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4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發言人傅瑩表示,民法典編纂工作已經啟動,從做法上將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制定民法總則,第二步是全面整合民事法律。民法總則的征求意見稿已經完成,預期將于今年6月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進行審議。
站在這一時間節點回望歷史,新中國的民事立法路已經走過漫漫30年時光。
30年前的1986年4月12日,中國民法第一次恢復了它私權的性質,被譽為中國“權利宣言書”的《民法通則》在這一天由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審議通過。
從此,“平等、自愿、公平、等價有償、誠實信用”等民事活動基本原則確立。這些原則讓《民法通則》成為社會轉型期的一盞明燈。在此后的30年里,《民法通則》在中國經濟飛速發展過程中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這部因水準高超且給眾多人帶來福澤的法律,凝聚了一批法律人的心血和智慧。這些法律學者當中,包括四位民法學泰斗級人物——《民法通則》起草專家咨詢小組成員佟柔、王家福、江平、魏振瀛。這些將《民法通則》提到了“承前啟后、功不可沒”高度的法學大家,被法學界尊稱為“民法四先生”。
如今,而立之年的《民法通則》的眾多條款已經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新的規范也已款款走來——民法總則的審議,預示著從青年學子等到白發蒼蒼的幾代學者翹首企盼的民法典在不久的將來終將大成。
“他著作等身,是改革開放30年來民事立法進程的見證者和參與者。1995年,他提出‘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1996年2月,他第一次走進中南海宣講‘依法治國的理論和實踐問題’。1996年,他參加黨的十五大報告起草工作,提出‘法制國家’改為‘法治國家’,‘依法治國’第一次在黨的歷史上被確定為治國基本方略。”這是我國法學泰斗王家福當選為2009年度十大法治人物的理由。為他致頒獎詞的人是他的學生——中國著名民法學家梁慧星。
民法與經濟法之爭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國家的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方面。中國的改革處于“摸著石頭過河”階段,法制建設也如此。當時,恰好蘇聯拉普捷夫的現代經濟法學理論被引入中國,很多法學人士認為中國應當按蘇聯模式強化指令性計劃和行政管理,提出“經濟法”概念,提出國家需制定經濟法典或經濟法綱要;認為民法屬于資產階級的法律,建議取消民法或者將其貶為個人關系法。
1979年8月,載入中國法制史冊的民法與經濟法學術座談會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召開。這次會議形成了“大民法觀點”和“大經濟法觀點”的對立,揭開了長達7年之久的民法與經濟法之爭的大幕。主張“大民法觀點”的學者以佟柔和王家福為表率。兩方勢力相較,“大經濟觀點”占優。本次會議后,民法、經濟法的關系問題很快成為中國法學界大規模學術論爭的焦點。各種法學雜志、報紙、民法和經濟法教科書以及各地召開的學術討論會、座談會,均成為這場學術論爭的舞臺。
1983年10月,我代表王家福參加國務院經濟法規研究中心在沈陽召開的全國經濟法理論工作會議。會議發言呈現的觀點幾乎一邊倒地肯定經濟法是一個獨立法律部門,肩負調整縱橫統一的經濟關系。
我提交大會的論文題目是《論國民經濟的綜合法律調整》,主張國民經濟不能單靠某一個法律部門,要靠多個法律部門、多種法律手段相互協調配合,進行綜合法律調整。但我的論文被會議組織者認定為“資產階級民法觀點”,沒有作為會議論文印發,未安排我進行大會發言。我在小組會上的幾次發言,在會議簡報上竟然只字未提。
1983年12月,全國經濟法理論學術討論會召開。這次會議極大地促進了中國經濟法理論研究的深入發展,使原先民法學與經濟法學兩個學科之間的論爭顯現逐漸向經濟法學科內部不同主張、不同觀點之間的爭論轉換的趨勢。
1979年后發生的另一件關乎中國法學發展的大事是中國民法典的第三次編纂。1979年11月,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成立了由楊秀峰任組長、陶希晉任副組長的民法起草中心小組(通稱民法起草小組),從全國調集了一批民法學者、專家,開始了新中國第三次民法起草。
1980年10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在已有的民法起草小組之外,另行成立經濟合同法起草小組,正式啟動經濟合同法起草工作,形成民法起草和作為單行法的經濟合同法起草“同時并進”的局面。
1984年12月,王家福再次以民法經濟法研究室的名義建議由彭真同志(編者注:曾任中央政治局委員,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約請各方面專家組成民法起草班子,從速起草民法,盡快頒布施行,使五大法典悉數完成、社會主義法制臻于完善,以利商品經濟充分發展,促進建設四化的大業,并與我國在國際上的地位和聲望相符。同時,王家福又以民法經濟法研究室的名義向中央建議:“從速制定并頒行民法典”,從“民法是組織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基本法”、“采用民法組織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也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成功經驗”、“當前制定民法的迫切性”、“當前制定民法的有利條件”四個方面全面論證了起草民法典的必要性、適時性。
當時,我國改革開放的進程一往直前、日益深入,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不斷擴大,民事生活越來越活躍。這也讓新的問題、新的矛盾、新的糾紛不斷涌現。因缺乏與之相適應的法律規范,法院面臨無法可依的窘境,影響法律秩序的建立和維持。彭真同志及時提出了從中國實際出發、在民法典第四稿的基礎上先制定一部概括性的民事基本法律的主張。
立法機關啟動民法通則起草后,得到民法學界的積極擁護和鼎力支持。佟柔、江平、王家福、魏振瀛四位先生擔任由彭真委員長提議成立的民法通則起草專家咨詢小組成員。他們對民法通則的貢獻最大。
今天重讀王家福的建議,不能不佩服他老人家。在改革開放之初、體制改革目標尚未最終確定的距今32年之前,他就對民法的本質和功能作出如此準確的把握和定位。先生關于“制定民法典已是我國法制建設一項非常迫切的任務”的判斷及理由,也很有說服力。先生特別提及彭真委員長在立法、司法、法學理論研究和法學教育各界有很高威信,具有豐富的立法經驗,當時已主持完成新憲法、刑法、刑訴、民訴四大法典且身體尚健,建議由彭真委員長約請專家成立民法起草班子,從速起草、盡快頒行中國民法典,一舉完成五大法典,促進四化大業,并與我國國際地位相符。先生的提議情真意切并富于政治智慧,令人感佩!
《民法通則》的頒行改變了我國沒有民法的歷史,填補了我國民事基本法立法空白,為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提供了法律秩序的基礎。對于鞏固經濟體制改革已經取得的成果和保障改革順利進行,對于加速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在平等互利原則基礎上發展對外經濟技術合作,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民法通則》劃清了公法和私法的界限,確認了民法是私法而非公法,規定了體現私法自治要求的平等、自愿、公平、等價有償、誠實信用等民事活動的基本原則,規定了自然人、個體工商戶、農村承包經營戶、合伙、國有企業法人、集體企業法人、聯營等的市場主體制度,規定了法律行為、代理、合同等基本交易規則,規定了違約責任、侵權責任等基本權利救濟制度,為我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順利轉型提供了根本的法律前提。
《民法通則》為民法成為我國實體基本法奠定了基礎,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構建了基本的法制框架。其中,民法的調整對象、基本原則、主體制度、行為制度、權利制度、責任制度等規定,確認了合同制度、民事法律行為、自愿原則,確立了以意思自治為核心的法律事實體系,構架了我國民法的基本體系。
《民法通則》中關于民法基本概念的規定、法律行為的基礎性規定等內容,在我國改革開放初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該法許多規定都表現了改革開放的勇氣,如把民法所調整的社會關系定義為平等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而“平等主體”之間的社會關系這個定義,在當時鐵板一塊的計劃經濟體制下非常具有突破的意義。
從今天的視角看,《民法通則》的主要缺失有以下幾方面:
一、《民法通則》是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制定的,不可避免地要受計劃經濟體制的影響,其中帶有舊的計劃經濟體制烙印的內容與市場經濟體制格格不入,已經明顯過時,完全應該予以廢止。
二、《民法通則》的不少內容已被后來的民商事單行法予以修改或廢除。該法頒布后制定、修改了一大批民商事單行法。這些民商事單行法對《民法通則》的部分內容進行修改或廢除,《民法通則》中的相應內容已失去了法律意義,徒具法律形式,完全應該予以修改或廢除。
三、《民法通則》的不少內容過于原則、簡單,也不夠科學,不具有可操作性,與民事基本法的地位不相稱,使民事主體的許多民事活動不能很好地依法進行,許多民事問題不能很好地依法予以解決,也給民事審判實踐中的法律適用帶來了困難。
四、《民法通則》實際上是一個微縮的民法典,而不是民法總則。該法的內容除民法的一般原則、主體制度、法律行為與代理、權利制度、涉外民事法律關系的法律適用之外,它的核心是“民事權利”,也不能代替民法典的地位和作用。
從《民法通則》生效至今恰好經歷30年。在這30年里,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市場經濟深刻地改變了社會結構和人際關系,也帶來了公民權利的勃興和民事利益調整的復雜化。《民法通則》早已不堪重負,或者說不足以解決民法領域中的法律問題;且因《民法通則》和各民事單行法制定的時間和背景的差別,難免造成現行民法體系內部的不協調,許多重要的、基本的民法制度欠缺。這種情況不能適應市場經濟和社會生活對法律調整的更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