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種”概念的局限性
李法軍
1. 連續性變異的本質
聯系達爾文關于人類種族差異性的論述,并由人種的劃分現狀看出,人種劃分標準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決定了關于人種劃分的局限性,究其根源就是“人種”這一概念具有的某些局限性(達爾文1871;Relethford 2000)。我們所說的生物變異是客觀而真實的,可是“人種”卻是人類思想的產物,是主觀的而非客觀的。“人種”一詞不能夠很準確地描述變異的客觀性,其原因之一就是許多變異是具有連續性的,而“人種”卻是一個一個的非連續性單元。
“身高”是一個可以用來闡述“人種”的這種分類上的非精確性和非連續性的最好例子。眾所周知,身高值是一定范圍內連續分布的數值,除非使用測量儀器,大多數人都不能很準確地目測一個個體的身高值,對于一般人來說,知道該個體的大概高度或者可以說是相對高度就可以了。但是在分類時,由于每個人的自身身高都不盡相同,而一般人又往往喜歡以自己的身高來衡量他人的高矮,所以對于他人的身高情況會出現不同的判斷標準。即便是將這種分類擴展到更多的類目,比如“高”、“矮”、“中等高”或“很矮”等等,這些分類還是顯得粗糙和有限。因此,這種判斷身高的分類方法是相對的、主觀的和不精確的。
由此可以聯想到“人種”概念所面臨的問題。例如,在歐美人類學家中都使用“膚色”作為人種分類的依據,他們根據不同的分色標準來劃分不同的人種。然而,如同身高一樣,膚色也是一個連續性特征,這就意味著任何將連續性分布特征割裂為非連續性單元的嘗試都是武斷的。圖1所示的是來自亞、非、歐三大洲的3個群體男性皮膚平均反射率的分布情況。
圖1 3個群體男性皮膚平均反射率的分布情況(依Relethford 2000)
圖中的原點代表三個群體反射率的平均值,黑色粗線代表各自反射率的分布范圍。不難看出,三個群體的分布范圍沒有迭加現象,每個群體的膚色都與另外兩個群體完全不同,所以我們可以很容易地依據某個個體的膚色將其歸于其中一個群體中,用這種方法來反映三個人種的變異情況不是很精確了嗎?
顯然不是,因為分類的基礎就是具有主觀性的,人類可不僅僅是由這三種群體構成的。當我們向圖中加入更多的類群時,結果就會發生改變,這是顯而易見的。圖3.8所示的是來自亞、非、歐三大洲的22個群體男性皮膚平均反射率的分布情況。請注意圖3.7所示的三個群體不再是確定不同人種邊界的標尺了,不同群體的反射率分布范圍是相互迭加的。換句話說,我們不能依據膚色來判斷哪里是一個人種的中止邊界,哪里是另一個人種的起始點。我們可以確認膚色的總的范圍,但不能清晰地劃分出每個所謂“人種”的范圍。
雖然關于人種分類的爭論頗多,但是不少人都堅持認為個體的人種歸屬是很容易確認的。從表面上看來的確如此,就連一個小孩子都能夠輕易地判斷出某個人是“外國人”或是“中國人”,或者某個人“黑”或“白”。在此種環境下,人種的確容易識別。但是這種情況只適合于一個較小的范圍,例如在某個較小的社區內。當我們放眼世界的時候,這種判定方法就不那么可靠了。在一般人的眼里,某個個體要么是“白的”,要么是“黑的”,但他們不知道,除了我們所居住的狹小的空間外,還有很多人的膚色既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正如從圖2中所看到的那樣,很多人群的膚色呈現的是混合的狀態。
圖2 22個群體男性皮膚平均反射率的分布情況(依Relethford 2000)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生物學性狀都顯示出連續性變異特征,例如血型的表現型就是非連續分布性狀。在特定的區域內,某些遺傳標記在區分人群時是很有效的,但用人種分類的方式來描述這些性狀顯示的變異模式就不是很準確。例如,用以描述某一Diego 血型性狀的等位基因頻率在南美洲原住人群中是偏高的,出現頻率是0.32,然而該頻率在非洲和歐洲人群中的出現頻率是0(Relethford 2000)。這個等位基因可以把南美洲原住人群與其他地區的人群區別開來,但是這個等位基因卻分辨不出哪些群體是來自非洲的,哪些群體是來自歐洲的,而對于我們來說,“非洲人”和“歐洲人”的差別的確是太大了。
又如眼部形態也是非連續分布的性狀,其中有一個特征叫“眼裂傾斜度”(slanted extent),就是眼內、外角位置上的相對高低。很多亞洲人群的眼外角常常明顯高于眼內角,而其他人群則表現出相對較低的程度。可能有些人會認為這是一個很理想的人種判定性狀,但是我們看到,這一性狀只能構將一定的亞洲人群與其他人群區別開來,單在區分非洲人群和歐洲人群時會遇到困難。
2. 不同性狀的一致性法則
如果使“人種”成為一個有用的生物學概念,那么分類就要以大量的獨立性狀為基礎,而且這些性狀必須反映同一人種模式,如果不同的性狀反映的是不同的獨特的人種分類,那么其人種概念就不能很有效地描述全部的生物學相似性。事實上,根據不同生物學性狀所進行的人種學分類的結果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在非洲人群、部分歐洲人群和印度人群中都曾發現高頻率的鐮狀細胞等位基因(cickle cell allele)。在某一個人群中,任何一個基于高或低的鐮狀細胞等位基因頻率的人種分類都不可能產生與膚色相同的分布。再舉乳糖酶缺乏癥(lactase deficiency)的例子來說明性狀一致性的重要性,在非洲的某些人群依賴于奶制品業,因此在其群體中乳糖酶缺乏癥的出現頻率是很低的,歐洲人群的該疾病的出現率也很低。
使用不同的性狀對人群進行分類可能會導致不同的結果,我們希望鐮狀細胞等位基因和乳糖酶缺乏癥的例子能夠說明這一事實。某一性狀的變異與自然選擇有關,這種選擇會在不同的環境中產生不同的變異結果。大家可能都曾有過這樣的體會,在應用人種分類標準時,我們選擇的性狀越多則分類的結果就會變得越復雜。
如果我們選擇了恰當的變量,那就會找到考察全球范圍內人群間關系的有效組合性狀。通過檢驗與自然選擇相關的假定為中性的性狀,嘗試建立一個平均模式用以反映基因流和遺傳漂變影響所有基因座處于相同分布程度的趨勢。我們通常會發現人群的聚類在某種程度上與人群的地理分布相一致,也就是說,我們能夠將次撒哈拉地區的非洲人群、歐洲人群和中東地區的人群分離開來。可以預想,次撒哈拉地區的非洲人群之間的關系要比他們與歐洲人群的關系近的多。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大的地理分布區域使之與人種的一般定義大體一致。但是這些對于描述變異有何用處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更進一步的觀察人群內變異和人群間變異之間的差異。
3. 人群內變異和人群間變異
人種分類代表的是一種類型學形式,是一組非連續的分類組合。人種學分類不考察變異的連續性分布范圍,而是將人群劃分為不同的人種。“人種”概念在其應用過程當中以及其類型學所強調的主要觀點是:存在于人類這個物種當中的大部分變異都是體現在人種間的,種內變異是幾乎不存在的。在其典型的群體分類的應用當中這種觀點表現的尤為明顯(例如說“這個群體的身高值較低”,“他們有較寬的頭面部寬度”等等)。這種陳述反映的只是某個群體的一般性特征而不是它的變異特征。我們來考慮下面一個陳述:中國人身高的總趨勢是男性高于女性。沒有人會說這個陳述是錯的,但是這種陳述有什么用處呢?這種陳述并不能說明中國所有男性都比女性高。可以這樣認為,變異存在于性別內部并且有很大的重疊。
因此可以看出“人種”概念還存在的另外一個問題,即它認為遺傳特征是沒有重疊的,換句話說,“人種”概念認為大多數變異存在于人群間而不是人群內部。但研究結果表明有很多的變異是存在于不同的典型人種內部的。1972年,萊文汀(Lewontin)選取7個被認為是典型人種的群體(非洲人群、歐洲人群、亞洲人群、美洲原住人群、南亞人群、海島人群和澳大利亞原住人群)并檢驗了這7個人群的遺傳變異在組內和組間的真是變異水平。他觀察了許多基因座的變異情況,發現總共有94%的變異是發生在人群內部的,只有6%的變異發生在人群間。目前普遍的觀點是人類種族間的變異大約有10%,頭面部特征的人種學研究結果也支持這種觀點(Relethford 1994),也就是說,“人種”只能解釋10%的人類遺傳變異。
目前,我們仍然將人種作為一種較為普遍的生物學分類概念來使用,而在美國,由于種族問題的敏感性,“人種”在很多情況下具有社會意義而非生物學意義。例如在美國的州政府和聯邦政府的報告中,“人種”多指代地區來源和民族身份,例如“黑人”(Black)是指非洲人或者非裔美國人;“西班牙語者”雖指代說西班牙語的人,但往往還包括了從墨西哥人到玻利維亞人的一個較大的人群。這種分類自有其用途,特別是用于確認某一人群的社會身份,但這種分類的局限性也很明顯,就是將人類劃分為獨立的或者非連續性的多個群體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是弱化了人類變異的細微的漸變性特征。
人種概念意義何在?
由于人種概念在解釋人類變異時所面對的諸多問題,使我們認識到其在人類變異研究中存在某種局限性。人種概念是一種具有描述性質的工具而非分析性質的工具。如果我們檢驗某一人群的諸多生物學性狀并將該人群劃分到某一人種當中,我們只是做了一項將觀察對象進行分類的工作,我們既沒有解釋變異的原因也沒有解釋為什么某些人群與另外一些人群相似或不同。這是人種概念的最為明顯的局限性之一。
20世紀50年代以前,歐美的許多生物人類學家都致力于人種的描述和分類工作。從此以后,大部分的科學研究都進入了一個描述性時期,隨后又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期,即各種新的假說的提出和檢驗的解釋性階段。而今很少有生物人類學家將人種作為一個概念來看待了。
那么,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人種”概念真的毫無用處了嗎?當然不是,無論是從生物學的角度還是從體質人類學的角度,“人種”在諸多方面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巨大作用,不能夠因為其局限性而完全否定這一概念的全部內容。
1. 人類變異研究的實質
我們都承認人類存在著巨大的個體差異和區域性群體差異,這是認識“人種”概念的基礎。自人類誕生以來,其內部的差異性在自然選擇的作用下,通過遺傳和變異的累積而逐漸形成(達爾文 1871)。任何一個學科,由于研究的內容不同會演變出諸多理論、方法和相關概念。人類變異研究實際上主要包含了兩方面的研究內容,一是變異的類型學研究,二是變異的微觀進化研究。兩個方面研究的目的在實質上是一致的,即都是關注人類自身的演化問題,二者間的研究又在時空框架內互有重疊。因此,如果割裂二者的一致性,就會導致對二者各自所關注內容和研究方法的質疑和批判。
生物學家現在應該重新重視人類變異性的類型學研究,而不是忽略這種研究重要性的客觀存在。其實生物學領域已經存在的很多研究內容都體現了人類變異研究的兩個方面的結合,例如微觀進化動力(Microevolutionary force)研究既可以較好地揭示人類變異的原因,又能夠將個體或者是當地人群作為分析單元。在現代統計學和計算機的幫助下,這種方法能夠更好地進行變異的描述,避免了諸多分類問題,并且為解釋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2. 人種學關注的主要問題
人類變異的類型學研究離不開對“人種”概念的討論和“人種學”的關注。人種學(Raciology)或稱之為種族人類學(Racial Anthropology),是研究人類各種族的起源、演變、分布規律和體質特征及其內部變異,并探討人與生態環境之間關系的科學,它是體質人類學或者生物人類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人種學從來沒有否認族群內部的個體差異,只是在研究內容上更關注族群間的體質差異,而這種差異性研究又不否認整個人類群體差異的連續性特征的存在。無論何種研究方法都取決于其研究內容,因此人種學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提示人們關注人類自身演化的時空特征,即重視人類演化的連續性(時間上)和差異性(空間上),而就這種時空框架的尺度而言是越來越小了,這一方面說明了人種學研究的細致化過程,而另一方面說明其追蹤人類種族起源、演變和分布規律的能力加強了。
人種學為揭示世界各大人種的起源及其演變規律而采用了很多研究方法,例如對全人類現生各個種族體質特征的研究和分類,這種研究和分類依賴于大量的體質調查工作和對現代各個民族乃至更小的族群的形態的觀察與測量,以及對其所進行的血型、DNA等遺傳基因所進行的分子生物學研究。借助古人類學和考古學的研究成果可以為闡述人種的起源及其演變規律問題提供實物對比資料。人種學是研究生長、變異和交互關系規律的極為重要的資料,而這些資料對體質人類學家或者生物人類學家來說都十分重要。
我們不應忘記,人類自身具有明顯的社會性,人類社會的穩定和繁榮,除了要遵循自然進化規律,還要恪守社會發展規律。闡明這種社會發展規律,找出影響人類演化過程的社會因素是人種學研究的必然使命,其中民族起源和演變研究是一項有著重要歷史意義的內容。
例如,關于匈奴究竟屬于何種種族類型和操何種語言問題,古今中外許多學者都曾經進行過深入的探討。近年來隨著人骨資料的豐富,不同的人類學學者、考古學者和歷史學者開始對人骨資料進行系統的分析或引述(潘其風 等1984;阿列克謝耶夫 等1987;林干1997;潘玲2003;陳靚2003)。語言屬性的判定不能與人種類型完全對應,操同一語言的人群可能在種族類型構成上具有復雜性,統一種族類型的人群也可以操不同的語言。但是,就民族的起源和形成問題而言,這二者又是密不可分的,我們可以從內部語言的變化和人群體質構成方面窺探某個民族的形成過程,在研究過程中,二者可以互相補充和印證。
就匈奴的體質類型來看,其構成的確比較復雜,以外貝加爾地區為中心的區域,其體質特征表現出強烈的西伯利亞類型特點,與之對應的是文化上的單一性;蒙古西部和中亞地區的匈奴人群是以顱型偏長的中亞——兩河類型為特征并混雜著部分蒙古亞種的體質特征。中國境內的不同區域的匈奴在體質類型上有明顯差別,并且表現出較明顯的漢文化的影響。可以看出,這些在考古學文化上被確認為匈奴族屬的人群,在體質特征上與中國先秦時期的其他居民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性,但是某些族群,不論是匈奴族還是其他中國古代居民,在體質上有趨同的現象,這種現象表明他們之間的接觸和交流必然是廣泛、頻繁而又深刻的。
古人類的骨骼材料是另一種文字,它記錄著人類演化以及遷徙的許多秘密,沒有人種學的分類研究,我們就無從知到關于人類起源和發展的諸多細節。
胡頓(Hooton 1947)曾經說過:“一個有經驗的體質人類學家應當能夠從骨骼的檢驗當中確定一個個體是'文明人’還是'野蠻人’,或者確定他是白種人、黑種人還是黃種人。還有一些特殊的已經決滅的人種、次生種或人群也可以從骨骼形態上得到確認。”這種論述是比較客觀的,憑借我們多年的研究經驗,我們的確可以從骨骼上特別是頭骨上找到許多出現頻率極高的性狀而將不同的人群進行分類(張振標 1981;韓康信 等 1984;潘其風 1987,1989;朱泓 1989,1990,1991,1993,1994,1996,2002,2004;劉武 1995,1997;李法軍 2001,2004;劉武 等 2005)。
例如,雖然我們已經知道全人類在遺傳結構上是一致的,全人類屬于同一物種,但我們不能不對現代蒙古亞種的北亞類型非常扁闊的面部和明顯的低顱特征印象深刻,也不能對南亞類型的低眶闊鼻特征視而不見(圖1)。
圖1 兩種顱型的正面觀(A. 蒙古亞種的北亞類型;B. 蒙古亞種的南亞類型)
這就是人類的多樣性,個體變異極大,區域性群體特征明顯,我們通過骨骼的研究完全能夠辨別出來他們的差異所在。就某些分布較小而持續時間又短的古代文化來說,除了考古學和歷史學外,借助人種學來研究人群間的互動和文化交流是最合適的,因為它的研究尺度比較小,而分子遺傳學在這里無能為力,因為對于分子遺傳學來說,時間相近而又地域分布相近或重疊的人群之間在變異上是沒有差別的,但事實并非如此,差異的確存在,而且在骨骼上表現的非常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