣之, 用于管理國家和治療人體疾病。這種經驗就是做一切事情都要順應自然, “疏而不堵”, 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針刺療法中屢屢提到的“疏通經絡”, 就是治水經驗在醫學實踐中的具體體現, 因此“疏而不堵”的治水經驗就成為發明針刺療法的前提條件之一。
2. 氣的理論及實踐
氣是中國傳統哲學和醫學的重要概念之一。與陰陽的概念一樣, 氣的概念也是古人長期觀察自然現象的結果。氣的本義是指天空中飄動的云氣, 《說文解字》說“氣, 云氣也”, 引申為呼吸及所呼出和吸入的物質。呼吸是人類及其他所有生物(包括動物與植物)的重要生命活動之一, 也是最顯著的生命標志。有呼吸意味著生命的存在, 呼吸停止則意味著生命的終結。希波克拉底曾作過如下描述: “一般地, 人及所有動物軀體依賴三種營養物質, 即固體食物、水和風。風在人體內為呼吸, 在人體外則為空氣, 它能量最大, 值得研究。……一個人兩三天不吃飯或喝水可以生存, 但是如果被割斷氣管, 他很快就會死亡, 證明身體最需要空氣。并且, 所有其他生命活動都是間歇性的, 而只有呼吸活動是連續性的, 吸入與呼出交替著進行。”[22]
即使動物也深知呼吸的重要性, 虎豹等就是采用扼喉窒息的方式獵殺大型動物的。呼吸對生命如此重要, 自然使人們認識到盡管我們每時每刻所吸入呼出的東西如此細微而不可見, 但卻十分重要。因此, 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許多民族傳統文化都對氣十分重視。古埃及人認為空氣是構成環境的第一動力。古希臘人認為世界是由水、火、土、氣四種元素構成的, 這些元素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互相轉化, 創造出有生命的、精神的、球形的世界。在中國傳統哲學中, 氣的概念尤為重要。古人認為氣是構成世界的最基本物質, 宇宙間的一切事物都是由氣的運動變化而產生的, 《周易·系辭》說: “天地氤氳, 萬物化生。”人為萬物之一, 人本身就是“天地之氣”交感作用的產物, 《素問·寶命全形論》說: “人以天地之氣生, 四時之法成”, “天地合氣, 命之曰人”。人的形體構成及各種生命活動, 實際上也是以氣為最基本的物質基礎, “氣聚則形成, 氣散則形亡”(《醫門法律》)。
在中國傳統醫學中, 對氣的認識不僅僅停留在理論層面上, 更重要的是體現在對氣的鍛煉及實踐上。雖然古人不清楚所吸入和呼出的東西究竟為何物, 但他們深知吸入的物質肯定對人體有益, 而呼出的則對人體有害, 因此將前者稱為“清氣”, 后者稱為“濁氣”。既然清氣對人體有益, 濁氣對人體有害, 古人就發展了一系列的呼吸鍛煉方法達到防病治病、延年益壽的目的。這種方法在先秦叫做“吐納”。《莊子·刻意》謂“吐故納新”, “吐故”即呼出身體內陳舊之濁氣, “納新”即吸入自然界新鮮之清氣。吐納鍛煉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吸入高質量的清氣, 同時盡可能多地呼盡體內的濁氣。馬王堆古醫書記載的“食氣法”和《莊子·大宗師》的“踵吸法”都是吐納鍛煉的具體實例[23]。
中國傳統醫學中有關氣的理論和實踐在世界醫學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以古希臘醫學為例, 雖然古希臘人在理論上認識到氣為人體組織及生命活動所必需, “氣不足”(anoxia)會導致許多疾病[24], 但是, 他們在治療疾病時則完全依據體液說。這種理論認為人體是由血液、粘液(phlegm)、黃膽汁和黑膽汁四種液體組成的, 它們分別具有不同的性質。由于四種體液組成比例不同, 人就有了不同的先天素質, 這是對人的先天素質進行的最早分類之一;并且如果體液比例失調, 就會患病。體液失調有過多和不足之分。治療上, 體液不足者以適當藥物(如溫酒)補充, 體液過多則需采用放血法(如靜脈切開術)、吐法、瀉法及適當的鍛煉將多余的體液排出[25]。
古希臘人關于病機的認識與中國傳統醫學十分相近但又有本質區別。根據中醫理論, 經絡運行氣血, 疾病的發生是由于氣血運行失調, 針刺治療的目的就是“通其經脈, 調其氣血”(《靈樞·九針十二原》)。在這里, 除了有形的血外還有無形的氣, 血顯而可見, 氣則微而不可見。針刺療法與放血療法的本質區別就在于, 當將針刺入人體并取出后, 并沒有釋放出任何可見物質。如果只有血的概念而沒有氣的概念, 則針刺療法無異于身體偶然扎了一根刺, 避之猶恐不及。因此, 中國傳統醫學關于氣的理論及實踐也是針刺療法產生的前提條件之一。
3. 對經絡現象的認識
《靈樞·經脈》開篇即說“凡刺之理, 經脈為始”, 也就是說針刺療法的一切道理都是以經絡理論為基礎的, 說明針刺實踐與經絡理論的關系十分密切。那么, 二者之間的淵源關系是怎樣的?長期以來, 人們一直認為古人是通過長期針灸實踐, 發現許多有特殊作用的點, 并將作用相似的點串連起來形成經絡線。近年來, 人們根據馬王堆出土的《足臂》與《陰陽》兩部脈學專著中只有經絡而沒有穴位的事實, 又提出經絡現象的發現是由于針灸等刺激激發循經感傳, 古醫書上的經絡線就是對循經感傳現象的記錄。上述兩種觀點雖然有所不同, 但關于針刺療法與經絡現象的認識之間的淵源關系則是一致的, 即針刺療法發明使用在先, 經絡現象認識在后。然而, 人們忽略了另一個重要事實, 在上述兩部脈學專著中, 只有灸法而沒有針法, 并且灸法是唯一的治療手段。同時, 在馬王堆和張家山出土的其他先秦和漢初古醫書中, 也沒有針刺療法。這一事實使人們有理由認為, 經絡現象的認識與針刺療法之間沒有必然聯系, 并且古人對經絡現象的認識早于針刺實踐。
那么古人到底是怎樣認識經絡現象的?既然在最早的經絡學專著里, “灸其脈”是唯一的治療手段, 現代研究也證明單獨使用灸法刺激穴位能夠激發循經感傳[26、27], 據此就可以推斷灸療與經絡現象的認識之間存在某種關聯。下列事實足以支持上述推斷:
第一, 灸法的歷史十分悠久。灸法是運用溫熱刺激治療疾病的一種方法, 《說文解字》: “灸, 灼也”, 它的產生與火的發明及使用有關, 自從人類控制并使用了火以后, 原始的灸法就可能出現了。今天我們有幸從馬王堆古醫書《五十二病方》中了解許多比較原始的灸療方法。早期的灸法材料繁多, 形式多樣。在材料上, 除艾之外, 幾乎任何能夠燃燒的物質均可被用作灸的材料, 例如木炭、干柴、干稻草、粗麻、舊蒲席、雞毛、草藥, 甚至婦女月經布。施灸的部位多為病變局部或大面積的烘烤。例如, 治療癃閉的方法之一是把干燥的飼草或干柴點燃, 讓病人背對著火烘烤, 同時還有兩個人按摩患者的腰骶部, 小便就會通暢[28。
灸法可能是人類發明使用并延續至今的最古老的治療手段之一, 并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是主要治療手段。在馬王堆古醫書中, 《足臂》與《陰陽》為灸療專著, 病癥不分虛實寒熱, 一律“灸其脈”;《五十二病方》雖是一部以藥物治療為主的醫方專書, 也大量采用灸法治療, 在52種病癥中, 有23種列有灸療方法, 且許多病癥列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灸療方法。在《史記》所載的倉公的25個病例中, 雖然只有2例采用灸法治療, 但據載倉公著有《倉公灸法》一書, 說明他比較擅長使用灸法治病[29]。
第二, 溫度對激發循經感傳影響極大。在采用針刺、電脈沖等刺激激發循經感傳時, 若在受刺激穴位的周圍或循經加溫可以提高循經感傳的敏感程度, 反之, 循經降低溫度則可以使感傳減弱, 感傳速度變慢。此外, 室內溫度對激發循經感傳也有很大影響, 如果室內溫度很低(
循經感傳古稱“得氣”、“氣至”。《內經》認為“刺之要, 氣至而有效”, 也就是說氣至與否是評判針刺效果的唯一標準(《靈樞·九針十二原》)。古人還認識到溫度對氣血運行和針刺效果的影響, 《素問·調經論》說: “血氣者, 喜溫而惡寒, 寒則泣而不能流, 溫則消而去之。”(《素問·調經論》) 如冬天寒冷, 地凍水冰, 人體氣血運行也澀滯不暢, 表現為手足不溫的“四厥”癥, 當此之時, 單純采用針刺療法以疏通氣血效果就不好, 猶如“善行水者, 不能往冰;善穿地者, 不能鑿凍”, 必須先熱熨掌、肘、腋、項、脊、腳等處, 再針刺(《靈樞·刺節真邪》)。在治療“寒痹”時, 《內經》也建議可采用先熱熨再針刺的方法, 即“每刺必熨”, 或者干脆使用火針(《靈樞·壽夭剛柔》)。《內經》還據此提出“天寒無刺, 天溫無疑”(《素問·八正神明論》)的季節性針刺使用原則。此外, 據《針灸聚英》記載, 在針刺治療前, 還可以將針柄放入口腔, 或將針貼近身體處或投入熱水中以“暖針”, 目的是加熱針體, 使“氣得溫而易行”, 從而提高治療效果[31]。
第三, “寒頭而暖足”的保健治療原則。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都有這樣的體驗, 當寒冷的冬天在戶外較長時間時, 首先感到手足寒冷, 而頭面部雖無遮蓋卻很耐寒。《內經》認為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是由于在生理上四肢部陽氣偏虛而頭部陽氣偏盛;上為陽下為陰, 頭為諸陽之會, 陽氣較盛, 而四肢為陽氣之末, 陽氣相對不足(《靈樞·邪氣藏府病形》)。這種現象在病理情況下會更加明顯。陽氣虛時, 最常見的癥狀是手足不溫, 而頭部怕冷則不常見。因此, 馬王堆古醫書《脈法》根據“取有余而益不足”的原則, 提出“寒頭而暖足(包括手)”的保健治療措施[32]。
古代文獻中未曾提及具體的“寒頭”保健方法, 可能是因為頭面部本身就一直暴露在外, 即使在冬天和夜晚。在治療上, 倉公曾采用針刺足陽明經配合“以寒水拊其頭”的方法治療頭痛身熱癥, 現代臨床上經常采用冰塊敷頭的方法治療高熱, 達到降溫及保護大腦細胞的作用。溫暖手足的方法則很多, 如灸法、熱熨、按摩、熱水浴及穿戴保暖手套和鞋襪等。現代研究表明, 象耳廓一樣, 手足也都是人體的縮影, 溫暖手足可以促進末梢血液循環, 達到保健和治病的目的。
灸療的歷史十分悠久, 單獨使用灸法能夠激發循經感傳, 溫度對針刺等其他手段激發循經感傳影響明顯, 并且在最早的經脈學專書中所使用的唯一治療手段是“灸其脈”, 這些事實足以說明灸療實踐和經絡現象的認識之間確實存在著淵源關系, 也就是說古人是通過長期的灸療實踐發現循經感傳現象的。
雖然在兩部脈書中沒有提出具體的施灸部位而只言“灸其脈”, 但并不意味著要灸某一經脈的全程, 而是要根據“寒頭而暖足”的原則集中在四肢末端施灸。有以下幾方面證據: (1)在現存最早的經脈學專著《足臂》中, 將經脈分為“足”、“臂”兩部分, 所有經脈都起于四肢而呈向心性分布, 且絕大多數經脈從腕踝關節附近發出, 許多部位與《靈樞·本輸》中所記載的“原穴”位置非常接近, 如足少陽脈“出踝前”(即丘墟穴), 足少陰脈“出內踝婁中”(即太溪穴), 足太陰脈“出大趾內廉骨際”(即太白穴), 足厥陰脈“循大趾間”(即太沖穴)等。(2)在《史記》記載的現存最早的病例中, 倉公提到別的醫生曾采用灸“足少陽脈口”的辦法, 極有可能就是指足少陽脈“出踝前”處。(3)《內經》是現存最早記載穴位的醫書, 《靈樞》與《素問》均有專篇討論穴位, 區別在于前者主要討論四肢部的穴位, 而后者則詳述頭面及軀干部的穴位, 對四肢部的穴位只簡略提及[33]。由于《靈樞》的成書年代較《素問》早, 因此可以推斷古人最早是通過刺激(灸或針)四肢部的穴位治療疾病的。位于四肢部的這些穴位, 尤其五輸穴、原穴、絡穴、郄穴等特定穴, 作用強大, 應用廣泛, 不僅治療局部病癥, 更經常用于治療頭面、軀干等遠端的疾病。(4)臨床上, 針刺四肢部穴位尤其肘膝以下者, 不但產生局部得氣感, 還常常沿著經絡線傳導;而針刺頭面及軀干部的穴位時, 則以局部得氣感為主。研究循經感傳現象時, 也主要采用刺激四肢末端的井穴或原穴以激發循經感覺傳導。
大量事實充分證明古人是通過長期灸療實踐發現經絡現象的, 并且認識到經絡現象與人體病癥之間存在某種聯系。有關經絡現象的描述為中國傳統醫學所特有, 不見于任何其他民族的醫學體系。然而灸法并非中國傳統醫學所特有, 灸法的本質是運用溫熱刺激治療疾病, 源自本能, 采用溫熱刺激治療疾病的方式普遍存在, 古希臘醫學將運用溫熱刺激治療疾病的方法稱為“燒灼法”(cauterization), 其方式與中國的直接瘢痕灸十分相似, 就是采用生亞麻直接燒灼血管或病變部位, 常常引發出血、局部嚴重燒灼傷并遺留瘢痕。這種方法十分殘酷, 但其療效可能也很確切, 希波克拉底說: “藥不能治者刀治之, 刀不能治者火治之, 火不能治者則為不可治。”[34] 在這里, 燒灼法被作為最后的治療手段。可以想象, 古希臘人在長期的燒灼實踐中, 也可能感受到循經感傳現象, 但為什么他們沒有認識并描述經絡現象呢?主要原因可能與他們的液體病理學說有關。如前所述, 古希臘人認為人體是由四種液體組成的, 燒灼法的目的是放出多余的體液, 阻斷液體流動的通道以改變其流動方向, 或促進液體的流動等。液體是可見的, 猶以血液顯而易見, 因此, 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對血管的分布有專門的描述, 并也明確提出“灼其脈”(cauterize the appropriate vessel)的治療原則[35]。
與古希臘醫學一樣, 在中國早期的醫學文獻中, “脈”也是指肉眼可見的血管, 古人也曾“解剖而視之”(《靈樞·經水》), 然而與之不同的是, 在經脈、絡脈之中運行的除有形可見的血外, 還有無形不可見的氣, 古人在灸治過程中, 十分重視人體對溫熱刺激的反應而忽略了對產生這種反應的形態結構的研究, 也就是說重視變化的功能而忽視靜止的結構。有學者認為,這種認知方式可能與中國古代的占卜術有關,是很有道理的[36]。占卜是古代巫術中最常用的一種, 殷商時期尤為盛行。方法是選取牛或鹿的肩胛骨, 或龜的腹甲, 在骨面上鉆孔或局部燒灼, 然后觀察鉆、燒后形成的裂紋情況(即卜兆)以預測吉兇, 并將占卜的內容刻在骨面上稱為卜辭, 這些卜辭也是我國目前發現并公認的最早而比較系統的成形文字記錄。在占卜過程中, 巫師的注意力集中在燒灼后所產生的裂紋以及裂紋的走向而非燒灼的局部。占卜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判斷疾病的吉兇。疾病被看成是鬼神作祟或祖先的懲罰,因此巫師便采用祈禱、祭祀、詛咒等方法,以祈求鬼神的寬恕或祖先的保祐,并由此逐步發展成“咒禁”、“祝由”等法術。灸法與燒灼甲骨的占卜術無論在形式、使用材料及目的上都十分相似。巫師燒灼甲骨,占卜疾病的吉兇;醫師(早期的醫師很可能就是巫師)則燒灼人體經脈,治療疾病。如同巫師一樣,醫師在用艾炷燒灼治療疾病時,既有宗教般的虔誠和神圣,也有同樣的執著和耐心,他們認真仔細地觀察施灸過程中病人所感受到的任何反應和變化并將這些現象記錄下來。就像燒灼龜甲獸骨時會出現不同走向的裂紋一樣,燒灼人體四肢部時最主要的反應就是出現沿著一定路線的感覺傳導,可以稱之為“灸兆”。尤其重要的是,隨著感覺傳導的出現,位于傳導路徑上的原有病癥會減輕甚至消失,感覺傳導及其效應(病癥)因此成為觀察的焦點,所觀察到的結果構成了經絡學說中不可分割的兩大內容,即經脈循行及其所屬病癥。
總之, 經絡現象的認識與古人長期的灸療實踐密切相關, 并且受到中國特有的氣的理論及實踐和占卜術的影響。經絡現象認識在前, 針刺療法使用在后, 不僅如此, 作為針刺療法的重要理論基礎, 中國傳統醫學所特有的經絡理論也成為發明針刺療法又一前提條件。
4. “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
“天人合一”是中國傳統哲學最根本的思維模式, 其最基本特征為整體性。“天”是指人以外的天地客觀世界, “天”與“人”共同構成大自然。這一哲學思想的基本內容為: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 人與自然不但構成一個相互對應的有機整體, 而且受相同規律的支配, 即二者同構同律。
雖然“天人合一”這個概念是由北宋哲學家張載(1020~1077 AD)正式提出的, 但其思想見于中國最古老的典籍《周易》中, 是古人對自然界和生命現象長期觀察的結果。《周易》含本文和解說兩部分, 前者稱為《易·經》, 約成書于西周初年;后者稱為《易·傳》, 形成于春秋戰國時期, 系孔子及其弟子對本文的闡發。《易·經》作者仰觀天象, 俯察地理, 中通萬物之情, 總結歸納出“天”的運行變化規律和人對“天”的依存關系, 并且以“天”的運行變化法則推演社會及人生的變化規律。這種天理即人道的“天人合一”的思想, 成為我國傳統文化的基礎, 一切學術的根源, 也是我國傳統文化的最大特色。
代表中國傳統哲學的儒道兩家都主張“天人合一”, 區別在于道家傾向于把人自然化, 儒家則傾向于把自然人化, 但他們都認為人和自然是一氣相通, 一理相通的。老子說: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人法地, 地法天, 天法道, 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孔子晚年述《易》, 總結歸納出“易有太極, 是生兩儀, 兩儀生四象, 四象生八卦, 八卦定吉兇, 吉兇生大業”,“一陰一陽之謂道”。宇宙萬物皆生于一個本體的實質性的“一”或陰陽未分的渾沌氣“太極”, 因此具有相同的結構和受同樣的規律支配也就是自然的, 而陰柔與陽剛的相互作用轉化就是天、地、人所共同遵循的自然之道。
傳統思維決定傳統文化。作為中國傳統哲學最根本的思維模式, “天人合一”的整體觀思想滲透貫穿到整個中國社會生活和文化的方方面面, 影響重大。醫學的研究對象是人, 因此這一思維方式在中國傳統醫學中體現得也最充分, 是中醫認識人體生理病理及診治疾病的最重要的思維方法, 是中醫學的最大特色。“天人合一”在《內經》中稱為“天人相應”, 藏象理論就是以五臟為中心, 內合五腑、五志、五體、五官、五聲、五變, 外應五音、五色、五味、五方、五季、五化等, 使人體自身及人與自然之間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由于人與自然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有著對應的結構并受共同的運動變化規律支配, 因此通過對自然現象的認識, 就可以把握人體自身的生命活動規律, 而人們在認識自然的過程中所獲得的經驗和知識同樣可以用于對人體疾病的治療, 因此, 《內經》要求醫者必須“上知天文, 下曉地理, 中知人事”(《素問·氣交變大論》)。這種認知方式在《內經》中稱為“人與天地相參”(《靈樞·歲露論》)。針刺療法就是古人運用“天人合一”的整體觀思想綜合當時已經取得的自然、社會等多學科知識, 將人類對自然和自身的認識及積累總結的經驗運用到治療人體疾病的結果, 因此, “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成為發明針刺療法的最重要的前提條件。
三、針刺療法的發明
“人與天地相參”的實質就是“援物比類”(《素問·示從容論》), 即采用類比的推理方法認知客觀世界。如前所述, 早在針刺療法出現之前, 古人就對人體的經脈及自然界的河流有了比較全面的認識, 二者之間的相似性是顯而易見的。中國最早的哲學家管子(c. 725~645 BC)說“水者地之血氣, 如筋脈之通流者也”(《管子·水地》), 就是將河渠中流動的水比作人體經脈中運行的氣血;張家山漢墓出土的《六痛》說“脈者, 瀆也”[37], 則是把人體的經脈比作自然界的溝渠。也就是說, 早期的哲學家和醫學家都注意到了人體的經脈和自然界的河流之間的相似性, 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內經》明確指出“地有十二經水, 人有十二經脈”(《靈樞·邪客》), 《靈樞·經水》篇專門討論了十二經脈與十二經水的對應關系, 即: 足太陽經對應清水, 足少陽經對應渭水, 足陽明經對應海水;足太陰經對應湖水, 足少陰經對應汝水, 足厥陰經對應沔水;手太陽經對應淮水, 手少陽經對應漯水, 手陽明經對應江水;手太陰經對應河水, 手少陰經對應濟水, 手厥陰經對應漳水(《靈樞·經水》)。這些河流并非憑空捏造, 在早期的地理文獻中都有記載, 廣泛分布在黃河和長江流域。雖然十二經脈與十二經水的對應看似機械, 毫無實際意義, 但從這篇文獻的內容可以看出, 編寫者既是一名醫學家, 也是一名地理學家, 更是一名哲學家, 他(她)不但十分熟悉人體的經脈, 也具備豐富的地理知識, 并且能夠將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
人體的經脈與自然界中的河流不僅在結構上存在相似性, 而且經脈中運行的氣血與溝渠中流淌的水也遵循同樣的運動規律。水往低處流, 若河床淤塞, 水流不暢, 則河水四溢, 泛濫成災, 理當疏浚;氣血運行以通為順, 若經脈氣血阻滯, “脈道不通”(《靈樞·口問》), 則發為疼痛諸癥, 治當“以微針通其經脈, 調其氣血”(《靈樞·九針十二原》)。經脈氣血阻滯時最常出現的病癥就是疼痛, 不通則痛。痹癥主要表現為關節肌肉酸痛, 病因風寒濕熱邪氣侵襲經脈, 阻滯氣血流通而致, 是最常見的疼痛病癥之一。根據《內經》記載, 九針中的“微針”(即毫針)就源自南方, 主治“攣痹”, 因為那里地勢低, 夏天炎熱, 濕熱氣盛, 冬日寒冷, 寒濕氣重, 痹癥十分常見[38]。
古人真的是通過這樣淺顯直觀的推理發明針刺療法的?下面這段2000多年前發生在黃帝與岐伯之間的對話可以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黃帝問岐伯: “我跟您學習了針道, 很多也很詳細, 應用到臨床, 常可如矢中的, 甚至對一些沉疴痼疾也很有效。您的學問是通過反復習練積累得來的, 還是通過對事物的觀察思考而產生于心中的?”岐伯回答說: “圣人創立道的時候, 必須與天、地及人事活動的規律相符合, 一定要有明確的法度, 以便制定標準和規則, 然后才能傳于后世。所以工匠不能舍棄量尺以測短長, 廢棄墨線以求平直, 也不能拋開規矩而畫方圓。”黃帝又問岐伯: “請講一講針刺之道是怎樣效法自然之道的(針道自然)?”岐伯回答說: “從低處決開溝渠, 不用費很大力氣, 就能使河水干涸。沿著穴位處疏通經脈, 無論皮膚堅密與否, 都可使經脈暢通。”(《靈樞·逆順肥瘦》)
“道”是道家哲學的一個重要概念, 主要指自然規律和法則。道家的創始人老子說“道法自然”, 也就是說道是自然的, 所有的道都效法自然的規律和法則。“針道”是道的一種, 同樣也效法自然的規律和法則, 即“針道自然”。因此, 可以肯定地說, 古代醫家兼哲學家們正是將人們對自然界江河溝渠的認識及治水經驗應用到治療人體疾病, 才發明針刺這種獨特的治療手段的。治水者使用鍬鏟疏浚河道, 導引水流;治病者使用“微針”疏通經脈, 調和氣血, 二者都遵循同樣的自然法則。
道是自然的, 針刺之道效法自然之道, 然而, 發明用針治病絕非自然而然。灸與針都是通過刺激經絡穴位治療疾病, 前者是“灸其脈”, 后者是“刺其脈”。灸法是本能的, 無創傷;針法則是非本能的, 有一定的創傷。有證據表明, 在針刺療法產生之前, 灸法應用十分廣泛并且療效顯著, 倉公采用灸法治療的2個病例均1次治愈。從“灸其脈”發展到“刺其脈”是質的飛躍。從現代人的角度講, 灸法溫暖舒服、安全又有效, 根本沒有必要再發明一種痛苦的、創傷性療法替代它。然而, 這種革命性的變革卻在2000多年前實實在在地發生了。除上述所討論的前提條件外, 以下因素對這場革命性變革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第一, 老子的辨證觀。老子認為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反面, 雙方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 并可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因此, 觀察事物現象時不僅要觀看它的正面, 也應該看到它的反面, 只有兩方面都兼顧到, 才能算是對其作了全面的了解。一般人常常只看到事物的正面, 老子則主張要重視事物的反面。例如在剛柔、高下、有無等的對立狀態中, 一般人多要逞強、登高、據有;而老子卻要人柔弱、居下、重無, 因為柔弱勝剛強, 下為高之基, 有生于無。利與害也是對立統一的, 表面上有利, 實際卻可能有害, 反之亦然, 老子說: “物或損之而益, 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 我亦教之。”(《老子·四十二章》) 從表面上看, 針刺是有害的, 將針刺入人體只能帶給人創傷和痛苦, 而事實上, 針刺確實能夠解除人體的病痛, 也就是說其結果是對人體有利的。針刺是小痛, 卻能祛除大痛, 因此可以說針刺療法是以痛止痛, 猶如藥物的以毒攻毒。今天人們試圖采用某種非侵入性治療手段如激光或微波刺激穴位, 但可以肯定的是, 無論那種手段都不能代替針刺療法。因為, 猶如外在的傷害性刺激能最大程度地激發人體自我防御行為一樣, 針刺這種內在的傷害性刺激也能最大限度地激活并加強人體自我調節機制。
第二, 標本理論。標本是中國傳統哲學的重要概念之一, 也源于古人對自然現象的長期觀察。本指植物的根, 標指植物的枝梢。植物的根系對植物的生長繁茂起至關重要的作用, 有經驗的人可以通過植物枝葉的生長狀況判斷其根系的營養情況, 這就是植物根與枝葉的關系。同理, 要想徹底鏟除某個植物, 也必須從根開始, 斬草要除根, “根死則葉枯”(《靈樞·邪氣藏腑病形》)。象氣的概念一樣, 古人把從自然界觀察到的植物根與枝葉之間的關系抽象概括出本與標兩個概念, 它們是一對和陰陽同等重要的哲學術語。陰陽說明了矛盾的普遍性, 標本則揭示了矛盾的特殊性。本指主要矛盾或矛盾的主要方面, 標則指次要矛盾或矛盾的次要方面。由于主要矛盾起著領導的、決定的作用, 而次要矛盾則屬于次要和服從的地位, 因此抓住并正確解決主要矛盾(即“治本”), 就可以帶動其它矛盾的解決。十二經脈也可根據其循行部位劃分為本與標兩部分, 經脈在四肢的部分為本, 而在頭、胸、腹的部分為標。十二經脈的標本關系在《內經》中又稱為根結或終始關系, 本為根、始;標為結、終(《靈樞·根結》)。四肢部為根, 頭、胸、腹部為結, 因此元·竇漢卿《標幽賦》歸納為“四根三結”。象培育植物的根系能促進植物的生長一樣, 刺激經脈本部的穴位也就不僅能治療局部的病癥, 更能治療遠處標部的病癥。如前所述,雖然在兩部脈書中沒有指明具體的施灸部位而只言“灸其脈”, 但并不是要灸某一經脈的全程, 而是根據“寒頭而暖足”的原則集中在四肢末端施灸, 也就是灸治經脈之“本”。自然地, 當發明用針刺激穴位時, 也是以四肢部的穴位為主, “病在頭者取之足, 病在足者取之腘”(《靈樞·終始》), 而非頭痛醫頭, 腳痛醫腳。
第三, 針刺療法的即時療效。針刺療法的發明深深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之中。然而, 用針治病畢竟有悖常理, 無論它的根基多么深厚, 如果針刺療效不是特別顯著的話, 就很難想象是否有人愿意長期堅持接受這種創傷性療法, 并且沿用至今。事實恰恰如此。臨床上, 疼痛、嘔吐等癥狀在進針數分鐘甚至數秒鐘后即減輕或消失者屢見不鮮。《史記》記載的倉公用針治療的2例, 均1次治愈, 并且均“旋已”, 可謂立竿見影。《內經》在提及針刺效果時也常常說“立已”, 是看得見的, 猶如風吹云散, 天氣由陰暗頓時變為晴朗(《靈樞·九針十二原》)。與針刺療法相比, 采用灸法治療時, 需要一定壯數, 燃燒一段時間, 才能出現效果;藥物治療則更須費時采購、煎煮, 服藥后還須一定時間待體內吸收后才能發揮藥力。雖然倉公用灸法治療的2例也很有效, 但均配合藥物治療, 經3~5日才痊愈; 而采用藥物治療的10例, 療程最長者達20天之久。針刺療法不但療效迅速和顯著, 而且治法簡單, 不受條件限制, 只要有一根針即可。臨床上, 每位針灸醫生都可能有一針、一穴、一次即治愈的實例。由于針刺療法的這些優勢, 雖然在西漢初尚處于發展階段, 而僅僅大約100年之后, 針刺療法就發展成為當時醫學的主流, 灸法和藥物治療則退居次要地位。
四、針刺療法是看得見的整體觀
“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最基本特征為整體性, 應用到醫學上就是將人體自身及人與自然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然而, 這種整體性只是思維的方式, 也就是以整體的觀點看待事物, 事實上卻是看不見, 摸不著的。表面上看, 客觀事物之間依然是各自獨立, 彼此不相干的。古人運用“天人合一”的整體觀思想綜合當時已經取得的自然、社會等多學科知識, 將人類對自然和自身的認識及積累總結的經驗運用到治療人體疾病, 發明了針刺療法。不僅如此, 針刺實踐還是整體觀思想的具體而生動的體現, 是整體觀思想的物化, 是看得見的整體觀。
針刺療法的獨特性在于它的整體創傷性。在針灸臨床上, 最基本的選穴原則是“病在上者下取之”, 就是選取遠離病變部位的穴位治療疾病。遠道取穴主要是指選取四肢肘膝關節以下部位的穴位, 即本部的穴位。如前所述, 本部的穴位不但有治療局部病癥的作用, 更具有治療遠隔部位病癥的作用;而標部(頭、胸、腹)的穴位則以治療局部或節段性病癥為主。遠道取穴治病是針刺療法的精髓, 如果只是刺激局部穴位治療疾病, 頭痛醫頭, 腳痛醫腳, 則不需要任何傳統中醫學知識, 只要熟悉人體解剖就可以了。對于一般人而言, 胃病取胃脘部穴位是理所當然, 而取小腿上的足三里則有些不可思議。而在針灸醫生的眼中, 胃與足三里穴之間通過足陽明胃經聯系在一起, 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針刺足三里治療胃病就是這種整體觀思想的具體體現。因此,可以說針刺實踐就是整體觀思想的物化, 是看得見的整體觀(Visible Holism)。
總結
針刺療法是中國傳統醫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為中國傳統醫學所特有, 不見于任何其他醫學體系。傳統的針刺療法起源觀既缺乏史實依據, 也存在嚴重邏輯錯誤。大量事實證明針刺療法并非源自遙遠的石器時代, 經歷了幾千甚至上萬年的漫長發展歷程;針刺療法的發明與砭石也沒有任何關聯, 二者的用途迥異。而從邏輯上講, 如果針刺療法起源于日常生產及生活的經驗積累, 就無法解釋為什么針刺療法只起源于中國這個事實。
通過分析近幾十年出土的古代醫書和存世文獻, 可以證明針刺療法可能最早出現于戰國時期, 發展于西漢初期, 到西漢末期《內經》的成書則標志著針刺療法理論和實踐的完全成熟。針刺療法的產生與中國獨特的地理環境及自然和人文知識密不可分, 包括“疏而不堵”的治水經驗、氣的理論及實踐、經絡現象的認識和“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古人就是運用“天人合一”的整體觀思想, 將當時已經取得的對自然水道和人體經脈的知識有機地綜合在一起, 并將“疏而不堵”的治水經驗運用到治療人體疾病, 從而發明用針治病的獨特方法。針刺療法中屢屢提到的“疏通經絡”, 就是治水經驗在醫學實踐中的具體體現。都江堰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杰作, 在世界水利史上舉世無雙;針刺療法是使人體順應自然法則的典范, 在世界醫學史上獨一無二, 二者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真正象征。
用針治病是獨特的, 只有中國才具備產生這種獨特治療方法的土壤, 因此, 針刺療法只能產生于中國, 它是中國古代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而且, 針刺療法不僅僅是一種治療手段, 更是對“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具體實踐, 是看得見的整體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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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素問·異法方宜論. 同15, 第80頁. “東方之域, 天地之所始也, 魚鹽之地, 海濱傍水, 其民食魚而嗜咸, 皆安其處, 美其食, 魚者使人熱中, 鹽者勝血, 故其民皆黑色疏理, 其病皆為癰瘍, 其治宜砭石, 故砭石者, 亦從東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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