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這是20世紀90年代初趙仙泉草擬的一份綱要。可以給愛酒人士提供一點佐料。詩酒風流,此之為士大夫也!
酒的發明,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是精神的興奮劑,也是靈魂的安眠藥。撥開歷史的煙霧,我們會發現酒遠遠不只是餐桌上的“調味品”,在盛滿玉液瓊漿的杯盞中,卻裝著社會生活的沉淀物。
一、酒與生命意識
要探索“酒與生命意識”的奧秘,必須深入到人的靈魂中去。
人的感情主要表現為歡樂和悲哀的兩極。
但歡樂、悲哀,不只是一般的心緒,常常包含著時代的、社會的內容,尤其是包含著政治的內容。
要認識中國古代人的歡樂與悲哀,就必須從封建社會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意識形態出發,把握舊時代人們的人生軌跡和生活理想。
飲酒與做詩是古人的兩大嗜好。詩言志,飲酒亦為抒懷,甚至更多的是痛苦的發泄。所謂借酒澆愁是也。
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表達的是壯志未酬之感,而并非消極悲觀。因為曹操乃帝王之才,以天下為己任,他的飲酒就不只是發泄個人的悲憤了。
真正能體現出飲酒的社會內涵的,還是那些在政權斗爭中失意的文人墨客,那些處于亂世、無可奈何的遷客騷人。
中國文人由于受封建社會的時代局限,只把做官當成最高的人生目標,每當仕途受挫、理想破滅之際,就酣醉于酒鄉,聊以自慰。他們為了謀求功名富貴,平日不得不委屈自己,戴上道德文章的假面具,尤其是成為儒家思想的“符號”和“模型”,而只有飲酒時,他們才是真實的自我。他們因人生的短促而感傷,也為功業未就而慨嘆,更為社會的不平而悲鳴。
中國歷史自秦始皇建立封建專制以來,文人們就處于無可選擇的依附地位。他們不能支配個人的命運,而只能接受權貴的恩賜或貶斥。朝代的更替,往往帶給他們的是恐怖和絕望,在統治者爭權奪利的動亂中,他們只好聽天由命。
東漢末年,軍閥混戰,社會黑暗,出生于地主階級中下層的一些知識分子,朝不保夕,如履薄冰,人生感慨很多。他們感到生命有限,理想難以實現,大多想到及時行樂。于是,飲酒成為一種享樂的標志。所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感傷情調成為一種世紀末的哀音,頹廢的思想恰恰說明了他們的苦悶和彷徨是社會現實的投影。
魏晉南北朝時期也是文人們心靈大震蕩的時期。隨著人的性靈覺醒,這時的士大夫表現為一種狂放的精神狀態。政治斗爭使他們人人自危,儒家禮教的動搖又讓他們能夠舒展一下被束縛已久的人格。司馬氏與曹魏政權的斗爭,牽連了不少名士,許多人被殺。所以,為了逃避現實,此時的文化人以老莊哲學為寄托,形成了談玄和飲酒(兼服藥)的風尚。
著名的“竹林七賢”便是狂放派的代表。其中阮籍、嵇康、劉伶最為突出。
阮籍酣飲,以弄玄虛,沉醉而免禍。他是一個表面灑脫而內心極度痛苦的人。他飲酒,是為了保住他的自由人格。
而嵇康最為任性,藥、酒兼服,傲誕而終致殺身之禍。
劉伶《酒德頌》:“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其放達之態可見一斑。劉伶外出時命人扛鍬跟隨,曰:“死便埋我。”他在家里時居然裸體而居。
這些酒徒的詩文充滿了反抗精神和生命的痛苦。
唐代詩人李白更是酒中之仙。他因政治上的不得意,故而憤世嫉俗。醉酒撈月而死的傳說,似乎很能說明他的飄逸和瀟灑。他傲視權貴,“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飄然獨行,唯以飲酒為樂。杜甫《飲中八仙歌》形容:“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李白《將進酒》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在這首詩中,詩人表面慷慨,而實際上悲憤。他想到生命有限、時光飛逝,想到歷史上的圣賢,心中郁積著萬古愁緒(實為“懷才不遇”之愁),因此只得求助于美酒了。
在現實社會中,李白常陷入“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境地,因此他充分體驗到了孤獨的滋味。《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詩人只與月、影為友,何等凄涼,何等清高!他不堪與污濁的現實社會為伍,內心的寂寞情懷是可想而知的。
飲酒真的能消愁么?非也。李白《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這說明他的飲酒實在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
蘇東坡亦為酒中大王。除了人生感慨,他在酒中還摻入了些許禪意。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月下醉后的心情,徘徊于矛盾之中。
《念奴嬌.赤壁懷古》:“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則表達了虛無的感嘆。
《定風波》:“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種醉后物我兩忘的境界,已不存在生命的熱情。
有時,蘇東坡“醉眠芳草”(《西江月》),在野外趁著酒性而臥,這種超然的人生態度,只能是忘卻痛苦的暫時寧靜。
如果說,以上這些文人飲酒都體現為某種人格的變形或生命的麻醉,那么還有一種飲酒的格調就別有情趣了。
二、酒與生活情調
田園山水詩人飲酒,往往怡然自得,表現為一種生活的情調。這就是飲酒與隱居密不可分。
陶淵明飲酒,少了激憤,多了平和之氣,因為他所處的時代東晉,風氣變了。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說:“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他的態度是隨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作文章,無尤無怨。”“《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罷了。還有一個原因,先已說過,是習慣。因為當時飲酒的風氣相沿下來,人見了也不覺得奇怪,而且漢魏晉相沿,時代不遠,變遷極多,既經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然的。”可見陶淵明的“和平”是一種痛定思痛后的表現,他飲酒成了一種生活情趣,對人生、生活、社會仍然有很高的興致。“無論人生感嘆或政治憂傷,都在對自然對農居生活的質樸的愛戀中得到了安息。”(李澤厚《美的歷程》)。
且看陶淵明的詩句:
《和郭主簿》其一:“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獲早稻》:“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移居》其二:“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讀山海經》其一:“歡顏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陶詩中的酒再也不只是為了發泄苦悶,簡直是快樂的象征。
唐代詩人孟浩然晚年與陶淵明很相似:
《秋登萬山寄張五》:“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過故人莊》:“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此外,相逢與離別也常常要用酒來表達情感。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杜甫《贈衛八處士》:“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酒與閑愁、春恨,是某些文人歌詠的主題。
宋朝張先《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歐陽修《啼鳥》:“……身閑酒美惜光景,惟恐鳥散花飄零。可笑靈均楚澤畔,離騷憔悴愁獨醒。”
李清照《醉花陰》:“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但是,辛棄疾的醉態,更為深沉,表面寫飲酒之樂,實則寫內心之愁。且看他的《西江月.遣興》:“醉里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功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這種不分物我的境界和情趣,表明了詞人的曠達、放逸,豪情遠勝上述流連詩酒的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