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開大學(xué)寧稼雨的雅雨書屋:青燈攤書、傳道授業(yè)、以文會友、閑情雅致。
在迫切希望得到社會承認這一點上,魏晉文人并不亞于東漢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東晉溫嶠自認為在過江大族中,是第一流人品,但輿論卻認為他是第二流中的高者。一次在名流們談?wù)摰谝涣魅宋锟煲Y(jié)束時,溫嶠竟驟然失色(見《世說新語·品藻》)。還有一次,桓溫問劉惔:“聽說會稽王司馬昱的談話(指清淡)很有長進,是真的嗎?”劉惔說:“是很有長進,不過他仍然是二流中人。”桓溫問:“那么誰是第一流呢?”答道:“正是我輩耳!” (見《世說新語·品藻》)當(dāng)晉簡文帝問殷浩比裴頠如何時,回答是:“故當(dāng)勝耳!”(見《世說新語·品藻》)當(dāng)時社會輿論對殷浩和桓溫的評價差不多,認為二人齊名。但他們二人卻互不服氣,桓溫問殷浩:“卿何如我?”回答是:“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見《世說新語·品藻》)而桓溫又對別人說:“少時與淵源(殷浩字)共騎竹馬,我棄去,己輒取之,故當(dāng)出我下。”(見《世說新語·品藻》)
可是,并不能因此而認為東漢和魏晉的人物品藻中人們的希冀和追求完全可以同日而語。從上面幾個故事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自我肯定和自我表現(xiàn)欲,這與東漢人的虛假做作和欺世盜名是大相徑庭的。而社會政治文化背景的不同,又是產(chǎn)生并影響不同時期人物品藻精神差異的根本原因。
經(jīng)過漢末的動亂,人口流離嚴重,原先的州郡“察舉”或“清議”程序和機構(gòu)也隨之破壞,難以承擔(dān)以往品評推薦人才的工作。至曹氏統(tǒng)一北方后,其任人方式便改用“九品中正制”。“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選,擇州郡之賢有鑒識(識鑒)者為之,區(qū)別人物,第其高下”(見《通典·選舉典》)。這種方法在形式上官辦與鄉(xiāng)里評議相結(jié)合,但在評選原則上卻已經(jīng)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東漢人物品評受時代思想的約束,其首要標(biāo)準(zhǔn)是德行。而“九品中正制”的推行,卻完全體現(xiàn)了曹操“唯才是舉”的思想。這種思想,對漢代以德之共性為美,束縛個性的思想是一個大膽的沖擊。而對“才”的強調(diào),實質(zhì)上是對人的個性的尊重和承認,它為人仍在思想上尊重個性開啟了大門。集中體現(xiàn)曹操這一思想的理論著作是劉劭的《人物志》,他認為:“夫圣賢之所美,莫美于聰明” ,“智者,德之帥也” (見《人物志·八觀》)。其基本思想就是從儒家對“德”的強調(diào),轉(zhuǎn)向?qū)Α爸恰钡那嗖A。由此出發(fā),劉劭注意對個體的氣質(zhì)、心理、個性及其外在表現(xiàn),以及它們與社會需要的關(guān)系等,都進行深入細致的探索。這些不僅是漢末以來人們品藻風(fēng)尚的理論總結(jié),也為魏晉人物品藻的審美化,作了價值標(biāo)準(zhǔn)和方法論上的充分準(zhǔn)備。
魏晉時期的很多人物品藻實際上是劉邵所歸納總結(jié)的品藻方法與途徑的具體運用。如根據(jù)外形來評價人物的方法,雖然脫胎于相術(shù),但這時的人物品評更加注意人物的外形所顯示的內(nèi)在精神。劉劭認為:“征神見貌,則情發(fā)于目”,又說:“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 (見《人物志·九征》)劉劭用五行說中的金、土、水、木、火與人體的骨、筋、氣、肌、血相比附,并又區(qū)分出儀、容、聲、色、神等五個方面,最后提出包括神、精、筋、骨、氣、色、儀、容、言在內(nèi)的所謂“九征”。也就是要運用這些理論去進行人物品評。如《世說新語·容止》載:“劉伶身長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嵇康別傳》也說嵇康“長七尺八寸,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見《世說新語·容止》劉孝標(biāo)注引)。這就是說,劉伶和嵇康的體質(zhì)是以土氣和木氣為主。而當(dāng)時任嘏在《道論》中認為,木氣之人勇敢,土氣之人智慧而寬容(《太平御覽》卷三百六十引)。二者的結(jié)合,就是在二人的體態(tài)中,表觀出一種既有對自我命運的主宰和自信,又不過于外露的含蓄之美。所以人們認為劉伶“悠悠忽忽”,嵇康則被目為“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見《世說新語·容止》)。又如劉惔從儀表入手,看出孫權(quán)、司馬懿和桓溫三位開創(chuàng)帝業(yè)的英雄人物在容貌上的相似之處:鬢毛象刺猬皮,眉毛象紫石棱,體態(tài)魁偉(見《世說新語·容止》)。潘滔在王敦年少時便從他目如馬蜂、音如豺狼中看出其野心家的本質(zhì)(見《世說新語·識鑒》)。王渾的妻子鐘夫人在為女兒擇婿時,從形體和督相中,看出此人雖有才干,但壽命不長,故不能嫁女(見《世說新語·賢媛》),都是這種方法的具體運用。
另一種方法是通過交談來認識和評價人物。劉劭認為,依言知人也是人物品藻的重要途徑,他說:“夫國體之人,兼有三材,故談不三日,不足以盡之。一以論道德,二以論法制,三以論策術(shù)。然后乃能竭其所長,而舉之不疑。”(見《人物志·接識》)在玄學(xué)興起,清談盛行的年代,一個人的言語談鋒就顯得更為重要了。一次,王衍問阮修孔子重名教和老莊崇尚自然的思想的異同何在,阮修用三個字回答:“將無同。”王衍很喜歡這種玄妙的應(yīng)對,立刻辟阮修為掾(幕僚)。社會輿論稱阮修為“三語掾”(見《世說新語·文學(xué)》)。當(dāng)庾亮問孫齊莊的名字含義,為什么“不慕仲尼而慕莊周時”,孫齊莊答道:“圣人生知,故難企慕。”受到庾亮的特別喜愛(見《世說新語·言語》)。至于《世說新語·文學(xué)》所記吳人張憑訪劉惔時,先受冷遇,繼以清談獲重譽,不僅使劉惔、王濛等清談大蹄震驚,而且連晉簡文帝經(jīng)過親自談話后,也稱之“勃窣為理窟”,且用為太常博士的故事,尤能說明依言知人,因言獲顯的情況。
還有一種途徑是根據(jù)人物行為本身去考察或評價人物。由于漢末以來名實不符、欺世盜名的偽名士大有人在,玄學(xué)家們都注意到名實,以名實相符來評價人物。劉劭有感于相人之難,言語形容均有偽似,故提出必檢之行為,他說:“故必待居止,然后識之。故居視其所安,達視其所舉,富視其所與,窮視其所為,貧視其所取,然后乃能知賢否。此又已試,非始相也。”(見《人物志·八觀》)華歆與王朗的名聲本來差不多,一次他們一同乘船避難,有一人想搭船,華歆面有難色。王朗不假思索地說:“還有地方,為什么不行呢?”就帶上了這個人。后來強盜追得越來越近,王朗便想以拋棄他人的辦法來使船加快速度。華欲卻表示,自己開始猶豫,正是為此。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帶上人家,就不應(yīng)拋棄人家。于是繼續(xù)一同逃難。社會上便以此確定二人的優(yōu)劣(見《世說新語·德行》)。另如華歆與管寧在鋤菜和讀書時逢乘軒者的不同表現(xiàn)(見《世說新語·德行》),桓溫欲誅謝安、王坦之時二人的截然不同神態(tài)(見《世說新語·雅量》),都表現(xiàn)出人們?nèi)绾胃鶕?jù)人物行為本身進行品評。這樣的方式所得出的結(jié)論,是令人信服的。
(本文摘錄于寧稼雨《魏晉人物品藻活動從實用到審美的評價轉(zhuǎn)變——世說新語之十一》,《古典文學(xué)知識》2020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