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主席曾告訴我們:“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后,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拼死的斗爭 ,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秦始皇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更不是他不努力,而是他所面對的這些不拿槍的敵人太過于強大。
秦始皇奮六世之余烈終于霸占了六國的肉體,他可以肆意擺弄六國的任何一個部位,不論是政治、軍事,還是經(jīng)濟。但是他深深知道自己只是征服了六國的肉體,卻沒有得到六國的芳心。所以他除了收天下兵,車同軌書同文,統(tǒng)一度量衡外,秦始皇還代表大秦帝國開始放下身段,艱難地向六國擠出了笑容和伸出了橄欖枝,嘗試以誠相待,以心交心,在精神上徹底征服六國。殊不知人心想法最為叵測,文明差異最為險惡,秦始皇太低估了六國這些不拿槍的敵人,即山東六國的“文明思想”。山東六國強大的文明思想不僅沒有被秦始皇虎軀一震,倒是讓整個大秦帝國菊花一緊。
二
大秦帝國以“法制”起家,可謂是“罷黜諸子,獨尊法家”。在這個體制下,最難以生存的文明思想便是“儒家”。《韓非子·五蠹》中就明確提出“儒以文亂法”,點明了儒與法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儒家思想是法家思想最大的敵人。《韓非子·五蠹》進一步說到:“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這句話充分展現(xiàn)了法家思想在秦朝的榮耀,法制體系在秦朝的地位。韓非子也率先提出了“以吏為師”的口號,所以過后李斯不過拾人牙慧。
秦朝不僅排斥儒家,凡事影響其“耕戰(zhàn)”國策,惑亂民眾思維,不務實干的思想文化也都一律排斥,不過儒家首當其沖而已。但是這個情況到了秦王嬴政吞并了六國,當上了秦始皇后卻有了松動。山東六國的儒家、陰陽家等都陸續(xù)登上了秦朝的政治舞臺,開始影響大秦帝國的政治走向。有這種松動很正常,秦始皇作為千古一帝,以他的智慧能夠看到如果單純在六國實施固有的秦法體系,可能只得其身而不得其心。人心不服,思想不通,國家的禍亂遲早會爆發(fā)。因而,秦始皇想嘗試在秦法體系的基礎上進行微創(chuàng)手術,多一些吸納與包容,多一些溝通與交流,以便讓秦法能更好統(tǒng)治山東六國,好讓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秦法的松動,在另一方面也標志著秦人對中原文明的致敬和秦始皇對儒法斗爭的調(diào)和。秦人發(fā)源于西陲,同西方諸戎雜居,文明相對落后。其間更是與西方諸戎通過戰(zhàn)爭和婚姻的形式使秦文明不可避免地融合了西戎文化的特征。但是就因為秦文明具有原始性與野蠻性,一直被山東諸國鄙視為戎狄。即使秦穆公時期“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周天子派召公帶著金鼓去向秦穆公祝賀,也沒能改變山東諸國對秦國的成見。以至于秦孝公在國書中寫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雖然秦國憑借法家這個單行道贏得了長跑的最終勝利,但是其內(nèi)心和潛意識里面卻始終隱藏著文明上的自卑和一雪前恥的沖動。當秦王嬴政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鳥瞰天下一切的時候,中原的思想文明領域也自然盡收他的眼底。他需要在秦文明和中原文明之間,在以法家為首和以儒家為首的兩塊思想領域之間,找到一個突破口和結(jié)合帶。
三
秦始皇做了他能付出的努力和秦帝國能承受的改革。他破天荒地為廣大儒生設置了博士一職讓其參與政治。《漢書·百官公卿表》載:“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員多至數(shù)十人。” “博士”一詞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期,山東六國基本都設置了博士一職,使學識淵博的學者充任參謀和顧問。現(xiàn)在秦始皇直接拿來并入秦朝的政治體系,他向中原文明擠出了第一個致敬的微笑。
秦始皇曾很接受的儒生們的出謀劃策。《史記·秦始皇本紀》:“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
秦始皇真心接納中原文明的五行學說,《史記·封禪書》寫到:“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於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為名,音上大呂,事統(tǒng)上法。”他也向陰陽家敞開了懷抱,燕齊兩地的方士陸續(xù)粉墨登場,帶他走上了尋仙問道,追求長生之路。
秦始皇開了一個好頭,如果秦文明和中原文明能夠繼續(xù)友好地發(fā)展下去,秦朝也不會二世而亡,可惜友誼地小船說翻就翻。秦始皇想迅速融合兩種文明,但是中原文明根深蒂固,枝繁葉茂,不能輕易搬動。秦朝法家文明自成一家,先天的排他性極強。在兩種文明的激蕩之中,秦文明顯然扛不住中原文明的侵蝕。剛剛擠出笑容,敞開懷抱的大秦帝國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事件后又迅速擺出了嚴肅的表情和雙手交叉抱于胸前的姿態(tài)。兩種文明在輕輕握了一次手后再次陷入大決裂。
四
封禪。“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不論是秦始皇自己產(chǎn)生封禪的想法后去咨詢眾儒生,還是眾儒生主動倡議秦始皇封禪,總之眾儒生十分熱衷于秦始皇搞封禪。因為只有通過這類大型活動才能彰顯自己的才學贏得皇帝的尊重,他們對封禪各方面的知悉的程度遠超秦始皇。所以就我個人觀點而言,更傾向于眾儒生慫恿秦始皇搞封禪。《史記·封禪書》寫到:“諸儒生或議曰:‘古者封禪為蒲車,惡傷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席用菹秸,言其易遵也。’始皇聞此議各乖異,難施用,由此絀儒生。”眾儒生都積極在始皇帝面前表現(xiàn)自己對封禪的獨家認識,讓適應了一切按法律規(guī)矩辦事的始皇帝感到十分惱火。封禪這么重要的一個大典,儒家居然沒有統(tǒng)一標準,而且這些儒生們各自說的獨家認識不僅互相矛盾還很難以實施。秦始皇對儒家和儒生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他一怒之下棄儒生不用,自己開天辟地發(fā)明了一套封禪大典。而被秦始皇拋棄的儒生們最先提出封禪的建議卻沒能如愿參加封禪大典,個個憋了一肚子氣。當聽說秦始皇在泰山上遭遇了暴風雨時,眾儒生們譏諷不已。“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風雨,休于大樹下。諸儒生既絀,不得與用于封事之禮,聞始皇遇風雨,則譏之。”始皇沒有追究,但友誼已經(jīng)分裂。
分封。秦始皇在咸陽宮設置酒宴,請了七十位博士。其中博士代表齊人淳于越在宴席上對大秦郡縣制的國體進行了否定:“臣聞殷周之王千馀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此段話的核心思想就是建議撤銷郡縣制搞周朝的分封制,而且號召向古人學習。淳于越的言論顯然是開歷史的倒車,讓李斯等法家大臣感受到了儒家思想的侵蝕。李斯立即向秦始皇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提出了“焚書”的建議,并搬出了韓非子“以吏為師”的宣言。只為時刻提醒秦始皇堅守法家體制,抵御儒家侵蝕。
謊言。“燕人盧生使入海還,以鬼神事,因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將軍蒙恬發(fā)兵三十萬人北擊胡 ,略取河南地。”歷史的記載雖然很短,但我們能想象其中信息量很大。秦始皇絕對不可能憑借一個圖讖就斷定這個“胡”就是匈奴。我相信盧生與始皇帝還有著一番深入地交流,讓秦始皇確定這個“胡”就是指匈奴,必須派兵除之。秦始皇派蒙恬領兵三十萬北擊匈奴這一決定十分重大。第一,蒙恬所領之兵乃大秦帝國精銳主力,非南征南越之兵可比。征伐南越的軍隊乃是由“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等構(gòu)成,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秦朝正規(guī)軍。蒙恬這一北伐,則意味著秦朝內(nèi)部空虛。第二,北擊匈奴則意味著老百姓的徭役加重與秦朝國力損耗。不管秦與胡誰最后獲勝,受益的永遠是想搞復辟的山東六國舊貴族。所以,我懷疑盧生等方士是山東六國等舊貴族有意安排的間諜,作用等同于當年韓國派到秦國的水工鄭國。唯一不同的是鄭國間諜任務失敗,反而富了秦國。而盧生等人卻成功地消耗了大秦帝國,過后連秦始皇都自我悔恨地說到:“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秦始皇怎么可能尋得仙,覓得藥?當年齊威王、齊宣王和燕昭王最早開啟尋仙問藥模式,何曾見過一人成功?最后能看見的就是他們的子孫都亡了國。這些方士都是在努力把大秦帝國往著燕齊的老路上引。
秦始皇不是傻瓜,他深刻感受到中原文明非秦人能在短時間內(nèi)所能駕馭得了的。相反,秦法和秦文明卻遭到了中原文明的侵蝕。為了盡快駕馭中原文明,大秦帝國在不知不覺之間消耗了精力,在山東六國的秦法執(zhí)行貫徹上反而產(chǎn)生了松懈。秦始皇連續(xù)兩次遭遇刺殺,最驚險的一次并非在博浪沙,反而是在咸陽的蘭池宮。項伯常殺人卻可以和另一個通緝犯張良長期隱藏逃匿。秦朝懸賞張耳千金,陳余五百金,兩人卻能當上監(jiān)門。劉邦曾有案底,居然在蕭何的庇護下能當上亭長。這個年輕的帝國就秦法本身建設而言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去做,而他卻無法抵擋中原文明的吸引、融合與化解。即使始皇帝過后采取了“坑儒”的怒行,但他的長公子扶蘇卻仍說:“諸生皆誦法孔子”,可見以儒家為首的中原文明其蘊含的能量,遠超始皇帝的想象。
五
周公創(chuàng)造周禮,孔子傳播儒學,哪一個不比商鞅變法早,哪一個涉足的諸侯國土面積會比商鞅變法的小?齊國稷下學宮集天下英才于一堂,百家爭鳴,各種高論與思想振聾發(fā)聵,哪一國的民智會比秦國民眾的低?見過天的青蛙,你不能再給他說天只有井這么大。法家只是諸子百家中的一種,他和儒墨陰陽等學派文明相比,還是顯得稚嫩與厚重度不夠。法家在中原的發(fā)展并不順利,不論是吳起還是申不害,都沒有能讓一個國家徹底走上法家的軌道。但歷史讓秦國選擇了商鞅,選擇了法家。法家能被秦國選中不僅是秦國之幸,更是法家之幸,只有秦文明的土壤才能讓法家生根發(fā)芽直至開花結(jié)果。換了山東諸國任何一個國家,法家都結(jié)不出像秦國這樣的碩果。法家是諸子百家中的奇葩,秦國是諸侯國中的另類,他們的結(jié)合真是天作之合。
可是,秦國可以依靠法家戰(zhàn)勝六國,吞并天下,但他無法憑借法家體制吞噬龐大且根深的中原文明。如果說法家文明是一道無與倫比的強大內(nèi)力,那么中原文明就是“吸星大法”。任你內(nèi)力多強大,我都能海納百川反噬于你。秦王朝時期的儒法斗爭很能說明為什么我們中華民族歷經(jīng)多次異族入侵而不亡,反而能讓異族漢化逐步失去其本色,這就是全靠以儒家為首的諸子百家文化所蘊含的巨大能量以支撐。
秦國用法家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是習慣了法家思維的他們在統(tǒng)一了天下后也遇到了空前的挑戰(zhàn)。他們不僅要面對老大哥儒家,還要面對老大哥身后的眾多小弟,即諸子百家。他們所面對的民眾,也不再是有著原始淳樸之風的秦民,不可能再次上演“立木為信”。秦朝法家文明與儒家為首的中原文明相互激蕩,只能是中原文明吞噬法家文明。儒家的文明的包容性和抗擊打能力遠遠超越了法家文明。所以最終的勝負出現(xiàn)在了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此以后,在神州大地上,再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秦王朝般的法家政權。
老辣的秦始皇尚且不知道如何整合兩種文明,因為他做的嘗試已經(jīng)失敗。到了秦二世時期,年輕的秦二世對于天下間洶涌暗動地各種思潮及各地不斷出現(xiàn)的亂行,他只能單線思維地不斷提升秦朝法家文明的強度與硬度,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過,他還沒壓到東風之時,秦帝國的這張硬功終于被他拉斷了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