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容淡定不為所動
田小野按:
這兩天俺就像得了魔癥似的一直趴在草原戀網站讀陳麗霞,包括插隊知青和同班同學的回憶文章,還有聚會的錄像和訪問的錄音,最為珍貴的是陳麗霞自己的文字。最近的一個視頻是今年七八月她中學同班的一群人把她當接待站去內蒙牧區自駕旅游,兩個月后她就病逝了。無論在北京還是在內蒙古,無論與爭奇斗艷的女士在一起,還是面對居高臨下的男士,陳麗霞讓我感到震驚的,絕不是相形之下她過早衰老憔悴的面容,而是她的不為所動,從容淡定的神態。在陳麗霞面前,任何人的自我炫耀,都是那么的蒼白無力,那么的滑稽可笑。
以下內容選自草原戀合唱團網站而編輯加工整理:
陳麗霞,生于1952年,父親是俄文翻譯(逝于文革前期),母親是家庭婦女,她是六個子女中的第四個孩子。實際上,當年到內蒙古牧區插隊,并沒有六八屆的名額,初中一年級的陳麗霞和兩個同班同學借送人的名義上了火車,不敢露面,三人全鉆廁所里了。到張家口換乘大卡車,卡車上就開始清點人數,問人數對嗎?明明多出3個穿裙子的小姑娘,可大家都說對對對。到草原四年后,她不顧同學們的勸阻,嫁給了只讀過3年書、一句漢話也不會說的蒙古族牧民前達門。2013年10月因卵巢癌擴散,逝于北京昌平某醫院。前篇博文的視頻大家都看到了,訪談中陳麗霞多次提及自己最反感“小農意識”,我想小農意識這個詞的涵義很寬泛,放在農村是小農意識,放在城市就是小市民意識,市儈眼光。我選一些采訪刪去的內容補充在下面:
記者:結婚這一幕,今天想起來老咩都流眼淚了。
馬曉力:第二天老咩回來了,住一晚上,告訴不想走了。我說那可怎么得了,你嫁出去的姑娘,要不走,可成民族問題了,我們可不敢留你了。老咩當時不想回去了,后來我們幾個說,不行,怎么也得讓她回去。人總是有反反復復很多過程,包括老咩半輩子50歲了,上下很多過程,我們來了解的話,老咩真是不容易,這輩子。
陳麗霞:可能跟我小時候家庭環境并不是特別好有關系,所以我特別需要一個特別好的家庭。我為什么在這里結婚?我覺得這里的牧民特別和睦,很少看到他們家庭吵吵鬧鬧的,特別羨慕他們。覺得我應該在這里找到一個家,我覺得不管和誰,我一定能建立這樣一個家。可是我想簡單了。
記者:有差距。
陳麗霞:對,很大的差距。我覺得特別想不通,我一心一意想跟你,你為什么?他放馬,老把我扔在家里,我一個人。就跟一把掃帚扔在門背后。而且回來了以后,他心并不在家里。一天是這樣,一年是這樣,老是這樣,我心里特別不平衡。不滿意的事兒天天都在發生,一次次不滿意了,就說分手,一次又一次沒分,實際上是他不干,等我氣消了以后就不了了之。我有時有這樣想法,我就覺得何苦還過這種窩囊的日子,我兒子就說,你們離婚我就流浪去。
記者:你兒子說?
陳麗霞:他說他要去流浪,那進班房也可以進了。所以我下不了這個決心,所以我想,我真的要離開,自己可能也活不下去。就是說很難。我這人依賴性太強,所以我這人獨立生活也很難,我就這么想。
記者:實際上嘴上說離離離,……。
陳麗霞:也很難。自己有時也反復想,家對一個人來說特別重要,要是把家弄不好,其實就是特別失敗。我對家比較重視,我覺得它比一切都重要。打是為了好,一條心比較協調一點,把日子過得好一點。我整天希望我自己好好處理家庭,善待我的老公,善待我的家人。我們已經是合二為一了,我覺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其實就是這么回事。在這兒,也不是說逼不得已,我挺喜歡牧業活。你看接羔,我覺得那活兒特引人入勝,一看著那些羔子活蹦亂跳,或者說從快死亡那種程度你要把它救活過來,心里那種感覺特別好,就覺得,終于干成了一件事兒了。原來縫袍子,我縫得如醉如癡,特上癮。擠牛奶、做奶豆腐這都是我的強項。特別兢兢業業干這些活,而且特別樂意。
……
陳麗霞:1987、1988年我們就是特別困難的時候,有點快過不下去了,真的。主要是前達門一直鬧病,開始是肝炎,后來得了肺膿腫,住了好長時候的院,后來皮膚又不好,老是有病,我姑娘也生病了,風濕性關節炎。我兒子上學,我們家欠了一些債,就特別緊張,牲畜也越來越少,快成第一貧苦戶了。那時候我們欠大隊錢,我們欠大隊1500塊錢。那時候并不正規,開群眾會說,有人不交這筆費,就把你們的羊群收回。那時候我們只有150只羊了,要是按那個算,我們150只羊也沒有了,沒有羊了,草場也保不住了。
李晨:1991年我來的時候,我做了特別特別充分的準備,說不哭,我到了這兒以后,看到老咩以后,那就完全抑制不住,就嚎啕大哭,我沒有想到我們的老咩在這兒還是過著那樣一種日子。
馬曉力:老咩長相一下子給我一個震驚,老咩一下子顯得很蒼老,整個一老牧民了,一進她家里,破破爛爛也不成樣子。
陳麗霞:那是1990年。
A:那時候是土房子吧,反正很簡陋。
E:那時候還點煤油燈。
陳麗霞:那時候點蠟燭,比煤油燈還強點。
E:我記得煤油燈把鼻孔都熏黑了。
武征:94年來的時候是土房,我們看著墻上都是裂縫,裂得挺厲害,還覺得特別危險。
姐姐(陳麗霞的姐姐):她有篇日記寫遇到狼夜里襲擊他們,這是1997年的一篇日記,回憶的是20多年前的事。
記者:行,咱們看看。
姐姐:她是這么寫的: 一晃20個年頭過去了,一想起當年遇狼的遭遇,至今還是驚心動魄,刻骨銘心。也是這個季節,初冬,沒有積雪,牲畜還不能進入冬營盤,在秋冬過渡時期的過渡草場上扎營放牧。我們那時候放隊里的一群牛,沒有鄰居。那天突然下起大雪,鋪天蓋地。雪一直不停地下著,夜里又刮起了風。前達門想著他弟弟可能被雪困住了,前往去看他們,不一會兒回來說,大隊緊急通知全部搬家。放羊的人家先搬,放牛的人家沒事都幫著放羊的人家搬。前達門負責幫依登加布家搬家。牧民們搬家是極迅速的,只見所有人家轉眼都變成了一串串車,走了。
晚上,我做好各種準備工作,把包頂蓋得嚴嚴的,獨自過夜,我心里有點緊張害怕。兩個孩子大的三周歲多一點,小的剛一歲半,吵吵鬧鬧總不肯睡,我打開收音機聽電影錄音剪輯,《暴風驟雨》播完了,兒子已經睡去了。托亞睜著眼睛還想聽點什么,我吹了蠟燭對她說睡吧,都10點半了,她睡了。
突然,我聽到遠處隱隱傳來凄厲的“嗚嗚”的一聲,下意識告訴我這是狼嚎!我反正不能睡了,起來點上火,點上蠟,把菜刀、斧子等各式各樣的“武器”放到最方便的地方。整整過了三個小時,凌晨兩點鐘,我又聽見“嗚嗚”的嚎叫,而且聲音開始此起彼伏,嚎聲越來越近。我想起了我的收音機,于是打開放到最大的音量,看看表快四點了,想著狼只有兩個鐘頭的時間,不由得勇氣倍增。
狼要行動了,它們開始在蒙古包周圍跳上跳下。我急中生智,拿起幾個裝牛糞的破盆兒,手握著粗搟面杖一陣亂敲。我不停地敲,收音機也助我一臂之力。狼在外面抓包,我心里發毛,看到兩個睡得正酣的孩子,我一籌莫展,看到包西邊那個大紅箱子,我有了自欺欺人的主意——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把他們姐弟倆鎖進去。
天快發亮了,狼們還沒弄破一層氈子,我燒著一根尺把長的木頭,從包門上的了望口向外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收音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沒有了聲音,全世界所有的電臺都休息了,我大聲地對著空氣說話,給我壯膽。狼們已經察覺了我的無助,嚎叫著撕扯著我的小包。它們也在搶時間,因為黎明就要到了,都在爭取時間。這時候我沒有恐懼,只有一個念頭,天一亮它們就得退兵。突然我感到外邊沒有動靜了,窺視包外,外面也很亮了。大約過了20分鐘,天大亮了,我打開頂氈,出去看看,門外到處是碩大的狼爪子印。
后來前達門回來聽我說,他自己也視察了一番說,這些爪子印是一大群狼來了。那年是有名的像鋼鐵一般堅硬的雪災,牛成群的餓死,光我們隊就損失了2/3的牛。這件事漸漸傳出去了,很多牧民都夸獎我,有智有勇,臨危不亂??墒俏易约褐?,智勇雙全也好,臨危不亂也好,反正從那以后我的心都在嗓子眼里提著,歸不了位。幾個月以后才恢復了常態。
記者:這是1997年10月18日寫的。20年前的事兒回想起來還是這么清楚。
姐姐:因為這個太驚險了,不容易。而且這是寫下來的,還有更多的是沒記下來的。我覺得,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她在那里太不容易了!
旁白:臨行前的晚上,陳麗霞一家殺羊、擺酒,按照蒙古族的風俗,唱歌、祝酒。女兒托婭彈起了吉他。
曉力:一年比一年好,給我特別大的寬慰,老咩一點一點的頑強的與生活、命運、自然這么爭斗,創造出自己一片小天地來,甚至比我們有些人在城里過的還踏實,還殷實了。
李晨:越來越好了。汽車也買上了,摩托車也有了,后來放羊竟然雇上別人放了。
陳麗霞:我基本上算是最后雇的人,別人家都雇了好多年了。
記者:就是說大家的日子都好起來了。陳麗霞現在成了富牧了(笑)。
陳麗霞:(笑)也就下中牧吧。
記者:你那草場現在有多少畝了?
陳麗霞:可使用草場是1.05萬畝,一人1.8平方公里。
董亞林:澳門多大來著?
李晨:十六點幾平方公里,將近半個澳門了。
記者:不得了,那是四個人分的草場。
前達門:(蒙語)
記者:老咩你得給翻譯一下,要不然北京的聽眾也聽不明白呀。
陳麗霞:就是說我們的生活原來比較困難,后來還是在知識青年的幫助下,還得提一下科委的人也給我們幫了挺大的忙,使我們的生活得到了提高?;旧细魞扇甓紒砜次覀円惶耍步o我們的幫助不小。今年準備打一口機井。我找旗長說了,他們反正也挺幫助的,終于把指標給我們了。
陳麗霞:我覺得不后悔。我根本沒有選擇。你只有這一條路,我希望把它走得越好,來作為一個好的結尾。好像我在唱高調說我不后悔,但不是,我就是不想走,我才留在這個地方,這就是我的選擇。牧民確實特別寬厚,我對他們特別感激。因為我有時候犯小孩脾氣,家里有時候常來人,來人倒不怕,別一夜一夜的住,特別受不了,受不了我就轟。轟了以后我心里也不安,一想把人得罪光了,人家真不來,你心里也別扭,你心里的寂寞感好像什么東西咬你心似的。幾天不來我就難受,想把他們得罪了,他們再也不會來了,結果人家不記這個仇,跟沒事似的。而且永遠是這樣,不是一次兩次,老是這樣。我覺得這里的人確實特別寬厚,有時候來你家喝喝茶,你看著這個人,要是三五天不見的人見著了,你心里也特高興。
記者:現在草原人真正把你接納了。
陳麗霞:我就覺得他們特別好,特別善解人意,特別善待人。
記者:在這個環境里,這些人雖然不是你家里的親人,但是能夠接納你,而且把你融到蒙古族的群體里,你是不是覺得很幸運?
陳麗霞:對,我覺得幸運。我就用這幾個字形容“清貧而愜意”。一直過著這種生活,我為什么在這里呆這么長時間?我確實覺得特別地舒坦。
陳麗霞接羔日記八則
2000年3月23日
昨天從旗里開會回到家,已經下了三十多只羔子,接羔工作就這樣開始了。到今早為止的四十多只羔里,竟有三分之一是雙羔,真是好現象。令人犯愁的是乳牛至今沒下犢,沒有多余的奶去喂幾只孤羔,只好眼睜睜看著它們死去,實在可惜又沒辦法。
兒子在北京學習駕駛,我們幾人肯定要忙透了。
2000年3月27日
幾天之內就有一百多只羊下了羔,雙羔很多,還有一胞三胎的,往年這是好事,今年卻令人頭疼,兒子不在,這家好像折了大梁,女兒又被孩子束縛了手腳,這就忙壞了我們仨。眼見雙羔們大難臨頭,必死其一,我也只能望雙羔而興嘆:你們聽天由命吧,誰命大誰存留。
2000年3月29日
羊下羔的速度極快,極集中,幾天之內就有130只羊下了170只羔,死了不少,實在無能為力,人太少,主力兒子又不在,只好對付著干。
這兩天天氣稍好,人也輕閑一點,天氣一壞簡直忙得暈頭轉向,心情易怒。
天太旱,一點雨也不下也令人心焦。今年共280只適齡母羊,預計能下350只羔,加上二歲母羊下羔,估計得下四百只羔,可能活多少就難說了。
風調雨順的年頭,經過努力,大部分全能活,年頭不好就無法預計,牧業太辛苦,尤其春夏這一段,接羔撓絨剪毛,不得喘息,再加打針灌藥零七八碎,簡直忙得人不如羊。
但話又說回來,當你忙出成果時,當你的羊群由于你的辛苦勞作而發展壯大時,當秋天里你的手里攥著賣畜產品和牲畜的不菲收入時你又感到一切辛苦都得到了回報。
羔子已經快下完了,那種焦頭爛額的忙碌總算過去了,但還是不輕閑,我感到非常地疲憊,終日沒精打采,睡不夠。
羊倒是下了不少羔,損失也非常嚴重,這也是沒可奈何的事,老天爺發了淫威,終日極冷極大風,是少有的“哈投——哈布日”,家家戶戶怨聲載道:這老天爺成心整人咋地?
有一兩家幾乎顆粒未收——沒接到幾只羔,都死光了,更多的人家是一天忙20小時,牧人哪,終究是太辛苦,太艱難,一不小心就會全軍覆沒。
我近來也是憂慮得過了頭,總是擔心又擔心,明天是谷雨,還得來幾個壞天氣,那些搖搖欲墜的羔子們,你們能經受住考驗嗎?我真為你們擔心,可又無能為力,羊膘不好,“紀勒”不好,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祈禱——
我祈求上蒼發點慈悲,不要那樣大動干戈,不要那樣咆哮發怒,溫和一點吧,不要那樣殘忍地奪去我們一年的心血,我們真的很不容易,明年我們一定更好的放牧抓膘,而今年你一定得原諒我們的懈怠與疏忽,因為我們是那樣地忙碌,以至忽略了我們的立身之本——羊群。
過了谷雨這一關,一般來說往后就好過了,但也不能大意,因為還有羊群跑青的問題,那也是一場硬消耗,牧人說小滿小滿,一到小滿一切就都滿了,就是說牛羊的肚子都吃飽了,那時才能放下一顆懸著的心。
2000年4月20日
昨夜下了一場潤物的中雨,令人心情振奮,隨后意料中的大風降溫開始了,但比較“文”,不像想象的那樣驚心動魄,所以感覺就好受多了。
天氣預報說,未來十天都將是這種陰雨低溫刮冷風的天氣,只要不過分就好過,但誰知道呢,老天爺一發邪,羔子們就可慘了。
這幾天過后我的心情能好起來么?
越來越感到自己與牧民的巨大差距(是真正合格的牧民不是二流子牧民),雖然我總是自栩為牧民,可在對待生產和對待生活上我都遠遠不如他們那樣灑脫樂觀,游韌有余,我終日憂心忡忡,杞人憂天,活像一只改良羊,適應能力那么差,耐力那么差,而牧人們則是烏珠穆沁羊,他們的堅忍,他們的對大自然的耐受力,他們的不屈不撓的意志令我羨慕,令我欽佩,我也想做一只驕傲的烏珠穆沁羊,可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好像改變不了。
又是一場“天襲”,又是一場災難,由于又冷又濕,羔子們又從來沒吃飽過,又有七只羔子沒經受住考驗,烏乎借。至此已死七十多只羔子,還得死多少,沒法預算。
2000年4月22日
老天爺又發了威,八九級的大風刮得人難以行進,而順風走時弄不好就能將你吹得摔倒。
我還錦上添花,被一塊掉下的大磚頭砸了左手食指,血流不止,傷口似乎很深,我也不敢看,用消炎粉棉花和紗布好歹包上了,不知會怎樣,但我只好堅持著,天氣轉好后再進旗看看,傷得不輕,但幸而骨頭沒斷。
我成了獨手英雄,真是不幸,亂上加亂,我本來能干許多活,如今有些就干不了了,干著急。
2000年4月23日
今天天氣還可以,晴空朗日,溫度有些低,但總有一種希望,這次壞天氣沒死羔子。
我的手指沒發炎,今天我打開纏著的布和棉花,看到我的手指慘不忍睹,查看了一下傷口,手指簡直就是砸爛了,很可怕。
2000年5月19日
一星期前求額日和木巴圖幫著把羔子騸了,共接了310只羔,損失了近100只,巴圖說靠你們三個半人能接這么多羔已經夠可以了,何況你們適齡母羊數少,算起來也是百分之百還多呢,他們是百分之八十七,有些人家七十,六十,甚至更少,也有好的,那木基森格的接羔率是百分之一百一,他們羊群可大。
2000年6月16日
老天爺真是挺不錯,二十多天前下了一場好雨透雨,光禿禿的紅色草原一點點綠了起來,到現在已經全部成了綠色草原,最近一星期終日陰天,帶著陣陣零星小雨,前天又下了一場和風細雨,把剪毛后的曾經渾身是土的羊洗得雪白,羊群已開始恢復了膘情。
陳麗霞遺作九篇
一、《難忘2001年那場雪》
2001年1月1日這天早上起來,天陰沉沉的沒有一點風,不免令人心中起疑,不安,總覺得是不祥之兆不敢輕易出羊,直到十一點才將羊放出來轟至房子西邊半里多遠的地方,同時叮囑兒子女婿一塊兒出牧,兩人不得分開,天氣一變立刻回羊。
12點天氣照常,兩個年青人穩住羊群不敢讓它們散得太開,下午一點多飄起了雪花,同時北風驟起,狂風夾著暴雪霎時間白茫茫一片了,兩個孩子見狀馬上揮鞭往回趕羊,本以為半里之距幾分鐘就能到家,誰知半天只聽到兩人的吆喝聲不見聲音近來,我和老前趕緊出去幫忙,托婭安頓好孩子也過來幫忙,這時羊群離家只有100來米遠,由于是在西邊而風雪卻是從正北方猛吹過來,并且這雪像春天的雪黏性頗大,打在羊的面頰與眼睛上既冷又遮住視線羊自然不肯好好走,總想掉頭順風而行,但又懾于五個人皮鞭木棒套馬桿連抽帶打帶吆喝,只得低著頭梗著脖子一步一趨往家捱,每只羊的頭上身上都吸滿了雪,厚厚的活象盔甲,看去胖了一圈。這樣大概用了十分鐘終于到了圈門口,一見到羊圈羊群就像見到救星一般不由分說沖了進去。全家人松了一口氣,正自慶幸著回羊及時沒受損失呢,突然外面狗叫了兩聲,出去一聽是西北邊嘎那家的羊順風而下剛走到離我家西邊不遠的地方,嘎那的女兒女婿和羊倌正奮力想將羊趕回家去,男人們趕緊又出去幫他們轟羊,我和托婭在家里聽著幾個人的喊叫怒喝聲固定在一個地方,且有漸漸南去的跡象,只能是干著急。天漸漸黑了下來,風雪更狂了,六個趕羊人的聲音開始變得近了清晰了,原來那羊根本不肯頂風走眼看就潰退南下了,六個人拼死力將羊轟到我家外邊,正好后邊還有一大羊圈備而沒用,于是將羊圈了進去。
二、《搬家》
有一年的秋末冬初下了一場不小的雪,隊里同意進冬營盤了,牧民們開始爭先恐后搬家。我們家由于動作慢總是落在最后,人家把好地方都占盡了,我們只能撿人挑剩下的盤子扎營。老前說這次咱們半夜就搬,挑個最好的營盤,看誰趕過咱們!說干就干,立刻開始收拾東西,將零碎物品打包,晚上好好吃了一頓面條,又等了一會兒開始拆包裝車,1點鐘一切停當套車上路。天很黑,但有星星,牛走得很穩,我坐在車上,冷了就下來牽著車走一通,前達門趕著牛羊跟著車隊不著不慌的慢慢前行。
冬營盤不太遠,20里地,途中經過額日和木巴圖家的營子,狗叫了幾聲就不吭氣了,心中很有些得意——呆會你們該大吃一驚了。
天還沒放亮已經到達目的地,趕快卸車,摸著黑搭包,搭完包天已亮了,又趕緊化雪燒茶,這時巴圖家的串車從西邊冒頭了,他一蹦子過來用一種奇怪的帶著不相信又不得不信的刮目眼神看著我們說,你們可真行,我以為我們最早,以為你們還沒動窩呢,我在心里笑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嘛。巴圖喝了茶又追趕他的羊群與串車去了,我們開始收拾家什,然后鏟雪搭羊圈,整整忙了一天。搬家總是令人興奮,新盤子新家新氣象。
從那以后我們盡量精減物資,只留一些必需品,其它都放到大隊部的倉庫里,這樣便于隨時快速搬家,占領好地盤,人也精神,真是利益多多地。
從那以后有些牧民開始提防我們了,大家暗中較勁,你追我趕,先搬到的對于后搬到的總得奚落幾句開幾句善意的玩笑,那時的人們心無芥蒂,友好相處,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三、《種山羊》
當時我們的羊群很小,接完羔才一百多只,在這片草場定居才兩年羊卻跟精似的極認家。
有一天羊群在北山上吃草,我們在家喝茶,時而從包里出來看一眼羊,是那種遙控式放羊,忽然感到外面有動靜,出來看時一群羊已全部聚集在包外面了,三里地呀,這是什么速度,出了什么情況?老前早騎上馬去了后山,我拿起望遠鏡一看,剛才羊群吃草的地方有一只山羊一起一落的動得好奇怪,再仔細看好像是在與什么東西博斗,呵,是一只狼!我也坐不住了,叮囑女兒把驚恐的羊群看好后,我也快步去了后山。此時老前早已趕到嚇跑了狼,再看那只山羊,喉嚨已被咬破,脖子上一片血跡,再一看這不是那只禿頭山羊爬子嗎,難怪那么勇猛,此時雖然喉嚨處血肉模糊,卻比往日多了幾分豪氣,平時看牠窩里窩囊邋里邋塌的,見了狼卻顯出牠英雄本色來。走近時才聽到牠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趕緊將消炎粉撒在傷口處,簡單處理了一下,將牠與羊群匯合了。第二天看牠耷頭耷腦的,以為會就此死去,可是三天后就沒事了。
這以后我們都比較小心,可是一個月后又發生了同樣的情況,還是這只羊爬子,又被狼咬破了喉嚨,但這次由于發現及時趕到及時,羊傷得很輕,沒上藥就好了。從此我對這只爬子總有點佩服,別的羊見了狼都忙著逃命,牠卻非得要跟狼較量較量,即使被咬破喉嚨也在所不惜,毫不畏懼,可惜牠沒有掎角,否則憑著牠的勇氣也許會頂破狼的肚子。
四、《獺子的命運》
我們這片草場,20年前是塊寶地,不僅草長得好,而且有很多旱獺子,離家三里開外的東山是個小型的獺山,北山和西北都有數不清的獺子洞,你放羊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它們的身影——大模大樣的坐在洞口嘠嘠大叫或四下覓食,記得有一只獺子體大無比,常常威嚴的坐在它的領地冷冷的看著你,不到你走到它面前它才不肯屈尊鉆進洞里去呢,老前說這是只淖音獺勒波格——獺王。
那些年雖然我們占領了這片草場,但說到底這只是一次簡單的分配,沒走法律程序,所以人們也不管這些,紛紛在四處下套套獺子,我們也不去阻止,獺子那么多,誰愛打誰打。不過我們家是不打的,老前的話:我從來不喜歡與打獵有關的事。
幾年下來獺子的數量明顯減少,熱鬧的獺山不知何時開始寂靜下來,原來大膽的獺子現在都變得警惕了,小心了,老奸巨滑了——能不老奸巨滑嗎?
這時突然有了一種模糊的責任感,于是對那些人說,不許打了,可沒人聽,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有獺子干嘛不讓打,但是幾次下來人們也開始怵我們了,明目張膽的打獺子運動變成了游擊戰,我們又去抓偷獵者,或者把獺子套一一拔了,為此還有人找我們打架,經過多次圍追堵截,打獺子的人基本沒有了。
心里非常高興,暗暗發誓一定要將這座獺子山恢復到以前的規模,當時估摸著還有幾十只,五年后應該能有二三百只,十年后該有上千只了吧??善婀值氖?,我們不打獺子卻發現僅剩的獺子還是愈來愈少,兩三年以后終于絕了跡,據有經驗的人說是獺子都搬走了,他沒說為什么,但我知道了。
呵,這些可愛的旱地企鵝,我沒能保護好你們,嗚呼!
五、《草原諺語》
草原上有這么個諺語,大概是,不想走的路要走三遭,不想去的人家要進三回。草原牧民何以如此包容寬厚?我覺得與這個諺語有很大關系,這句諺語體現了一種境界,我說不清楚,但是非常向往,我做不到這點,尤其是后者,但我極其崇尚這種文化,這是一種真正的文明——我這樣想。
六、《擠羊奶》
1978年,前達門生過一場大病之后,我們交出了包著的隊里的牛群。為了前達門能安心養病,我們收起蒙古包搬到苗圃的一間土房子里暫住,沒有了收入,只好向隊里借錢度日。第二年夏天老前的同齡好友包其木德找到我們說,去我們那兒吧,擠點羊收點奶食總比干呆著強吧,我們接受了這個善意的邀請,搬去跟他們做了鄰居,包其木徳放著一群改良羊,我們搬去后在他家西邊扎了包,羊群晚上就趴在兩個包中間。
我們先挑出奶好的羊用炭黑做上記號,然后用一根很長的寬羊毛繩將羊栓成一個長長的羊陣——羊頭相互交錯,羊身分成兩排,屁股一律朝外,這樣一家栓一排羊陣后就可以開擠了。
這時幾乎是男女老少齊上陣,大人用大桶,小兒一般用小茶缸或是暖壺蓋擠奶,并且要一次次將擠得的奶倒進大人的桶內,羊要挨著個的擠,以免遺漏,擠完一邊順過去擠另一邊,這樣擠完一圈后再重復擠一圈,擠完兩遍之后就可以放羊了,這時只要將羊陣尾部的繩結解開再使點勁一拽,繩子就全開了,有點像鉤針鉤出的索套一拽就突魯。
然后將這些羊趕去與羊群匯合,使羊羔找到各自的媽媽吃盡余奶。第二天再撥出母羊。。。。。
我們那年擠了25只羊,每天能出近兩桶奶(近30斤),羊奶的特點是特別稠,做奶豆付特別出數,熇出的奶皮子也特別厚,這一年我學會了做奶酒,做酸油,一個多月下來收了兩大袋子奶豆付,足有好幾百塊,兩肚(三聲)子酸油,也有40來斤吧。
一開始我們由于不會拴羊,羊一掙竟吊死了兩只,當時可把我們嚇壞了,這是集體的羊,讓領導知道了還不得批我們呀,而且還得賠錢,包其木德捂著嘴說:堵怪,你們別吭聲,到時我自有辦法,我們果然不敢跟別人提這件丑事,到了冬天,果真什么事也沒有,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包其木徳的妻子格日勒每次剪完羊毛后都要給我兩整張羊毛,并叮囑我在哈嘛車里藏好別讓人看見,后來我把這些羊毛賣了好多錢,而那些奶豆付酸油也讓我們過了一個富富的秋天冬天春天。
七、《第一件皮得勒》
修勒阿嘎端詳著我秋天辛苦熏出的一卷皮子,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千里山——”,我沒有蒙古名,老輩人叫我“勃日”(媳婦兒),小輩人叫我“勃日根”(嫂子)沒有親屬關系的就叫我千里山。
“千里山——”,阿嘎綿綿的聲音煞是好聽“你這皮子熏得太淺,應該是乎倫,知道嗎,乎倫,那才是熏好了。
心里很有點不以為然,乎倫多難看,我更喜歡自己熏的,鮮黃色,多漂亮,而那種乎倫——茶色,穿出來象怪物。
阿嘎沒看出我的心思,興致勃勃的開始幫我裁得勒。她用四五根白線合在一起放在嘴里洇濕了,用左手拇指和中指分別使勁摁著線的一端,右手拽著另一端貼著皮子用勁一拉就是一條清晰的線痕,干了以后也看得清清楚楚又不會影響穿著時的美觀,她用手在皮子上一乍一乍的橫量豎量,時不時將線在口中洇濕后又在皮子上拉來拽去,我在一旁看得發呆,真是妙招。
阿嘎將幾個要點告訴我:肩袖的接縫之處必須在哪兒,寬了不行窄了也不行,此時決不能心疼皮子。另外熏得不勻的皮子要怎樣搭配,如何不浪費皮子,如何在縫的時候掌握皮子和線的松緊度以使皮子縫出來顯得平整。最后阿嘎教給我如何咬皮子。她夸張地咽下滿嘴口水,意思是口腔要保持干燥,然后用她那一口整齊的白牙對著剛剛接好的皮子的接縫處(皮子的正面)依次咬起來。
“牙不好的人不行,口腔不能保持干燥的人不行!”阿嘎得意的含渾的嘟囔著,又沖著我擠眉弄眼,她是隊里數一數二的巧手阿嘎,為人傲慢而活潑,是啊,為什么不得意呢?
隨著阿嘎牙齒的勁咬,剛剛還發彎的兩片皮子現在緊緊繃繃服服貼貼,看起來象一張整皮子,接縫處兩邊的牙痕連起來形成半厘米寬的轍印,干燥而清晰,整齊漂亮,像袖珍的田梗,又像是筆直的車轍。再看修勒阿嘎那紅紅的面龐,我不知說什么好,真是杰作!草原上的人就是智慧出色,心靈手巧,我拿了兩斤包好的白糖送給她,阿嘎滿足的笑著走了。
八、《龍卷風》
80年夏天,蘭巴阿爸叫我們搬到他的夏營盤和他們一塊兒擠羊奶,我們的包扎在他家東邊,他的大兒子毛勞木的包扎在前邊,三家呈三足鼎力之勢。
蘭巴是前達門的叔叔,面龐清瘦,不茍言笑,布布樂阿嘎卻是開朗熱情,特別愛笑,除了成家的毛勞木,他們還有三兒三女,家里總是充滿歡聲笑語——一個快樂的大家庭。蘭巴自己擠著60只羊,毛勞木和我們各擠30只,每次擠羊奶時那真是全體出動,我女兒六歲,拿著個一斤的茶缸子,一會兒擠滿一茶缸,倒在我的大桶里,四歲的兒子拿個小茶缸在羊屁股后頭蹲了半天過來,我等著他的奶,兒子說,那只羊沒有奶,我說你再擠擠看,只見他端著茶缸往羊身下一伸,就那么接著,原來他在接奶而不是擠奶,直逗得大家一陣大笑。
蘭巴的羊總是最先擠完,這時阿嘎和薩仁花(阿嘎的大女兒,19歲)總是過來幫我擠,擠完奶以后阿嘎也總是不厭其煩的跑過來告訴我,怎樣焅羊奶,怎樣積攢酸油,她總覺得我什么也不會,其實一年前我已經擠過一次羊奶,有了一點經驗了。
很快的,擠奶的季節就要過去了,我們也收了足夠的“查干衣德”,再過幾天就準備搬回苗圃了。一天隊里通知要搟氈子,全隊人都到東邊不遠的薩拉圖集合,一家兩塊,營子里的人聽了這消息都沸騰了,一個個手舞足蹈,這是自下鄉以來隊里第一次自己搟氈子,而且是惟一的一次。
搟氈子的場地真是熱鬧,人們換上了節日的盛裝,騎馬趕車從四面八方聚攏來,一個個熱情洋溢的面孔讓你感到像是在開那達慕。女人們將毛打散,鋪開,澆水,男人拽氈子,整理氈子,玩鬧,孩子們開心的瘋跑,草原上一派蒸騰的景象。
一天下午喝完茶,吃過手扒肉,人們正在說笑,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不好,要變天吧!”人們抬頭一看,西天邊開始發暗,好像正蘊育一場大雨,有些女人忙著套車回家,阿嘎讓我和薩仁花帶著一幫孩子先走,蓋包頂,蓋牛糞,拴牛犢?;氐郊野l現蘭巴的馬拴在牛車上,原來他已經回來了,正忙著蓋牛糞。我讓所有人都去蘭巴家,自己找了些破氈子把牛糞堆蓋好。烏云黑壓壓的迫近了,一場大暴雨就要過來了,我趕快把包頂蓋好拴緊,又把縫紉機放到包的西北邊,緊緊靠著哈那墻,再迅速的檢查一下,好像一切都還穩固,拴好門我趕緊去了蘭巴家。蘭巴剛把包頂蓋上,領著幾個小家伙坐下,薩仁花和格日圖雅(12歲)將毛勞木家的包頂蓋好也進來了。
大家還沒坐定,暴雨就過來了,夾著狂風,雨水狂暴的擊打著蒙古包,發出巨大的聲響,一陣緊似一陣的風吹得蒙古包咔咔亂響,我們本來都分散坐著,這時不由自主的都靠近了。
大雨像瓢潑一般下著,蒙古包在狂風中一陣陣顫抖,好像要隨著風掀過去一樣??粗樾尾幻睿m巴叫格日圖雅摟住一幫弟弟妹妹(都在四歲到六歲之間),拿起一條舊被子將他們團團蓋住,自己站在哈那墻邊,用腰死死頂住哈那墻,雙手抓住烏尼桿,我和薩仁花也學著他的樣,一邊一個用我們的身體頂著哈那,雙手緊緊抓住烏尼桿,準備憑借我們三個人的力量保住這個在風雨中飄搖欲飛的包。
孩子們開始哭泣,并想從被子里出來,只聽蘭巴吼了一聲“別動!”就覺一股奇怪的力量,蒙古包從我們頭上翻了過去,我們全都不知怎樣松的手,只知道蒙古包沒保住,我們老少9個人都在露天里,上面澆著傾盆大雨。孩子們驚恐的跑過來,緊緊的貼著我們,一聲不吭。格日圖雅像想起甚么似的,悶頭奔著我家跑去,我們順著她的身影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們的蒙古包底朝天在風雨中搖擺著,已經變了形,再看毛勞木的包,也掀翻了,三個包無一幸免的都刮翻了。
這時薩仁花突然抱住我,絕望的號啕大哭“勃日根呀,敖道牙那唄?”幾個孩子聽她一哭也不禁放聲大哭,我在那一時間腦子里是一片空白,我們站在滂沱的大雨中,不知所措。
后來我漸漸回過神來,開始跟著蘭巴將兩輛勒勒車架起來,把地上的濕氈子抬起搭在車轅上,形成一個遮風擋雨的小棚,讓幾個孩子蹲在下面,暫避風雨。
漸漸的風小了,停了,雨也小了,但還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坡下溝里的水匯成小河喧嘯著流向前方,這時騎馬的人們露頭了,前達門,毛勞木,索德那木和侯格機樂圖(蘭巴的三個大兒子)沖了過來,阿嘎和那倫同古樂格(毛勞木媳婦)趕著牛車最后回來,薩仁花少不得又抱著她們大哭一通。
據他們說搟氈子那邊也異常驚險,哈嘛車被風刮得飛跑,車上拴的馬驚了,掙斷韁繩跑了好幾匹,那一塊塊剛搟完鋪在地上的沉甸甸的濕氈子被掀到半空又旋轉著落下來,甚是驚心動魄,女人和孩子們嚇得尖聲喊叫,等到可怕的風雨過去,人們紛紛騎馬回家。老前他們經過東邊的包依德瑪家時,他的老婆音代,連揮帶舞地沖他們喊叫,快回家吧,我看不見你們的包,一個立著的也看不見了!
這時我才想起看看自己的家,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一輛緊扣著一輛排好的四輛勒勒車,就那么并排著翻了個個兒,轱轆有的在車上,有的滾到溝底下去了,最不可思議的是木頭水缸,本來是用繩子固定在車上,這會兒端端正正的站在地上,里面的水竟然沒灑!
再看“包里”,縫紉機趴在地上,腿摔斷了,酸奶缸滾到坡下,盛滿奶皮的酸油桶也跑到了半里開外,裝著“細軟”的紅箱子開著蓋兒,里面的綢子緞子飛出去一半兒,貼在濕草地里,一半兒還在箱子里,已經濕透了。裝著二十幾元錢的錢包打開著。里面的錢一分沒剩都飛了,孩子們聽說后飛快的跑去找錢,早已忘了剛剛的恐怖經歷。
那天晚上我們是去阿瑪(蘭巴的弟弟)家住的,第二天回來準備修理蒙古包,發現木架部分都壞大發了,后來旗里送來了救災的全套哈那,陶腦,烏尼和門,還給每家發了三塊氈子,大伙兒送來了馬鬃,駝絨,搓好的包繩和一綹綹的駝絨線,還有炸果子,奶豆付,銅盆和整盆的炒米,男男女女一塊兒幫我們修整蒙古包,幾天后,三個蒙古包重新支了起來。
九、《也說本命年》
記得最初幾年過春節都被告之誰誰今年是本命年,要備好禮物不能失禮,我則像個用功的學生,費力的記著那些個人名,過春節的時候拿出準備好的東西分送給那些13的25的37的人們時,心里驟然升出一種豪邁,好像自己也成了那些阿嘎額吉們。
幾天后忽聽有人“說你好像忘了給某某過本命年了吧,還有某某某某,今年也是本命年,你不知道吧。”頓會覺得臉上無光,有些無地自容。
后來在人們聊天中打聽清楚全隊人的屬相,分十二頁用心的一一記在本子上,時間一久,隊里老少的屬相都牢牢記在了腦子里,在春節將至的千篇一律的談話中我也會加入進去,提醒人們偶爾遺漏的人名,大伙會高興的說,看來你比我們記的還清呀!
我聽了也很高興,從此對于給別人過本命年變得熱衷起來,每當春節臨近就開始興奮的翻著小本,給所有榜上有名的人準備禮物,當我把禮品一份份送給人們的時候,體會到的是一種由衷的喜悅與快樂,得到本命年禮物的人也一個個興高采烈,好像天之驕子一般,無非是一些月餅,阿牙各,毛巾,罕達斯(一種嗍封的普通襯衣)之類,卻令人們十二分的歡愉和滿足,尤其那些13歲的孩子們,更是欣喜若狂地隨著馬隊從一個浩特走向另一個浩特,袍子里轉圈塞滿了屬于他們的寶貝,他們豪放多彩的人生好像是從這一天開始了。
我本是個對過年過節沒什么興趣的人,可是本命年這個奇特的風俗,卻給平淡的春節增添了幾許色彩與樂趣。以后每年春節給人過本命年成了我的頭等大事。盡管隨著物質生活的富足,禮品的規格也一年年升級——毛巾不知何時已被淘汰,罕達斯成了最普遍的“墊底”之物,馬靴,蒙古靴,綢腰帶,得勒面,忙那各(一種有金絲圖案的織錦緞)成了必不可少的送禮物品,并且后來的禮俗已經沒有了最初的單純,要大大地分出三六九等來,令人開始感到頭疼與苦惱,我的熱情仍舊與日俱增,每逢春節到來都會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期待與興奮中。
盡管那時對于我們這個貧困之家來說,買這么多的東西很讓我傷腦筋,我還是樂于緊縮自己的需求去盡量把禮品辦得體面一些,在那過去的歲月,毫不夸張的說,每年購買年貨的錢有百分之八十用于買了這些禮物,而真正用于自己享用的只占百分之二十或者更少,但我還是樂此不疲,因為在我看來,這種克己奉人的品質是草原人賦予我的,這種感覺本身就是一種享受,一種幸福。
直到有一次,忘了是九十年代初期還是中期,只記得那一年我去旗里買年貨。說實在我早已開始感到愈來愈不精通這一套,并感到相當的壓力,買東西時也變得非常的躊躇:東西貴,要給的人太多,我的錢總是顯得太少。
正當我猶豫不定的時候,碰上幾個同隊的婦女,她們也是來買年貨的,不由心中暗喜,干脆先不買了看她們買,也好當個參考。
就見她們幾個嘰嘰喳喳地商量著,手指著那些高檔的東西,買了一大堆,最后盯著那些質極次價極低的東西,用很平常的口氣說,“恩那寶樂努?”“寶樂那——寶樂那,渾得沃格那優么牙馬日哈馬白那白!”這個行嗎?怎么不行,送人嘛,有什么要緊。
心頭不禁一震!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通遍全身。這種話我也不是沒聽到過,但總以為這只是一種個人行為,沒當回事,也認定多數牧民都會對此種言論之以鼻,可是今天我分明聽到我曾經無限崇敬和仰慕的人們異口同聲大言不慚的說出這種話,真真令我那一腔的熱情感到格外的刺痛與心寒。
腦子里閃過一幕幕過去美好的畫面,與今天人們的言動無法等同!那種克己奉人的“咬斯”明明是從他們學來的,什么時候成了我一個人的專利?人們的質樸慷慨與真誠還歷歷在目,怎么會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一個個變得如此的俗不可奈?!
打那以后對于本命年再沒了那種熱情,雖然還得重復那一套相同的程序,心情卻完全不一樣,代之而來的是索然漠然的沉重與無奈。
面對這熱情愈發高漲,規格愈發攀升的“吉樂奧日那”大典,我心的深處惟有那有著鮮亮色彩的小小毛巾,令我永遠的感動和懷念。
我常常在想,在這曾經美麗無限的土地上,還有那最初的真情與溫馨嗎?
2013-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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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野附:
首先向陳麗霞的早逝表達沉痛的哀悼。這是一段值得我們每個人深思的視頻——
視頻地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b8e6f90101g2tp.html
這些天因為有其他事纏身,疏離了網絡,為回復謝小慶的紙條我去了他博客,看到這段視頻,我流淚了。我想謝小慶的意思是今不如昔還有肯定毛主席烏托邦理想的合理成分,我不同意他。如果溯源,我覺得陳麗霞的追求是陶淵明的追求,自古我們中國人就有這種追求,特別是在歷史上的亂世比如魏晉。
(一)她是那么執著那么義無返顧,既不是逼于家庭出身無法離開,也不是迫于先進典型騎虎難下,在革命知青們僅僅留下了扎根口號的草原深處,這樣一個性格內向默默無聞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陳麗霞,則留下了她的全部生命!甚至為了能留在草原,在返城大潮初起時她匆匆嫁給了牧民。是的,只是為了回歸自然與和睦,——個體的本然生命高于一切!20年后,她依然那么淡定,令充滿政治色彩的訴苦暗淡無光,也令謝小慶的懷舊情和張娜依的優越感暗淡無光(對不起,只認識他倆,牧區不認識的不敢得罪,還有那個大胡子沈和是俺小學同學),更讓我們每一個為昨天的逃離而僥幸、為今天的回憶而矯情的人——汗顏!
(二)但是女知青嫁給農民或牧民,畢竟是一種文化的倒退,陳麗霞說自己退了九步。陶淵明盡管寫出了優美的田園詩傳世,他畢竟是在貧病交加中度過自己的余生的。陶淵明的追求是莊子的理想,莊子的理想要把動蕩的社會拉回到與禽獸同居的最為古樸原始社會,所以對有類似理想的歷代知識分子來說只能停留在某種精神追求上。是的,她令我們汗顏,讓我們仰視,陳麗霞永垂不朽!
田小野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