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品與六朝詩其三十九～《詩品》與鮑照
主講人：@置酒梅花下
時間：2016.10.21.晚20:30～21:30
鮑公的詩，我們講了這么久，這位，對目前言必唐詩的環境下，鮑詩似乎是冷門，沒想到，還是有不少的朋友和我一起認真地學習，這有點出乎我的意外。
以我的觀點，鮑公是由古體詩轉向唐詩的關鍵轉捩點之一，鮑公上承漢魏，下啟盛唐，七言、五言均如此，鮑公的七言樂府詩，屬于開創性的貢獻。鮑公以前的七言詩，一點不夸張地講，是屈指可數的，漢武、張衡、曹丕等數人數首而已，而且只有七言句式，沒有長短錯落的變化。
鮑公的七言樂府，還應當受到了民歌、歌謠的影響，——主要指鮑的樂府詩歌的長短錯落的變化而言。
如漢樂府《東門行》等。
《東門行》：
出東門，不顧歸；
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
'他家但愿富貴，賤妾與君共哺糜。
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
'咄!行，吾去為遲!白發時下難久居。
哺糜，喝粥。
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上看在上天的份上，下看在黃口小兒的份上，不要這樣干。
拔劍東門去，是要造反。
用，因。
鮑詩總計不足二百首，大部分我們都涉及到了。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征求一下朋友們的意見，我想用兩次聊天的時間（今、明兩晚）把鮑詩了結，然后講一下小謝——謝朓的詩。如果朋友們有別的意見，告訴我。
上回，我們聊了鮑照的山水詩，他的詩的山水，只是沾染了個人情感的山水，是真實的山水，完全擺脫了玄、道的影響。
鮑照涉及山水的詩，除了我們上回聊過的那些，還有，比如我們前面講過的《上潯陽還都道中作》的：“鱗鱗夕云起，獵獵晚風遒。騰沙郁黃霧，翻浪揚白鷗。登艫眺淮甸，掩泣望荊流。絕目盡平原，時見遠煙浮。”這里，只有純粹的人情了。
拿這首詩跟謝道韞的那首《泰山吟》（“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飖 。”）比比，就更明顯地知道，玄學味在鮑公的詩里，已經過濾得干干凈凈；
再如，《和王丞》：“遯跡俱浮海，采藥共還山。夜聽橫石波，朝望宿巖煙。明澗子沿越，飛蘿予縈牽。”“遯跡俱浮海，采藥共還山”二句，“遯跡俱浮海”，并非到海上求仙求道，而是乘船到海上去賞玩，“采藥共還山”，也只是在隱逸生活中求得長壽之意，只是寫個人的愛好、生活。
將鮑公的這首詩和謝靈運的那首寫有 “安排徒空言”的《晚出西射堂》對照，就知道謝靈運山水詩中還帶著的“玄學的尾巴”，鮑公是連根割掉了。
陳橋生先生在《劉宋詩歌研究》中，說鮑照所以不寫帶玄學味的詩，是因為“與謝靈運不同，出身寒微的鮑照與江淹（限指其早年），為求功名而四處奔波，棲棲皇皇，他們不再具備謝靈運那樣的玄學功底，其思想修養、個性氣質都決定了在山水中高談名理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然而當其無盡（按：更恰切地說，應當是沒完沒了，身不由己。）的宦游行旅的感慨自然地揉入其山水描寫之中時，它卻奠定了其后山水詩的創造模式。”
對陳先生的這段話，我說一點自己的意見。鮑照有沒有謝靈運那樣的玄學修養，另當別論，但鮑照對玄學（三玄指《易》《老子》《莊子》）是有相當了解的，是可以肯定的。
鮑公之妹鮑令暉，就是很優秀的女詩人。沒有深厚的文化修養，是不會寫出那樣詩歌的。那個時代是重男輕女的，但鮑照一家，就出了一兄一妹兩個詩人，由可以推知，鮑照雖出身寒微，但是，鮑家卻是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的，連女孩子都可以寫出優秀的詩歌。
我們前面聊過一點令暉的詩，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翻看一下。
再看鮑公詩的題目，鮑公詩題中有“代”（擬寫）字的詩題（如代《淮南王》《代東武吟》等），就有三十余首；以“擬”為題的詩，如《擬阮公夜中不能寐》《學劉公干體五首》《學陶彭澤體》，可知其知識范圍是很廣的。
在那個玄學流行的時代，作為一個大知識分子，對玄學也必會有所了解。
能直接證明鮑公有玄學修養的，如《講易》一詩。
鮑公所以不寫玄學味甚濃的詩，我以為一是如陳先生所講的“個性氣質”，更主要的是由于玄學這個東東，是精神上的奢侈品，是屬于社會上層的，是現實生活的“幫閑”，忙時用不上，閑時才用得上，以增加人生趣味、精神涵養。
象謝靈運那樣的富貴閑人，上層人物，飽暖之余，高朋滿座，揮麈清談，恰用得上玄學，正象瓊瑤小說里的年輕人，不食人間煙火，只負責戀愛即可。對一個整天勞作，肚子都吃不飽的年輕人而言，瓊瑤小說里那樣的戀愛，就是天方夜談。
靈運是超級豪門謝家中人，我們前面講過的，《南史·陳顯達傳》:“麈尾是王謝家物，汝不須捉此。”
靈運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們翻一下史籍。
《宋書.謝靈運傳》：“靈運以疾東歸，而遊娛宴集，以夜繼晝，……元嘉五年，靈運既東還，與族弟惠連、東海何長瑜、潁川荀雍、泰山羊璿之，以文章為友，共為山澤之遊，時人謂之四友。
靈運因（繼隨、因襲）父祖之資，生業（家產）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嶂千重，莫不備盡。
造，到達。
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具，下山去其后具。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
李白”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謝公屐，就是靈運”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具，下山去其后具“的木鞋。
如《傳》中所寫，靈運“以夜繼晝”， 游山，就是玩，想行即行，想坐即坐，可以隨心所欲，優閑地對著山川河流發玄學之冥想。
而對鮑照、江淹這樣“為求功名而四處奔波，棲棲皇皇”的而言，哪有這種清閑、閑心揮麈清談，疲倦的旅途之中，哪有心情面對山川，細思《莊子》之“北溟有魚“？
那個時代，生在什么樣的家庭，就決定了各人的命運。
個性氣質不同，生活境遇不同，面對同樣的山川，自有不同的感受，所以，靈運的山水詩中尚有玄學，而鮑、江二公，則只有個人的感受。
《大雷岸與妹書》，即是旅途中所寫，寄與其妹鮑令暉的。賦里抒寫了山川的壯麗、旅途的愁苦、對親人的囑念。賦中的山川，哪有一點玄道之味？山川雖美，但只是山川。
妹妹令暉，是頗令鮑照驕傲的，在當時，其妹才名，就已流傳甚廣。
《詩品.下.齊鮑令暉齊韓蘭英條》：“令暉歌詩，往往嶄絕清巧。擬古尤勝。唯百韻淫雜矣。照常答孝武（帝）云：‘臣妹才自亞左芬，臣才不及太沖爾！’蘭英綺密，甚有名篇，又喜談笑。齊武謂韓云：‘借使二媛生于上葉，則玉階之賦，紈素之辭，未詎多也。”
嶄絕：嶄新絕俗
百韻淫雜：只是長詩顯得過于凌亂。百韻，當指寫得較長的詩。淫，過分。雜，凌亂。按：此四字另有異文。
臣妹才自亞左芬，臣才不及太沖爾：我妹妹的才華，本來就是可以匹敵（或僅次于）左芬，只是我的才華，比不不左思罷了。
亞，僅次一等，引申為儔匹。左芬，左棻，字蘭芝，左思之妹，齊國臨淄(今山東淄博)人，為晉武帝妃嬪，才華過人，寫有《感離詩》《感離賦》《啄木詩》等。左思，字太沖。
借使：假使。
上葉：以前的時代。葉，世。
玉階之賦，紈素之辭：玉階之賦，指班婕妤（班固、班超之妹班昭）《自悼賦》，《自悼賦》有“華殿塵兮玉階苔”之句。紈素之辭，指班昭所寫《團扇》詩，中有“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之句。
裂，這里是剪開、翦裁的意思。
塵、苔，是生塵、生苔的意思。
未詎多也：未必勝過。多，勝過、超過。
按：鮑照死于宋世，其妹令暉早卒于鮑照。齊朝皇帝夸贊令暉，如是在南北朝時，令暉之詩名，即流傳矣。
鮑照所答，說明令暉當時即廣有詩名。
在皇帝面前說“臣妹才自亞左芬”，表明鮑令暉的才情，有多讓鮑照自豪。
鮑公的詩題材甚廣，但，寫親情的則不多，只有一首，是送別其從弟道秀的。
今天，我們聊一首鮑公兼寫人情與山水的五言古詩《送從弟道秀別》。這首詩從結構上講，亦甚有特色。
《送從弟道秀別》：“參差生密念，躑躅行思悲。悲思戀光景，密念盈歲時。歲時多阻折，光景乏安怡。以此苦風情，日夜驚懸旗。登山臨朝日，揚袂別所思。浸淫旦潮廣，瀾漫宿云滋。天陰懼先發，路遠常早辭。篇詩后相憶，杯酒今無持。游子苦行役，冀會非遠期。”
從弟，《爾雅》：“兄之子、弟之子，相謂為從父兄弟。”也就是堂兄弟的意思。著名的《板橋家書》即是鄭板橋寫與其堂弟鄭墨的。古人是很講究家族的，族中兄弟大排行，如李白，家族中排行十二，故呼為李十二白；杜甫，家族中排行二，故被稱為杜二甫。從兄弟，亦是很親密的關系，故板橋寫與鄭墨的信，亦稱家書。
下面，我們逐句解釋一下這首詩。
參差生密念，躑躅行思悲：心緒很亂，心里各種念頭想法，不斷地連續涌現，兄弟相別，送弟遠行，一路走得很慢，心中充滿了感傷之情。
參差，不齊，這里是形容心緒很亂，七上八下的。密念，指念頭很多。躑躅，徘徊不進狀。送別時總希望相伴的時間長些，故走得慢。行思，一邊走一邊思慮。
此二句，是說送別弟弟時，路上的心情。
悲思戀光景，密念盈歲時：心中所以充滿感傷之情，是因為留戀兄弟相會的情景，繁亂的心緒，一年之中，無時或斷。光景，景況、情況，此處指兄弟相會的景況。
密念，承上句“參差生密念”，即心上所生“參差”之“密念”，煩亂不斷的心緒。盈，滿。
這二句是寫對兄弟相會的留戀之情，煩憂彌歲，兄弟相會歡樂之時苦短。這二句，有點象“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之意。
讓人快意的書，正當讀著時，突然文章結束了。
歲時多阻折，光景乏安怡：過去的歲月中，充滿了阻撓、挫辱，沒有多少安穩、快樂的日子。（兄弟相會的日子是安怡的，但是，卻是為數不多的時日。）
“歲時多阻折”，寫處世的艱難；“光景乏安怡”對安怡的渴望，寫對行將遠別的弟弟的不舍之情，手足情深。
這二句，因“歲時多阻折”，而更留戀兄弟相會的“安怡”。兩相對比，感慨甚深。
“參差生密念，躑躅行思悲。悲思戀光景，密念盈歲時。歲時多阻折，光景乏安怡。”此六句，乃用頂針法，上遞下接，首尾相銜。
就章法而言，乃變用《飲馬長城窟行》。《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輾）轉不相見。”
另《長歌行》：“朽貌改鮮色，悴容變柔顏。變改茍催促，容色烏盤桓？”
悴容變柔顏，即柔顏變悴容。
柔嬾姣好的，變成了憔悴枯槁的。
以此苦風情，日夜驚懸旗：因此，心中總是苦澀的，白天夜晚，心就象是懸在風中的旗幟，無有停息之時。
風情，心情。《晉書.袁弘傳》：“弘有逸才，文章絕美，曾為《詠史詩》是其風情所寄。”按：袁弘，即袁宏。《晉書.袁宏傳》：“袁宏字彥伯，……宏有逸才（杰出的才能），文章絕美，曾為詠史詩，是其風情所寄。少孤貧，以運租自業（營生養活自己）。謝尚時鎮牛渚，秋夜乘月，率爾（隨意隨心）與左右微服泛江。會宏在舫中諷詠，聲既清會，辭又藻拔，遂駐聽久之，遣問焉。答云：‘是袁臨汝郎誦詩。’即其詠史之作也。尚傾率有勝致，即迎升舟，與譚論，申旦不寐，自此名譽日茂。”
運租，大約相當于現在的物流業，給人運送東西。
申旦，到早晨太陽出來。
李白《夜泊牛渚懷古》：“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即詠其事。
余亦能高詠，指象袁宏那樣寫出好詩；斯人，指象謝尚那樣賞識自己的人。
懸旗，懸于風中旗，意同于懸旌。
這二句，是承上六句而來，“密念盈歲時”與“日夜驚懸旗”尤相承緊密。
登山臨朝日，揚袂別所思：在早晨的時候，登到山頂上，對面朝日，揮袖和所想念、所愛的弟弟告別。
揚袂，揚起衣袖、揮袖。
臨，是從上向下面對之意，可見朝日尚低。由此臨字，亦可知是兄弟二人向東而行。
“登山臨朝日”中之“登山”，與“躑躅行思悲”之行，相應。
這二句，是寫兄弟相別時的情景。
浸淫旦潮廣，瀾漫宿云滋：早晨，廣闊的潮水漸漸地漲起來，天上的云雜亂地散布著，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潮，江在近海處，亦有潮。
浸（qīn）淫，積漸而擴展、漸進。這里是漸漸大起來、漲起來的意思。
瀾漫（mán）：分散、雜亂。
宿云，昨晚的云。因為其弟要出發上路，所以，前一天晚上，要看天氣，晚上有雜亂的云，而早晨又比昨晚多了。
滋，滋長，這里是漸漸變多之意。是與昨晚比，變多之意。
這二句，是寫其弟要走的路及天氣。其弟所行，應是水路，或是傍水而行的路。
天陰懼先發，路遠常早辭：天陰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先啟程渡河，如果一天之中要行很遠的路，要早點動身。
懼，害怕，這里為小心的意思。
辭，這里指從旅宿處出發、動身之意。
這二句，是告戒、叮囑其弟行驛之中要注意的事項。關心體貼之情，盡現于此二句。
篇詩后相憶，杯酒今無持：相別之后，如果想我，就寫詩寄給我，但是，我現在卻不能拿杯酒送你遠行。
不送弟以杯酒，亦當是為其行路考慮，是出于關切。
因為”浸淫旦潮廣，瀾漫宿云滋“。
天氣不好。
游子苦行役，冀會非遠期：游子總是行走在外，旅途辛勞，希望我們相會的日子不要太久遠。
冀，希望。會，相會。
后四句，是對別后的期望。
游子苦行役，高啟《悲歌》甚為動人，《悲歌》：“征途險巇,人乏馬饑。富老不如貧少,美游不如惡歸。浮云隨風,零亂四野。仰天悲歌,泣數行下。 ”
何況如鮑公兄弟，游子于外，只是苦旅，并非美游。
鮑公寫有山水的詩，還有《日落望江贈荀丞》。《日落望江贈荀丞》：“旅人乏愉樂，薄暮增思深。 日落嶺云歸，延頸望江陰。 亂流灇大壑，長霧匝高林。 林際無窮極，云邊不可尋。 惟見獨飛鳥，千里一揚音。 推其感物情，則知游子心。 君居帝京內，高會日揮金。 豈念慕群客，咨嗟戀景沉。”
后面這首，并不難解，大家體會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