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如何看待“司馬昭之心”的篡位不忠問題
一千多年來,“司馬昭之心”受到的最大詬病,就是“為臣不忠”,“忤逆篡位”。趙翼說:“司馬氏當魏室未衰,乘機竊權,廢一帝、弒一帝而奪其位,比之于操,其功罪不可同日語矣!”(《廿二史札記:魏晉禪代不同》)直到當下,很多人還是沿用這一尺度和聲音。把司馬昭視為大逆不道的奸臣賊子,似乎已經是蓋棺論定的鐵案。
其實這個認識似乎還有思考和斟酌的必要。
首先,歷史上對于“司馬昭之心”的評價,并非只有一種否定的聲音:
先帝順天應時,西平巴、蜀,南和吳會,海內得以休息,兆庶有樂安之心。而吳復背信,使邊事更興。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由人而成,不一大舉掃滅,則役無時得安。亦所以隆先帝之勛,成無為之化也。(羊祜《請伐吳疏》)
世宗以睿略創基,太祖以雄才成務。事殷之跡空存,翦商之志彌遠,三分天下,功業在焉。(房玄齡《晉書·帝紀第二》)
對同一個人的易代作為產生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原因來自中國歷史上的“正統觀念”和“忠君觀念”。
“正統觀念”從先秦時期就開始醞釀,到漢代就有比較明確但比較零散的表述?!稘h書·郊祀志下》::“宣帝即位,由武帝正統興,故立三年,尊孝武廟為世宗,行所巡狩郡國皆立廟?!睆乃未_始人們開始系統關注“正統”問題。歐陽修、蘇軾等人先后寫過《正統論》。歐陽修曾對“正統”做過比較明確的界定和解釋:
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與不一,然而正統之論作。(《正統論》上)
在這樣的正統觀念下,以“司馬昭之心”得來的西晉皇位也在“正統”之列:
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統矣,堯、舜、夏、商、周、秦、漢、唐是也。始雖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正,則是天下之君矣,斯謂之正統可矣,晉、隋是也。(《正統論》下)
在歐陽修看來,判斷是否“正統”的標準,并非僅僅“正”這一條標準,還有另外一條標準就是“合天下于一”。所謂“合天下于一”就是指達到實際上的統一天下的狀況,而以“司馬昭之心”獲取的西晉王朝,恰恰符合這個標準。后來蘇軾進一步發揮了歐陽修這個觀點,用“名”和“實”來表述“居正”和“合一”這兩種情況(見蘇軾《正統論》)。
可見,即便按照古代政治文化的“正統”觀念,司馬昭以晉代魏,也是符合規則范例的。那么“司馬昭之心”受到群起攻之的另一重要理由就是所謂“忠君”觀念。
寧可先生認為,盡管先秦時期已經出現“忠君”的觀念和提法,但尚未形成系統普遍觀念。從秦始皇到董仲舒完成了“皇權”和“忠君”觀念的完整體系建構和至尊地位確立(參見寧可、蔣福亞《中國歷史上的皇權和忠君觀念》,《歷史研究》1994年第二期)?!盎蕶唷迸c“忠君”與封建專制制度捆綁在一起,成為中國古代皇權樹立絕對權威,排斥任何異端的堅強保證。
但是,封建專制制度在構建“皇權”“忠君”這一對護身法寶的同時,也留下深深的不可彌補的漏洞。那就是,絕對唯一的忠誠與各家王朝本身的不穩定構成深刻尖銳的矛盾:
中國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不像某些國家例如沙俄和日本,它沒有一個固定而久遠的傳統的沙皇或天皇。二千多年中,王朝的更替是常事。而覬覦皇位,爭奪皇權者又不知凡幾。當改姓易代之際,不論是明目張膽的篡拭,欲蓋彌彰的禪代,還是舊朝崩解群雄逐鹿的亂局,原來上下有序的封建秩序動蕩混亂,皇權的絕對性、唯一性被否定裹讀, 而皇權的尊崇性則大大貶值。不事二君的忠君觀念受到最大的挑戰。此視為忠者, 彼視為逆,此視為順命,彼視為抗命,此視為君子,彼視為小人。人們從一己之私利或某種原則出發,或事新君,或忠舊主,或隱世避亂,或借言孝親以待機,或如歷事數朝,改姓之際率先奉迎的代老臣馮道,或為知其可而為之的文天祥、陸秀夫。動亂的時世,轉換不定的皇權,使不同的人作出不同的抉擇,而無法有統一的標準。然而,新朝建立,大局底定之后,忠于新朝不許有貳的忠君觀念又成了最高的道德準則。這種對忠的雙重標準,不僅為人們所實行,而且為人們赤裸裸地道出,如《三國志·魏志·徐宣傳》所說:“帝王用人,爭奪之時,以策略為先。分定之后,以忠義為首 ?!?(寧可、蔣福亞《中國歷史上的皇權和忠君觀念》,《歷史研究》1994年第二期)
明白這其中的奧秘,也就應該能多少明白幾分,我們在斥責“司馬昭之心”的同時,又將怎樣面對歷朝歷代那無數取代舊王朝的“篡位”者?同時,我們在斥責“司馬昭之心”的同時,我們自己又是以哪家“皇權”為“正統”?我們自己在對誰實行“忠義”?作為二十一世紀的人,我們還有必要去追隨封建專制時代的“皇權”“忠君”觀念,模仿古冢腐骨的腔調去表彰誰“忠義”,斥責誰“大逆不道”嗎?
(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文史知識》2020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