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最近學到一個挺時髦的詞,叫“尬”。既然學會了,就一定要活學活用。
眾所周知,我的主業是讀《宋史》,所以偶爾也翻翻《水滸傳》這一類以宋朝為背景的小說。翻來翻去,突然覺得,“尬”這個詞用來形容出家之前的魯智深(俗名魯達),是真的再合適不過了。
因為從他出場開始到三拳打死鎮關西,他的臺詞,真的是太尬了。
魯智深出場的時候,是渭州小種經略府里的提轄,算起來就是一個中下級軍官,而且還不識字,在代州雁門縣的時候,連抓捕他的公告都看不懂。
魯智深最風光的時候,是在延安老種經略府那里做了個“關西五路廉訪使”。這個官名跟周星馳在《九品芝麻官》里化用的“八府巡按”一樣,聽上去很厲害,實際上品銜并不高,相當于今天的巡視組工作人員,還不是中央巡視組。
但是就是因為魯智深覺得自己是在為大名鼎鼎的種相公做事,所以處處都以上等人自居,對其他人輕則吆三喝四,重則伸手便打。
原因無他,因為他覺得自己是經略府的人,是上等人,其他人都是下等人。
貳
魯智深從《水滸傳》第二回出場,到打死鎮關西之后逃到代州,這么短短的一回書,你知道他提了多少次“經略府”或者“經略相公”嗎?
我粗粗一數,六次。
其中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了兩次,跟史進和李忠在潘家酒樓喝酒的時候在金翠蓮面前充大個兒的時候說了一次,跟鎮關西正面交鋒的時候,說了三次……
有時候我真佩服施耐庵,能夠用這么尬得不能再尬的語言,把魯智深這個尬得不能再尬的人物,描寫得如此活靈活現,躍然紙上。
隔著幾百年的時光,我都仿佛看見魯智深跟那兒坐著,盡管自己是個文盲,依然想文縐縐地說:“沒有在經略府里當過差的都是下等人,他們根本就不需要知道經略府的事,連經略府里要十斤精肉臊子裹餛飩的事兒都不清楚,活該不能做大事。”
我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覺得很榮耀啊,反正我是尬得不行。
叁
你千萬別以為這是魯智深的口頭禪,這是他真實的價值觀,他在渭州城里的做派,是正兒八經把自己當成了上等人的。
他讓正在賣藝的李忠跟他去喝酒,李忠要先賣了膏藥再去,否則沒錢,他一把就把李忠的潛在客戶、看賣藝的圍觀群眾推倒在地,還說“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
他在潘家酒樓請史進和李忠吃飯,店小二問了一句點什么菜,就給人一頓罵,又嫌金翠蓮在隔壁哭泣打擾他喝酒,把碟子酒碗扔了一地;
他要放金翠蓮父女走,客店的店小二怕被鎮關西報復攔著不讓走,他伸手就給人打得滿嘴是血,連門牙都打掉了兩顆;
即便是他打死鎮關西的時候,也不忘了罵一句,老子都沒敢叫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作鎮關西”……
這些語言和做派,無非就是證明一點:他是上等人,其他人是下等人,可以隨便欺負。
肆
但是當魯智深這個上等人打死了下等人鎮關西之后,他也知道出事兒了,只有跑路。
在處理魯達打死人這個案件的時候,渭州知府和小種之間的對話是耐人尋味的。知府親自上門去給小種說明情況,小種的第一反應是“如何護得短”,然后虛頭巴腦地扯了一番老種的關系,實實在在地說了一句話:“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
意思很明顯了,魯智深到我這里只是正常上班,沒啥幕后關系,你該抓抓,該判判,判完了給我們說一聲就成。
這事兒怎么處理的呢?
渭州府開了一個“廣捕急遞的文書,各處追捉”,就連魯智深逃到了兩千多里外的代州雁門縣,都遇得上抓捕自己的公文,可見人家的追捕,確實不是鬧著玩兒的。
可憐魯智深,自詡為經略府的上等人,自以為行俠仗義打死了強騙金翠蓮的鎮關西,結果經略府的人連問一句“為什么要打鄭屠夫”的話都沒有,直接就把他甩給了渭州知府,還落個依法辦事的好名聲。
伍
有一個小細節,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的。魯智深住的地方,并不是在經略府里,而是“經略府前下處”。
枉費魯智深開口閉口說了這么多次“經略相公”,在金翠蓮面前的時候,甚至還在經略相公前面加了一個“俺”字表示親如一家,卻連住進人家院子的資格都沒有撈到,只能在經略府門前的一個屋子睡覺。
像啥?我不太清楚……
最后我再提醒魯智深一句:你在渭州城茶樓遇見史進時候的茶錢,以及在潘家酒樓里請史進和李忠吃飯的飯錢,當時你都欠著,說的是“明日過來還你”。
我翻爛了《水滸傳》,直到你在杭州六和寺坐化,你都沒有去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