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盛龍,湘西人,中國作家,北京作家,發表作品約兩千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記憶》《二酉散簡》《楊柳依依》《火塘集》《心心相依——中華56個民族散記》以及小說、評論集二十余種,《中國當代文學史》等十多種文學史著專節專題評介。
年飯年豬年豆腐
楊盛龍
山鄉的生產關系改為一大二公的大集體所有制,生產力還處在自然經濟狀態,絕大多數生活物資自給自足,極少量的所需以賣掉小件換取。俗話說:養豬為過年,養雞養鴨換油鹽。上面額定我們三十來戶人家的生產隊每年必須完成達到一定重量及肥膘的13頭上繳派購豬任務,以市場價六分之一左右的價錢交售,接近于捐贈。傾注相當能力為上繳而養豬,到年底只有一半人家能殺一頭年豬過年。過年吃肉靠自家養豬,如果買的話,缺錢買不起,還必須有肉票,否則就是有錢也買不到。我媽曾自豪地夸大話:我啊,每年都殺年豬。
我媽的大話吹到六十年代末,成問題了。
從1969年起,我們生產隊每人年平均口糧200斤左右,不是米面細糧,而是包括稻谷、苞谷、雜豆、紅苕、洋芋等的毛糧。那點糧食只夠吃半年,生產隊實行計劃用糧,勻作十個月發放,大多數人家每個月都不夠吃,每個月借糧。我家連續八年沒有過年米,借米蒸年飯。我爹常年借糧,每次借得一升兩升的,每頓用1/3的大米,摻和2/3的瓜菜顆粒,加大量水,煮成近乎稀飯的爛啪飯,當時湊合著有點飽的感覺,過不多久就餓了。很少有一次借到幾十斤上百斤糧食的。有一年,我爹從一位好心的本家那里借得90斤糧食指標(須以平價購買),做了那年的年飯,我家幾代人銘記他家的恩情。據說古代有一年為了抗擊外侮,大家一起用甑子蒸年飯吃團圓飯,吃過年飯即出征,千年的老傳統一直沿襲,多少年來過年必須用甑子蒸飯,人數很少的家庭也蒸一小甑子飯,有吃有剩,象征年年有余。
我家常年借糧,每次借得一升兩升的,摻和大量瓜菜煮爛啪飯,冬天挖蕨根吃蕨粑,春天吃野菜和芭蕉樹干樹蔸,夏天挖苦菜蔸,洋芋尚未成熟就心疼地挖來吃,缺油少鹽,寡肚饑腸,經常挨餓。人缺糧,哪有糧食養豬!除了煮豬草,還得有點糧食才能養得出肥豬。那年頭,人缺吃的,豬吃純草,狗餓了翻越豬欄吃幾口豬草。那幾年間,我家每完成上繳一頭派購豬任務后,再買一頭只生過一兩胞崽的仔母豬,那種豬口糙胃口好,容易養,過年時殺一頭四五十斤重的年豬。那么點體重,皮包骨,哪有什么肉!好歹有豬腳桿骨棒棒煮蘿卜坨和海帶結子。蒸年飯中有點蒸肉,吃得解饞。就那樣的瘦狗樣的豬,也算殺年豬了。有兩年就連那樣的瘦狗豬也沒有,我媽再也不說每年都殺年豬的話了。
過年啦,一家人得磨一箱年豆腐。以往過年和四月八、端午、中秋等都磨豆腐的,困難年頭縮減了。一年到頭,要過年了,總得磨一箱年豆腐。磨一箱豆腐需要9斤黃豆,沒有那些黃豆,生產隊一點黃豆都沒有分配。全生產隊只收獲得一百多斤黃豆,還沒有以前搞單干年代一戶人家收獲的那么多,那得留待明年做種子。我家想辦法籌款,翻門角落找出些平常積攢的破銅爛鐵、爛鞋子、棕櫚片葉柄之類的,賣到供銷社,湊錢,或者借錢,買回十來斤黃豆。磨豆,沖漿,點石膏,蓋在木缸里悶,娃兒崽崽們得以舀半碗豆腐腦兒吃。就要過年啦,饞嘴的娃兒們搶著吃煎豆腐片。有人詼諧地說:那些娃兒啊,豆腐就是命,見到肉連命都不要啦。
過年必得打年粑粑。以前一戶人家過年打兩三百斤,用水缸泡水保質,正二月每天早晨燒烤年粑粑過早,吃過早飯后帶年粑粑到地頭做午餐,一直吃到三月三“踏蛇眼”。眼前,有的人家有余糧,他們或者當干部,或者有關系,貪占,找路子買平價糧,每戶可以做兩百斤年粑粑。我們家年飯米都是借的,只有借或買糯米籌備做年粑粑。幾家人一起打年粑粑,糯米拌合苞谷粉,蒸熟,壯年漢子將年粑粑揉糯,揮槌打年粑粑,其他人做年粑粑、搟年粑粑,說說笑笑,以前說豐年,借糧的年頭也有說有笑,過年么。總得有那么個意思,老傳統習慣不能丟。要是沒有借到,也沒有錢買,只有去乞討。正月初一乞討年粑粑,凡是富有的人家都是大方給予,一個早晨就能討到大半背簍,一天能討到一滿背簍年粑粑。
生活再怎么困難,日子再怎么過不下去,一般人家過年都得想辦法蒸年飯、殺雞、燉肉、磨年豆腐、打年粑粑,豐盛滿溢的年,喜慶熱鬧過年。我媽正月初二生日,我爹正月初九生日。家婆說過,這兩個人過年期間逢生日,真是好啊,叫花子都有好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