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措 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注:劉敞(1019-1068),北宋史學家、經學家、散文家。字原父,世稱公是先生。臨江新喻(今江西新余市)人。慶歷六年(1046)進士。劉敞以大理評事通判蔡州,后官至集賢院學士。與梅堯臣、歐陽修交往較多。為人耿直,立朝敢言,為政有績,出使有功。劉敞學識淵博,歐陽修說他“自六經百氏古今傳記,下至天文、地理、卜醫、數術、浮圖、老莊之說,無所不通;其為文章尤敏贍”(《集賢院學士劉公墓志銘》)。 維揚,揚州別稱。 平山,堂名。平山堂位于揚州市西北郊蜀岡中峰大明寺內。始建于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年),當時任揚州太守的歐陽修,極賞這里的清幽古樸,于此筑堂。
欣賞 前人對“山色有無中”有不少議論。這句原出自王維《漢江臨泛》詩:“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于是有人說,平山堂見不到這樣景色,除非近視眼,歐陽修或者就是個近視眼呢。據說蘇東坡聽了不高興,便揮筆做了一首《水調歌頭》詞,其中寫道:“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意思是說在江南煙雨間的山色,常常如此,并非歐陽修近視。后來又有人指出:這詞首句明明說“平山欄檻倚晴空”,哪來的江南煙雨啊?東坡想為歐陽修辯護,也太勉強了呢。
這些議論,各有道理。照我看來,他們共同引導出一個問題:對歐陽修這樣描寫如何理解?這其實涉及到詩詞創作中“寫景”與“造景”的問題。王國維曾經提出說:“有寫景,有造景。”
有學者分析:“王國維的意境說,區分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近理想之故也。’王國維所說的‘寫景’和‘造景’,其實就是創造意境的兩個基本途徑。他說:‘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任何文學作品,只能表現復雜、繽紛世界的一個側面,詩歌亦不例外。詩人在進行創作時,是按照詩人的自我理想與愿望,舍棄其中現實的、具體的‘關系、限制之處’,但是‘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來源于現實,從之于自然法則。王國維所說的‘造境’和‘寫境’,都是詩人理想的表現,都是精神境界與藝術形象的結合。只不過二者對客觀‘境’的重新組織、加工和創造的程度不同而已。”(引錄網文)
“山色有無中”可看做是詞家對平山堂記憶中的一個片斷,而“平山欄檻倚晴空”則是又一個片斷,讀者實在不必一定要用邏輯關系把它們連接起來。所以,蘇東坡并非勉強,他只是說當煙雨迷濛之時,在平山堂可以看到那樣的景色。不要作“歐陽修是個近視眼”的胡亂指責。在這里,讀者恰可通過歐公兩個記憶片斷,想象到平山堂晴天和雨天的美麗——這才是詞家的用意。
“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如果說,前二句只是概括了平山堂的環境,這二句,則把詞家自己直接擺了進去。歐公曾經出任揚州太守,一轉眼又已過了數年,光陰荏苒,思之不無感慨。這里其實暗用了一個典故:
《世說新語》記載:東晉時,大司馬桓溫北征,經過金城,見年輕時所種之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這在古人是非常熟知的故事。至于其中包含著詞家個人的回憶,不妨來看看如下記載:
歐陽文忠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上據蜀岡,下臨江南數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公每暑時,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馀朵,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以飲酒,往往侵夜,戴月而歸。(葉夢得《避暑錄話》)
回到朝廷,當然不復有那樣的放縱的快樂了!所以“春風”一詞,實在有太多美好的回憶內容和遺憾嘆惋。
于是,讀者看到詞的下片,這些很豪邁的句子:“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有人認為這就是在說歐陽修自己。我則覺得那樣理解有一個嚴重的偏失:忘記了這詞是寫來送別朋友劉敞,送他出守維揚即揚州的。如果整首詞作者都在自我陶醉,將是非常失禮,對方也無從接受。所以,這三句應該是說的劉敞。前面介紹過,劉敞學問淵博,“文章尤敏贍”,如今出守揚州,也完全當得起“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的稱贊。當然,這又并不妨底下有個潛臺詞:詞家當年也是如此。一個表述,兼及兩人,這又是歐公大文豪本領的體現啊。
最后,詞家以這兩句結束:“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同是出任揚州知府,歐陽修42歲,劉敞33歲。如今詞家已近45歲,兼且已經滿頭白發。“衰翁”和“年少”,既是寫實,又是感嘆;既自嘆不如劉敞,又以羨慕的口吻為之壯行色。一抑一揚之間,顯示了兩人真摯的友情,也表現出詞家豁達大度的醉態,十分生動,非常感人。
采桑子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注:西湖,指穎州(今安徽阜陽)西湖。潁州西湖與杭州西湖、惠州西湖并稱中國三大西湖。古代潁州西湖位于阜陽城西北一公里新泉河兩岸,是古代潁河、清河、小汝河、白龍溝四水匯流處。北宋西湖達到最盛時期,明《潁州志》載:西湖'長十里,廣三里,水深莫測,廣袤相齊'。由于黃河泛濫,西湖湖面在清嘉慶后逐漸淤塞,最終被泥沙填平,昔日美景,已不復存在。
欣賞 歐陽修晚年辭官隱居于潁州,曾作《采桑子》詞十三首,并有《西湖念語》為序,曰:“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旁若于無人。”他晚年自號“六一居士”,并解釋說:“藏書一萬卷,藏金石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老于其間,是為六一。”(《三朝言行錄》)由此可以窺知他晚年的生活之一斑。雖然官場內斗不斷,那本來是爭權奪利的常態,不足為奇,當時正是北宋繁盛時期,只要離開官場,也就能優游卒歲,樂享太平。在《采桑子》組詞里,書寫的正是這種狀態。有人說它“在表面上似乎洋溢著‘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的歡樂調子,但在十頃西湖的明月清風下籠罩著的其實是濃郁的英雄遲暮的悲涼情懷。”我看是求之過深了。歐陽修是一個樂觀豁達的人,通觀組詞自可見出,包括個別涉及“富貴浮云”、“聚散匆匆”、“憂患凋零”的感慨,也只是人生感悟的常理常情而已。詞人從一個江西農村的窮孩子,成為天下文宗,位居宰相(副職),年過六十得以太子少師待遇退休,如果說還不滿足,還要“滿懷悲涼”,那也太過分了吧?詞人有早衰傾向,四十歲知滁州時已經“蒼顏白發”(《醉翁亭記》),退休一年后即去世,可見身體相當衰邁。如果說這是“英雄遲暮”,也很明顯是毫無根據的主觀推測。所以,欣賞這一組《采桑子》詞,大可不必去猜測所謂“英雄遲暮的悲涼情懷”,而不如以平常心,好好通過詞人的描述,追想千年以上潁州西湖的山光水色,四季繁華……我們在此選了其中兩首作為代表。
這組詞首句為七字句,都以“西湖好”作句尾,而以前面四字作為每篇所詠的主題。這首詞的主題就是“輕舟短棹”,也即是說詠西湖泛舟之樂。
詞家首先展示給讀者一幅遠景:節令應該是春夏之間吧?綠水、芳草、長堤,構成明快、開闊、怡人的色調。詞家沒有直接寫人,只寫了“笙歌”,卻一下就把游人的歡樂生動地勾畫了出來。這不僅節省筆墨,巧妙之處,在于它把讀者的想象力調動起來:耳邊仿佛聽見笙簫鼓樂,聽見撩人心弦的歌聲,眼前仿佛見到了穿著艷麗的歌伎,旁邊圍坐的游客,還有酒肴,還有歡聲笑語,還有……詞家又還有意無意地加了一個“隱隱”和“處處”作修飾,對讀者的想象增加指引。
上片用了遠景、大景描寫,既是在西湖泛舟所見所聞所享。下片詞家又轉而描寫近景、小景:沒有風,這時水面看上去一點波紋也無,就象琉璃一樣光滑。“不覺船移”,既是泛舟,船便是移動著的,因為水面平靜,沒有了參照物(蕩起的漣漪),人坐在船中,就感覺不到。有人評說這“四字尤妙”,雖然不錯,體現詞家捕捉乘船的感覺,但還要注意聯系下一句“微動漣漪”,兩句是互相關聯著的。當船槳停止的一刻,是“不覺船移”,而重新劃動時,便是“微動漣漪”了。
船在無風水面移動,似乎令人不覺,水鳥的感覺就靈敏得多了,這就是“驚起沙禽掠岸飛”。在自然界,這是合乎邏輯的,在人的主觀里,卻不是一下能夠適應:于是就有了靜被打破。令人在驚愕之中,有那么一點遺憾,有一點迷惑,然后,接受闖進來的、由于破壞而產生的美——沙禽掠岸飛。注意!“掠岸”二字,和上片“芳草長堤”的照應,一下子就把上下片的描寫貫串了起來。
又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欣賞 這一首以“群芳過后”為主題,亦即描繪春末夏初的西湖。在花間詞中,習慣把這個時令作為主人公感傷華年易逝,或遠人不歸的風光場景。但是歐陽修一改這習慣,把春去夏來寫得如此優美!
“狼籍殘紅”(落花),“飛絮濛濛”(柳絮),還記得晏殊筆下那“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的令人悵惘的描寫么?到歐陽修這里變成了“垂柳闌干盡日風”的西湖美景。
下片“笙歌散盡游人去”,一開始就收起了上片的熱鬧。注意這里使用“笙歌”與前首又不同,那里是“隱隱”“處處”相隨,這里則是“散盡”,耳邊是一片寂靜。回過頭來,我們注意到上片的寫景也是“安靜”的。這一句其實很要緊,它為全詞定了調子。
“始覺春空”,再加一筆。前人曾批評“春空”為“語拙”(用語笨拙),并且說:“宋人每以‘春’字替‘人’與‘事’用,極不妥。”這個批評涉及到宋詞習慣,大可討論。我認為是不對的,因為他不明白在詩詞中“一字多義”正是一個高明的設計,它充分利用了漢字“以簡馭繁”的優點,和借此調動讀者的聯想,一方面引誘他們積極參與審美創造,一方面無限地添加作品審美的豐富性。這也就是古人所謂“詩無達詁”的智慧體現。試想,如果我們把它換成“始覺湖空”(事),或者“始覺歡空”(人),讀者的感受和想象將大受局限。一個“春”字,能把西湖中的全部風景、事物、人的情懷、感受全部囊括,并且點化!我看沒有比這個字更好的選擇了。
還有那個“空”字也十分重要,西湖的春天總是伴隨著“笙歌”,而現在“空”了,在微覺遺憾之際,詞家向讀者展示出了西湖寧靜之美:“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就象法蘭西貴婦喜歡在帽沿掛上一張網,在隱約朦朧中展現她的嫵媚。詞人也用垂下簾櫳,和朦朦細雨,讓讀者在迷離中觀望西湖,去領略、想象它的嫵媚。
大學問家錢鐘書,曾經指出在歐陽修之前,已經有謝朓“風簾入雙燕”、陸龜蒙“雙燕歸來始下簾”和馮延巳“日暮疏鐘,雙燕歸棲畫閣中”的句子,歐詞名句,屬于“華詞補假”“與古為新”。也就是說,“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被傳為名句,原是巧妙利用前人句子,加以變通而成的。錢氏此說不無依據,也不無道理,類似由于善學前人加以創新的例子不少,著名者如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前就已有“花落尋無徑,雞鳴覺有村”,和“遠山初見疑無路,曲徑徐行漸有村”。由于類似旅行感受很多人都有過,但是直到陸游把它提煉成包含著哲理的詩句,才最終獲得人們的激賞。
歐陽修把類似的描寫,和西湖那樣的大美背景聯系起來,成功地“借景”,使尋常的小景頓時生出巨大的感染力,而成為人們交口稱美的名句,就令人不能不佩服他過人的才華了。
童軒曰 至下片“笙歌”二句始作一結,章法。“人去”“燕來”,便不冷清,是承平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