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下文簡稱《民法典》)第1064條在整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法釋[2018]2號)(下文簡稱“2018年夫妻債務司法解釋”)的基礎上,就夫妻債務(尤其是夫妻共同債務)問題做出了具體規定。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的性質認定以及非舉債方配偶與債權人利益的平衡保護問題,是我國婚姻家庭制度中最為重要的法律課題之一。該問題在司法實踐與法學理論中曾長期存在巨大爭議,《民法典》頒布之前的法律(含司法解釋)對其認定方式曾發生多次變動。本文擬討論的問題是,如何理解與評價《民法典》第1064條?其是否從根本上解決了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問題?是否遺留了一些尚未解決的理論實務難題?
依據原《婚姻法》(2001年修正)第41條,判定夫妻共同債務以該債務是否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為其核心標準,這一立場在學界被稱為“用途論”。在司法實務中,一般要求債權人對債務用途加以舉證。該標準顯然對債權人的舉證義務要求較高,因為如果夫妻均否認某筆債務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債權人事實上難以作出反駁。法律適用“用途論”時期,夫妻雙方借助“假離婚”等手段,通過轉移夫妻財產坑害債權人利益的現象經常發生。但應當看到,債權人利益受損并非僅因法律規定不周所致,而主要應歸咎于當事人不誠信的行為。何況,本條規定的初衷也并非完全為解決一般意義上的夫妻共同債務,而主要是為解決夫妻離婚時非舉債方配偶在何種條件下負擔舉債方配偶僅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的問題。
為扭轉此種任意坑害債權人的現象,最高法院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下文簡稱“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應運而生。依照該規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因此,夫妻一方所訂立的債務,只要發生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均被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而非舉債方配偶若想推翻該推定,必須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債權人知道夫妻雙方約定了分別財產制。顯然,這種證明對于非舉債方配偶而言絕非易事,這就導致24條確定的“共債推定”幾乎無法被推翻。此即學界所謂的“推定論”或“時間論”。該立場強化對債權人的保護,以應對夫妻聯合坑害債權人的現象。但其矯枉過正的做法非但與婚姻法乃至整個法律的基本原理背道而馳,而且將會滋生出更多的社會問題。當婚姻關系由于一方死亡或者離婚而終止后,夫妻一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負擔“飛來橫債”的情形不時見諸報端,有時甚至存在舉債方配偶跟第三方串通編造債務的情形。盡管出于解決現實社會問題的良好愿望,上述司法解釋的規則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效果往往適得其反。問題的根源便在于,該司法解釋混淆了道德思維與法律思維(先驗地認為夫妻雙方必然會聯合坑害債權人),由此導致制度設計層面的混亂(在法律上直接將兩者捆在一起共同負擔債務)。
此后,最高法院2017年2月28日又在原“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的基礎上增加兩款補充規定,將“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所虛構的債務以及“夫妻一方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排除出共同債務的范圍。該補充條款的初衷主要是為了緩和“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絕對保護債權人而有害非舉債方配偶利益的情形。然而這一補充對于糾正“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所造成的不良后果而言,可謂收效甚微。增加第二款意在克服“虛構債務”之弊病,但可以想象,非舉債方配偶作為合同外第三人要實現舉證目的,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補充規定增設第三款意在把基于“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認定為個人債務,然而基于違法行為所負債務本就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并無特別予以規定的必要。最高法院意圖對“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進行最小化的修補,但當該錯誤錯在了對夫妻共同債務源頭上的理解不清時,則難以通過表面文章予以解決。
因此,最高法院只好又另起爐灶,出臺“2018年夫妻債務司法解釋”。該解釋的前三條包含實質性的完善內容:第一條把基于“共同簽字”“事后追認”等基于夫妻雙方合意所負的債務明確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即學界所稱的“共債共簽”原則;第二條是把“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經由日常家事代理制度而明確為夫妻共同債務;第三條則規定夫妻以一方名義訂立的超出日常家事代理權所負的債務,原則上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除非由債權人舉證證明其“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上述規則被《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1064條所繼受:
夫妻雙方共同簽字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以及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
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但是,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
通過歷史的回溯我們可以發現,目前《民法典》中有關夫妻債務的規定是對既有司法實踐的揚棄和總結,代表了我國法在這一問題上的最新立場。然而,《民法典》第1064條是否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夫妻債務的認定和清償問題,尚存在較多的不確定性。對其中的一些問題,仍有進一步澄清和探討的必要。
夫妻債務的核心問題是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的類型與性質認定,其中最為重要的是什么條件下可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即夫妻共同債務的推定問題。夫妻雙方明確意思表示下共同債務(含所謂的“共債共簽”)與其說是婚姻法問題,不如說是合同法問題。為理解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的類型與性質,需解決幾個前提性的理論基礎或預設。
當談及夫妻共同債務與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認定時,主要著重的是夫妻(或其中一方)與債權人的外部關系,而非夫妻內部關系。換句話說,就夫妻債務的認定而言,外部關系是主要的,內部關系是次要的,衍生的,輔助的。第1064條主要涉及夫妻財產制度與債權人利益保護的平衡問題,應側重站在夫妻關系的外部視角,基于保護債權人的利益來理解。至于債務在夫妻關系內部如何最終分攤,并非本條所要解決的問題。
夫妻債務規則的理想設計,最終就是婚姻本質在財產法上的體現。而婚姻的本質為何或許是一個宏大無解的問題,本文對其簡要理解為:婚姻是夫妻真摯情感的交融與維系。婚姻法的目的在于保障婚姻秩序,維護家庭成員關系的穩定與和諧。夫妻兩人的人格并不會因結婚被另一方吸收,財產也并不必然因結婚而混同。確立婚姻本質的目的是要說明,當夫妻債務的性質認定觸及婚姻的本質時,法律應優先保護有利于夫妻關系穩定而非利于債權人利益的價值選擇。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夫妻關系(包括獨立的人格與財產)不應因外在的債權債務關系被波及與影響,否則不僅有違婚姻法律制度的價值選擇,而且不符婚姻倫理的基本要求。當基于法律的漏洞(如原《婚姻法》第41條)在非舉債方配偶與債權人之間不能兼顧平衡時,依據婚姻法乃至整個法律的基本原理,應犧牲保護債權人的利益,而側重保護非舉債方配偶的利益。這給債權人提出的警示是,當與夫妻關系中的一方為交易行為時,如果不在法律上明確為跟夫妻雙方為行為,則只能在法律上把交易相對人推定為舉債配偶一方,至于其中的交易風險應交由擔保等制度予以提前防范。當法律(含司法解釋)違背該原理做出相反的價值取向時,便會造成比原來更大的漏洞,“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的規定便是如此:基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不僅違背了婚姻法的基本原理,而且在實質意義上影響了夫妻的人格獨立及內部財產關系。
夫妻財產制度僅約束夫妻內部關系,尤其是沒有夫妻財產登記制度的前提下更應如此,即便法定共同財產制度也是如此,即均“沒有多少對外效力” 。之所以如此理解,是因為站在債權人的角度,其無從判斷夫妻采取的是何種財產制度以及具體的財產歸屬等內容。該理解亦為婚姻法的基本原理所決定,因為整個婚姻法調整的就是“婚姻內部關系,即夫妻之間的關系”,夫妻財產制便屬于調整“夫妻財產歸屬和夫妻間的物權變動”的“夫妻內部問題”。當然,如果夫妻雙方能在個案中證明債權人知道夫妻分別財產制約定的,則夫妻雙方的內部財產約定也將發生對外效力。
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旨在滿足家庭日常生活所需”而“不以保護債權人利益為主要目標”,“夫妻采納何種財產制,不妨礙日常家事代理權的存在。” 交易或交往保護只是日常家事代理的反射效果或附帶效果,即夫妻只在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內負共同債務,而不能為保護債權人利益給夫妻另一方帶來不利。盡管日常家事代理是為夫妻內部日常生活關系提供便捷,更易于實現夫妻間的相互扶養,但在客觀上仍然起到了將日常家事代理范圍內的債務可確認為共同債務的附帶效果。此處引發的一個問題是,“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是否為“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經營”的全部?若是,依據第1064條“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便可將日常家事代理范圍之外的債務皆認定為夫妻一方債務,且也不存在其他需要推定的共同債務情形;若否,依據第1064條“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可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便可知在“日常家事代理范圍內的債務”之外,仍會有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存在空間。依據第1064條的文義解釋,《民法典》顯然采取的是后一觀點。這也符合夫妻生活常情與社會現實的理解,即“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經營”的范圍應該大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其涉及的債務范圍也就應該大于基于日常家事代理所產生的債務范圍。
依照《民法典》第1064條的規定,夫妻共同債務包括基于合意的夫妻共同債務與基于法律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基于合意的夫妻共同債務的法律性質、責任財產范圍以及清償等,取決于當事人之間的約定。但在當事人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時,夫妻合意形成的共同債務的法律性質應該如何認定,便不無疑問。有學者認為合意情形下的夫妻共同債務應該認定為連帶責任,但也有學者提出不能簡單依據連帶債務的一般原理予以認定,而應考慮到夫妻關系的特殊性。因為,“基于夫妻關系的特殊性,夫妻共同簽訂合同的真實意思應當解釋為雙方愿意'共同履行此債務’,而并非愿意'單獨履行此債務’,這與通常情形下數人共同簽訂合同的情形存在一定的區別,故不能簡單地將其歸入連帶債務。同樣,對于基于日常家事代理權形成的夫妻共同債務,也不應簡單地依代理法的一般原理將其認定為連帶債務。” 賀劍博士更是指出,“基于交易安全和婚姻保護,各種版本的夫妻共同受益之理由均不足以使夫妻雙方在外部關系上為一方的婚后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其實,無論是基于合意的夫妻共同債務,還是基于法律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除夫妻與債權人在合意中明確了債務的類型與性質外,其法律屬性均取決于夫妻共同債務的一般法律屬性。夫妻共同債務的法律屬性則取決于婚姻關系的法律屬性,即“婚姻被認為是婚姻當事人雙方基于合意而所形成的生活共同體或團體”,其屬于民法上共同共有共同體的一種,具體包括民事合伙、夫妻共同體和繼承共同體等。只不過夫妻共同體是依賴情感與倫理的結合,而不具有獨立的民事主體資格。在夫妻共同共有關系下,夫妻一方的財產份額均歸屬于共有共同體,且無法從共同體中分離,共有人始終是一個共有關系整體。夫或妻在共同生活上的行為被認為是夫妻共同體的行為,因此負擔的債務實際上歸屬于夫妻雙方。這也意味著,“以共同體名義而締結債務的債務人只能是共同共有共同體;而共有人以其個人財產對共同體承擔的責任與共有共同體以共有財產承擔的債務清償責任并不一樣。在夫妻共同債務之中,連帶債務只能屬于其特殊情形,而不應當成為其主要內容,更不能掩蓋夫妻共同債務的'共同’屬性。” 繆宇博士也指出,“夫妻共同債務是夫妻雙方基于夫妻共同共有關系負擔的共同共有之債,是以夫妻共同財產負責的債務,夫妻雙方作為共同財產的所有人對夫妻共同債務承擔'共同償還’的責任。但是,夫妻雙方或一方是否還應以個人財產對該債務負責,需要單獨認定。” 由此可以認為,夫妻共同債務是以夫妻共同共有關系為基礎產生的共同債務,而非一般意義上的連帶債務。當然,對于因家事代理產生的夫妻共同債務而言,因為一方面它體現了夫妻以及家庭成員之間最低限度的相互扶助和信賴,另一方面其往往不涉及大額處分,因此對于此類共債,比較法上通行的做法仍是將家事代理共同債務作為夫妻雙方的連帶債務,這一立場也值得我國借鑒。
上述所有的理論前提或預設主要意在“平衡非舉債配偶一方和作為債權人的第三人之間的利益”。既不能因為擔心影響夫妻關系中非舉債方配偶的人格及財產利益而弱化對債權人利益保護,又不能因強調對債權人利益保護而影響夫妻一方的人格及財產獨立。
非舉債方配偶與債權人之間利益平衡的前提是,須把債務歸屬(共同債務抑或一方債務:關鍵在于如何確立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標準)與債務承擔(具體清償:關鍵在于如何確定債權人有權實現其債權的責任財產范圍)區分對待。其中債務歸屬是前提,其不必受債務承擔影響,但后者必然會受前者影響。具體平衡技術便是舉證責任的分配(外部關系)以及具體夫妻財產制度下的清償順序、內部財產分割、追償等制度(內部關系)。
確立夫妻共同債務是解決夫妻債務的核心,認清了夫妻共同債務,夫妻單方債務便不言自明。確立夫妻共同債務主要有三條路徑:第一,基于夫妻雙方明確的共同意志,此乃明示的夫妻共同債務。無論是共同簽字,還是一方追認,只要夫妻雙方對債務表示認可,便屬于共同債務。第二,基于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產生的債務,此類債務依據法律的明確規定,直接作為夫妻共同債務,夫妻雙方是否達成合意,在所不問。第三,基于法定條件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夫妻共同債務的推定制度是確立夫妻共同債務的核心,也是最為模糊、爭議最大的制度。此種債務應是“婚姻家庭編”予以關注的重點,也是本文討論的重點。《民法典》繼續延用了原《婚姻法》與司法解釋適用多年的目的推定(即“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與合意推定(即能夠證明該債務“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相結合的推定規則。至于該推定規則是否合適,是否還有其他更優條件等,在學理上均有討論空間。
首先是如何判斷“夫妻共同生活”?所謂“夫妻共同生活”的內涵應該不包含《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中的“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內容,因為依據最高法院法官對“2018年夫妻債務司法解釋”的理解,“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對應的實際上是日常家事代理權所涵蓋的夫妻共同債務范圍。由債權人舉證證明“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債務,其實是指超出家庭日常生活范圍的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主要包括了夫妻雙方共同消費支配,或者用于形成夫妻共同財產,或者是基于夫妻共同利益管理共同財產產生的支出等。有學者指出,鑒于夫妻共同生活所具有的倫理實質與封閉特征,尤其是在夫妻采婚后所得共同財產制之下,應將為家庭利益所負債務作為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一般標準。主流觀點則認為,夫妻一方對外負債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其實質乃系爭債務是否使夫妻雙方獲得利益,也即是否為了“夫妻共同利益”。只有夫妻一方所負債務是為夫妻或家庭的共同利益,此時將其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才具有正當性。
其次,對于“共同生產經營”采何判斷標準,目前也尚無定論。其中可能的問題有:“共同經營”與有關個體工商戶、合伙企業、公司等特別法規定的經營方式可能會發生重疊;而且,如果夫妻在生活實踐中以其他非商事主體形式生產經營的話,其性質是否為共同生產經營亦會產生疑問。如最高法院采取“共同參與”作為認定標準,理論上有學者提出以“受益”作為“共同經營”的判斷標準,等等,這些判斷標準是否合適均有待斟酌。其實,我國當下眾多家庭中仍是一方主要承擔家庭事務,另一方主要負責生產經營,不應當僅因為另一方未參與經營而否認其債務為共同債務,因為任何軍功章里都有對方的一半。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無論法律最終對'共同生產經營’的范圍如何取舍,它都是一個十分模糊的概念,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一旦實施將給司法實務帶來巨大困擾” 。早在“婚姻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時,針對草稿中出現的“用于共同經營的債務”問題,就有學者預見到其復雜性,指出司法解釋應對“經營性負債”作出明確規定,以避免在司法實踐中引起歧義。還有學者指出,對基于“共同生產經營”等產生的共同債務認定,若不細化規定或增加適當限制,可能會“蘊含無窮的未知債務風險”。有學者甚至認為,以“共同生產經營”為標準確定夫妻共同債務本身便是偽命題,因為在適用共同生產經營規則認定的夫妻共同債務中,“部分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的原因并非夫妻身份,而部分經營之債為企業債務,部分債務因'舉債合意’成立夫妻共同債務,其他部分則因家庭受益而最終滿足'共同生活’認定規則。” 由于“共同生產經營”概念所呈現出來的無用性(即往往可以借助部門法的特別規定或者其他諸如合意、夫妻共同生活等標準來解決生產經營中的債務認定問題)及其內涵外延的模糊性,未來的審判實踐對于“共同生產經營”型共債的判斷應當保持謹慎態度,甚至可以虛化其在實體法上的效力。
最后,《民法典》第1064條中合意推定的一個疑難是,其第二款基于法律推定的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與第一款基于“共債共簽”明確規定的“共同意思表示”是怎樣的法律關系?有學者指出,第二款完全可以覆蓋或取代第一款,理由如下:其一,從外延上來看,在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舉債都可能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情況下,夫妻以雙方名義舉債當然可認定為共同債務,這是“舉重以明輕”的邏輯結果;其二,從功能上來看,第二款要求債權人舉證證明該債務是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夫妻雙方共同簽名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無疑是最容易舉證的情況,第一款“共債共簽”自然可為第二款“共同意思表示”所吸收。如此,《民法典》第1064條同時出現兩個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實無必要。但也有學者對這兩款中的“共同意思表示”做出不同理解,即“第1款中所規定的夫妻合意是負債型合意,夫妻雙方由此成為共同債務人;第2款中所規定的夫妻合意是授權型合意,夫妻一方得以共同財產之全部及其個人財產對外承擔清償責任”。
由上述分析可知,對于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若站在債權人的視角予以判斷,這基本上是一個債法(合同、侵權)問題,跟夫妻財產制度并無必然聯系,至少在學理上可以不與其、甚至也不應該與其發生關系。盡管也有站在責任財產視角將債務區分為共同財產債務與個人財產債務的立法例,如《瑞士民法典》第209條第2款,“債務歸屬于與之有實質聯系的夫妻財產;有疑問時,歸屬于所得財產”,但此種債務劃分,主要是為解決夫妻內部的責任財產分配,而非解決夫妻對外的債務歸屬。顯然,我國確立債務歸屬主要還應立足于夫妻關系的外部視角。如果一定要在民法與婚姻法理論上清晰描述這兩對概念,應該是:夫妻共同債務與個人債務確立的是債務歸屬問題,而共同財產債務與個人財產債務影響的是具體清償問題;在法律邏輯上債務歸屬在前,具體清償在后。
無論是采夫妻共同債務目的推定規則,還是合意推定規則,或者兼而采之,或者采取其他任何標準,依據法律原理,在舉證義務的配置上應課以債權人證明配偶一方舉債是為了“夫妻共同生活”或“共同生產經營”,或者證明該債務是“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而為,即誰主張,誰舉證。但此種舉證義務對債權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以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為例,由于夫妻一方所獲利益之用途的直接證據往往都在夫妻一方或雙方控制之下,而且夫妻共同生活又具有私密性,債務人要完成相應的舉證幾無可能。由此可能產生兩個后果:一種風險是可能導致“共債共簽”制度的一般化,即債權人要求所有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債務均由夫妻雙方實行“共債共簽”,從源頭上規制風險。此種情形不僅違背立法本意,而且會大大增加交易成本。第二種風險是可能導致司法實踐中“共同生活”標準認定的寬松化,即出于保護債權人利益的需要,法院可能由法定的婚后所得共同制出發,依據“利益共享、風險共擔”的法理,認定訴爭債務為共同債務。但是,如果允許債權人借由夫妻共同財產制得出利益共享的結論,從而推出債務的共同屬性,則立法試圖限制共同債務認定的努力也將付諸東流。這一危險事實上已經在審判實踐中有所體現。在這些判決中,法院的邏輯為:一方的經營所得原則上構成夫妻雙方的共同財產,由此發生的債務也應當由家庭共同承擔。這種判斷方式事實上是對傳統“推定論”的變相回歸,尤其是構成對負責家庭事務一方配偶的歧視:若配偶一方收入較低,單憑其收入無法維持現有生活,法院基此便可得出利益分享的事實,將債務認定為共同債務;相反,若配偶一方經濟獨立,沒有舉債需要,法院往往便會否認債務用于共同生活。這樣的結果顯然不是《民法典》立法者所追求的。因此,對于夫妻共同財產制所發生的外部效力,在司法實踐中應當嚴格認定,不宜單純從夫妻雙方采用共同財產制的事實推出債務用于共同生活的結論。與此同時,考慮到債權人舉證的現實困難,對其亦不宜過分苛刻:債務與家庭的社會經濟狀況、生活習慣及社會觀念之間的契合度越高,債權人證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門檻就應該越低,反之的話則越高。同時,法院應依債權人申請或者依職權對諸如借款發生的原因、時間、地點、款項來源、交款方式、款項流向以及借貸雙方的關系、經濟狀況等事項搜集取證,排除一方虛構債務的可能。
從《民法典》第1064條的文字表述來看,其僅僅解決了債務歸屬問題,即相關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還是配偶一方的個人債務。但在完成債務認定之后,債權人還需要知曉其得在何種責任財產范圍內實現其債權,此即債務清償問題。依據婚姻法及民法原理,債務清償必然會跟夫妻財產制產生關聯。無論是夫妻共同債務,還是單方債務,都會涉及清償債務的責任財產范圍、清償順序以及清償后的內部財產分割與求償等問題,這就不可避免地跟夫妻財產制度相關。夫妻財產制度是確立責任財產范圍,甚或清償順序的前提。有關夫妻債務的承擔(債務清償),無論是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清償,還是夫妻共同債務的共同清償,在我國實踐中皆不清晰,甚至存有爭議。
首先是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承擔(債務清償)問題。作為“夫妻共同債務”推定不成功后果——實質上個人債務的制度性補救,依據應然的法律價值取向,此時應對債權人的利益保護予以適當照顧。此種情形下債務方配偶的責任財產,應不僅包括其個人財產,還應包括其在共同財產中的潛在份額。在比較法上,采夫妻共同責任模式的立法例作如此處理,即債務清償順序首先為債務人的個人財產,然后再以共同財產的一半(《葡萄牙民法典》第1696條、澳門地區“民法”第1564條)或債務人在共同財產中的應得份額(《俄羅斯聯邦家庭法典》第45條第1款)作為補充。應該說,這種理解兼顧了夫妻共同債務與夫妻財產制度的協調,也契合婚姻法的制度本質。有學者指出,我國目前仍在執行的1993年《財產分割意見》把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局限于以該方“個人財產”清償的規定(第17條第2款),并不妥當。司法實踐中存在多種具體清償方式,但較為普遍的做法是,當債務方無個人財產可供執行清償其個人債務時,債權人可以其在共同財產中的潛在份額(一般為一半)為限實現債權。但是,此種清償方式有可能會導致婚姻存續期間對于夫妻共有財產的提前分割外,為避免間接損害配偶一方的利益,在理論上還應當認為,“財產分割后歸于非舉債方配偶的財產應當計入其個人財產,而不能再將其作為夫妻的共同財產在雙方離婚或一方去世的場合重新分割”。但實務中鮮有如此操作者,從而導致提前的財產分割會引發一系列問題。因此,當舉債方配偶個人財產不足而需要動用其在共同財產中的份額予以清償其個人債務時,法律便需要對夫妻共同財產的終止、分割等非常法定財產制內容做出相應規定。另外,當在非舉債方配偶同意的前提下以共同財產清償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時,舉債方配偶還應補償非舉債方配偶的相應財產利益,包括本金及利息等。有學者還提出了具體的補償方法:(1)非舉債方配偶從共同財產取得個人財產;(2)舉債方配偶以個人財產補償共同財產;(3)非舉債方配偶從舉債方配偶取得個人財產等。可見,即便是夫妻一方清償個人債務,其責任財產范圍、清償順序以及是否涉及共同財產的分割及如何分割等問題,也需要法律做出進一步明確。
其次是就夫妻共同債務的共同清償問題,在司法實踐中可能會更為復雜。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清償順序,不同國家的規定可謂紛繁各異。在應然意義上,合意的夫妻共同債務的清償順序首先要基于債權人與夫妻雙方之間的約定;沒有約定的,應先是夫妻共同財產,然后才是夫妻雙方的個人財產。如此會減少夫妻之間的財產分割與內部追償。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在法理上的效力應該等同于未約定清償順序的夫妻共同債務。既然如此,其應然的清償順序便應該相同,即先是夫妻共同財產,然后是夫妻雙方的個人財產。此處存在爭議的是,非舉債一方配偶的個人財產是否應當作為實現債權人債權的責任財產。一種觀點認為,對于推定的共同債務,責任財產范圍僅限于舉債方配偶的個人財產以及夫妻雙方的共同財產。這一理論的支撐性觀點依然是“利益共享,風險共擔”的法理:對于非舉債方配偶而言,其從債務中可能分享的利益只能來自共同財產價值的增加,其承擔清償責任的范圍因此亦應僅以共同財產為限。另一種觀點主張,夫妻雙方的個人財產均屬于實現債權人債權的責任財產范圍,在共同財產不足清償債務的場合,以夫或妻任何一方的個人特有財產承擔補充責任。問題的癥結也許正如李洪祥教授指出的,源于《民法典》第1089條中的“共同償還”概念的模糊性,夫妻雙方負連帶清償責任、按份清償責任、有限責任,都可以構成共同償還,清償規則并沒有明確“共同清償”的性質,也沒有將不同認定、推定規則下的債務分別對應不同的清償方式,應當明確哪些債務由夫妻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哪些債務應當由夫妻承擔共同的有限責任等。這些問題都有待于未來的司法實踐予以進一步澄清。
夫妻債務的歸屬與承擔有時看似對債權人很有利,而對非舉債方配偶則不利。這種不利主要體現在推定的共同債務承擔上,有時也體現在夫妻一方個人債務因償債而引起的共有財產分割上,法律由此應對非舉債方配偶的利益予以適度平衡保護。
為平衡夫妻債務承擔中舉債方配偶債務清償給另一方造成的損害或損失,法律便需要規定相應的內部補償制度。這是純粹的夫妻內部財產關系。具體而言,夫妻內部的財產補償主要發生在以下幾種情形之中:夫妻一方以其個人財產清償了本應當由雙方共同承擔的共同債務;夫妻共同財產被用于清償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夫妻一方對外承擔共同債務的份額超過了其依據內部關系所應當承擔的部分,等等。域外及特定地區的立法亦多明確規定了夫妻共同財產與個人財產之間的補償關系,而不管是采用什么樣的共同財產制及夫妻共同債務模式。以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038條為例,其第2款內容為:“共同財產之債務,而以特有財產清償,或特有財產之債務,而以共同財產清償者,有補償請求權。共同財產清償者,有補償請求權,雖于婚姻關系存續中,亦得請求。”有關補償數額,應是夫妻一方為對方付出且超出自己應負擔的數額,或者本不應由自己負擔而為對方配偶付出的數額。有關請求時點,原則上應當在夫妻財產分割時、共有制終止時提起,在極個別的場合也可允許一方在夫妻關系存續期間(或共同財產制期間)行使。之所以應該盡量避免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提出補償請求權,其目的在于保證婚姻關系的穩定性,使其免于訟累。作為相應的制度配置,對于此類權利的訴訟時效,起算點也應當規定在婚姻關系終結之日。最后,有關補償的依據,還應根據是否離婚(若離婚,則依據離婚協議或法院生效判決)、有無約定等具體情形而定。
應該說,《民法典》第1064條終于把夫妻債務(尤其是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問題拉回了正軌,就此點而言,新立法的努力值得肯定。但對于確立夫妻債務中最為核心的問題,即“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還是有些過于粗獷,缺乏可操作性。主要原因在于,《民法典》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顯然被現實社會中道德因素的考量引偏了方向,即把精力注重回應其中的敗德現象:如夫妻合謀欺騙債權人,或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合謀欺騙夫妻另一方等。由此造成的后果是,該條把法律上最為簡單,甚至不必規定的基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共同債務(含“共債共簽”)作為最大亮點予以突出,而把本應細化、深入規定的“夫妻共同債務的推定規則”則蜻蜓點水般的一筆帶過。
《民法典》第1064條在內容上的重大缺憾是,諸多為司法實踐所亟需的規則,例如責任財產確定規則、清償順序規則以及夫妻內部補償等制度仍不完善,甚至遺漏,從而需要更為細化的規定。例如,《民法典》第1064條僅規定了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但并未涉及共同債務以及個人債務的清償問題。盡管《民法典》第1089條涉及了夫妻債務的清償,但該條與1064條之間的關系仍有待于進一步澄清。第1089條屬于夫妻之間關于債務分攤的內部規定,還是針對外部關系的債務清償規范?依照第1089條的基本文意,其針對的僅是離婚時的債務清償,該規定在實踐中是否同樣適用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債務問題,依然需要進一步澄清。此外,夫妻共同債務的確立標準采用目的推定與合意推定相結合的規則是否合適,是否需進一步完善,這些都還須由婚姻法專家予以評價。但無論如何,基于“夫妻共同生活”和“夫妻共同生產經營”的共債,事實上隱含了向原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所確定的共債標準回歸的風險,如何在司法實踐中杜絕這一傾向的發展,必須引起足夠的重視。
從《民法典》第1064條的條文表述即立法者原意來看,其均以意定之債(并且主要是借貸之債)作為主要規制對象,而未考慮到婚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所負的法定債務(尤其是侵權債務)的歸屬問題,構成法律漏洞。以侵權之債為例,要求夫妻雙方共簽不具有現實性,債權人更是無法證明侵權之債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者共同生產經營。由此是否能得出結論,認為侵權債務原則上構成債務人一方的個人債務?但作為受害人一方的被侵權人同樣值得法律保護,上述結論的妥適性值得懷疑。此外,夫或妻一方對其負有法定扶養義務的人所產生的法定扶養債務,其在性質上究竟應當如何認定,也不無疑問。如果對“夫妻共同生活”采用嚴格標準,諸如對前一段婚姻所生子女的撫養費支付、對于一方父母、兄弟姐妹的醫療費用的支付等扶養義務的履行,便很難說是用于夫妻雙方的共同生活;但若將此類債務一律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似乎又與一般人的法感情和法律價值導向存在沖突。最高人民法院1993年《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第17條曾明確將“夫妻為共同生活或為履行撫養、贍養義務所負債務”認定為共同債務,但上述規則并未被《民法典》直接繼受。依照《民法典》第1066條的規定,“一方負有法定扶養義務的人患重大疾病需要醫治,另一方不同意支付相關醫療費用”的,可以成為夫妻一方婚內請求分割共同財產的事由。但本條也并未直接就此類債務的屬性作出認定,從而為今后的司法審判帶來了新的不確定因素。如何在既有的夫妻債務規則中對法定債務作出妥善回應,將是未來民法(含婚姻法)理論界與實務界共同面臨的重大課題之一。
基于“日常家事代理”確定共同債務基于法律原理并無不當,但在“婚姻家庭編”第1060條已規定日常家事代理的情況下,還有無必要重復規定也值得斟酌。畢竟,確定共同債務范圍并不是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主要目的,而是其衍生效果。從消極意義上,“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原則上也值得肯定。而其衍生的法律效果是,如果基于基本的婚姻法理能自然得出該結論的話,《民法典》第1064條便沒有必要再做此規定。當然,《民法典》第1064條重復規定“日常家事代理”共債,從指導法院審判的角度或許亦有一定實踐價值,即避免法院因為第1064條未作直接規定而忽視“日常家事代理”共債的存在。
此外,從婚姻法體系的角度來看,在夫妻雙方采用分別財產制的場合,“日常家事代理”共債是否適用,亦有進一步解釋的空間。依照《民法典》第1065條第3款的規定,“夫妻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約定歸各自所有,夫或者妻一方對外所負的債務,相對人知道該約定的,以夫或者妻一方的個人財產清償。” 按照文意,只要債權人知曉夫妻雙方存在分別財產制的約定,夫妻一方所發生的債務均只能由其個人財產部分清償,哪怕債務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范疇,也在所不問。然而,依據《民法典》第1060條有關日常家事代理的規則,可能會有不同的解讀:即“夫妻一方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對夫妻雙方發生效力,但是夫妻一方與相對人另有約定的除外。” 換言之,在日常家事代理范圍內夫妻一方所實施的法律行為當然對配偶發生法律效力。在債務的語境中便意味著,夫妻雙方均因家事代理而成為債務人,須以其財產承擔清償責任。由于家事代理制度的適用并不以共同財產制為前提,于分別財產制的場合亦有適用余地,如何協調這兩個規定,以及家事代理共債與分別財產制之間的關系,也有待日后理論界和實務界提供理想的解決之道。
在現有的夫妻債務規則中,被不少立法者和學者贊譽的“共債共簽”制度,其合理性似乎不證自明。但從基本法律原理上看,“共債共簽”并非一個好的制度設計,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不必要的制度設計。
第一,“共債共簽”可以天然地內涵于合同法原理與基本精神之中。債權人若想避免債權被認定為一方個人債務的風險,自然可在締約時要求夫妻雙方共同簽訂合同。這完全是當事人的意思自由,而天然地包含于合同法與婚姻法之中,從而沒有必要刻意在法律上列明。
第二,淡化了更為重要的“推定的夫妻共有債務”。第1064條的文義本質其實是“共簽共債”。“共簽”的結果是共債,但沒有“共簽”卻未必不是共債。本條第2款的存在即為明證。“共債共簽”入法天然地存在違反夫妻共同債務本質的硬傷。而且,有此吸引眼球的不必要規定,反而沖淡了更為重要,更應強化、細化規定的“推定的夫妻共同債務”,忽視了解決夫妻共同債務更為重要的債務認定標準、舉證責任、責任財產及具體清償等內容。
第三,或是壓縮了“推定的夫妻共有債務”的存在空間,或是與“合意推定”的“夫妻共有債務”經常發生重復。一方面,“共債共簽”制度化的背景下,債權人應該會大量要求債務人夫妻共同簽字,此時若再對“事后追認”做寬泛理解,則第二款規定的“推定的夫妻共有債務”,尤其是基于“合意推定”的“夫妻共有債務”還有多少獨立存在的空間,便要打上大大的問號;另一方面,既然1064條在第2款中同時規定了“夫妻共有債務”的“合意推定”,若對其采寬泛理解,則可能會完全涵蓋第1款中所涉及的“共債共簽”或“事后追認”內容,兩者便會產生不必要的重合。
第四,還有可能制造人倫矛盾,增加交易成本。“共簽共債”的制度化事實上鼓勵債權人出于保護自身利益的目的而要求夫妻雙方共同簽字。設計一段合同簽字現場對話的場景,可以看出如此規定可能會引發荒唐與滑稽。
債權人甲:先生(乙),請問您結婚了嗎?
(或許已沒有下文,因為如此涉及人之隱私的對話,小則讓人尷尬(乙可能并不想讓人知道其婚姻狀況);中則引起口角(簽個合同,哪有這么多廢話),或令債務人拍屁股走人;重則大打出手,乙說“你是故意在羞辱我同性戀嗎”,等等)
債務人乙:您這是什么意思?
債權人甲:依據《民法典》第1064條的規定,如果是夫妻共同債務的話,應該是“夫妻雙方共同簽字”。
(或許又沒有下文,因為如此涉及人之隱私的對話,小則讓人尷尬(乙想:“簽個小合同,必須讓你知道我億萬富翁的身份嗎?”);中則引起口角(簽個合同,哪有這么多廢話),或令債務人拍屁股走人;重則大打出手,乙說“你是看不起我呢?還是有窺隱癖好呢?”,等等)
若債務人乙回答:您多慮了,我沒結婚。
(債權人甲不相信怎么辦?要求乙證明?自己去婚姻登記機關去查證?)
若債務人乙回答:我結婚了,但必須請她(他)來簽字嗎?或者說,那也請您的配偶一起來簽字。
……
因篇幅問題,本文就不再設計劇本了,從上面簡單的對話場景中便可看出,沒有哪句問話是屬于應然的法律人或一個正常人可以啟齒的問題。況且上面的場景還不包括兩人的對話、討論、爭執等,尤其是當夫妻一方不愿簽字時,該要求會對當事人一方或雙方夫妻關系產生怎樣的具體影響。無需說,這會增加多么巨大的交易成本!
第五,違反法律本性,體現了對社會敗德現象屈服的無奈。該規定必然是基于異態的法律思維而為,即把為法律行為的夫妻一方或雙方推定為壞人,或至少是不值得信任的人。如果如此制度設計獲得法律或社會認可,甚至贊譽的話,那一定是社會道德與倫理出了問題。現實恰是因社會敗德之風使其成為一個有用且無奈的制度設計。當“共簽共債”是當事人自由選擇的結果而非來自于法律的直接規定時,至少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掩藏在了法律背后;而當法律以規則的形式對“共債共簽”加以確認時,便等于是把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關系公諸于眾:如果不信任對方,那請其配偶共簽。這樣,法律就把掩蓋人與人之間不信任的最后一塊遮羞布完全扯開。當社會主流觀點(含《民法典》)認可此種制度的時候,其實就是對當下敗德之風公然而無奈的承認。然而,現實就是如此!“共簽共債”制度淋漓盡致地詮釋了不良道德與荒誕法律相互產生不利影響的共生邏輯。社會倫理道德的喪失,會讓法律也失去章法;而失去章法(不講法律原理)的法律制度設計,往往又會助長敗德之風。
夫妻共同債務中的法律問題包含不同層次。首先,債務性質認定主要涉及夫妻與債權人之間的外部關系,本應側重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但綜合夫妻共同債務法律問題的本質,應更為深層地根基于婚姻關系及家庭關系的基本功能,來維持夫妻關系的感情穩定及家庭關系的生活和諧,唯此方能在夫妻關系與第三人(債權人)利益之間的平衡上,確立基本的法律價值取向:即保護債權人利益應以最少、最小或乃至不影響、不破壞夫妻關系的感情穩定與家庭關系的生活和諧為側重。若如此理解是合理的或者正確的,這就要求債權人在跟夫妻一方為債權債務關系時,應充分利用一般的民法擔保手段全面保護其債權利益,而不應把夫妻共同債務制度作為首選。這是婚姻家庭法的本質使然,也是婚姻家庭法中債權債務關系與其他一般的民法債權債務關系的根本不同。其次,在債務外部清償法律關系中,為達到法律上的平衡,應當在責任財產范圍的確定上兼顧夫妻雙方和債權人的利益,有時為實現債權人的利益,在必要時(如共有財產的分割等),非負債方配偶也應付出必要的犧牲。最后,通過夫妻內部的補償機制,非負債方配偶利益的犧牲將有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矯正,實現夫妻內部利益關系的再平衡。由此,通過債務歸屬認定、債務外部清償和債務內部分擔等不同階段具體制度設計的協同效應,法律方有望在債務人、非舉債配偶和債權人之間找到最佳的利益平衡。
(本文首發于《政法論叢》2020年第6期(第43-54頁),轉自公號“民法九人行”。為閱讀方便,注釋從略。)
寫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