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最近的茶園
——云南大理云龍縣“興茶脫貧”紀實
文 | 侯軍
那一幕發(fā)生在2014年9月19日晚間,一百多名文化記者風塵仆仆地從全國各地來到云南省云龍縣采風,一走進下榻的酒店大堂,撲面而來的竟是滿室茶香——“大家趕了一天路,辛苦了,先喝一杯茶,解解渴,潤潤喉吧……”說話的是云龍縣的女縣長,名叫段冬梅。
這顯然是主人精心安排的一場茶會,圍著大堂分別擺開十多個茶桌,沏好香茗,靜候客來:有綠茶、紅茶、烏龍茶、普洱茶,還有當?shù)靥禺a青刺尖茶,頓時讓遠道而來的客人們感到親切而暖心——是啊,云龍?zhí)h了,從大理市轉乘大巴開往云龍,走了三個多小時彎彎曲曲的山路才到縣城。所有人都是又累又渴,一杯清茶入喉,頓覺神清氣爽。哦,好茶啊!
眾人隨意落座,便跟茶人們聊開了。我就近坐到一個年輕小伙子的茶桌前,端杯品飲,竟是非常地道的鐵觀音風味。我有點驚異,問道:“你們是經銷福建茶的嗎?”
“不是,這里的茶都是我們云龍自產的。”小伙子笑著答道,“當然,我們也請了安溪的師傅指導制茶。他們說,云龍的茶青比安溪的還要好一些。”這個回答頓時引發(fā)了我的興致,畢竟鼓搗茶文化近三十年,我對各地茶情略有知曉,卻從沒聽說偏遠的云龍也產茶,更沒想到還能出產這么地道的鐵觀音。我問小伙兒:“說說看,你的茶好在哪里?”小伙子立即滔滔不絕地給我講開了:“我們云龍到處是高山深谷,云霧繚繞,云龍這個名字,就來源于古書上的一句話:‘瀾滄江上夜覆云霧,晨則漸以升起如龍。’云霧多,好茶就多。再說,我們這里的茶園,都生在高山上。那天,來了個臺灣茶人,他說臺灣的茶生長在海拔800米以上,就叫高山茶了。我說我們的茶都生長在海拔2000米以上,我有一片茶園生長在海拔2600米,我們才是名副其實的高山茶。”我聞聽不禁心生疑問:“茶樹并不耐寒。這么高的海拔,冬天不會凍死嗎?”小伙子說:“我們這里的茶,每一個都經過九死一生的考驗,都是反復篩選出來的耐寒品種。我們還請來專家進行科學指導,這才選育出適合高山氣候的耐寒茶樹。”小伙子說到這里,禁不住眉飛色舞起來,“我們的茶樹,要是趕上下雪,白茫茫一片,漂亮極了——高寒的天氣,把所有蟲子都凍死了,所以我們的茶樹根本不用打藥,用的都是農家肥,絕對生態(tài)環(huán)保!”說著,他又遞上一杯新泡好的紅茶,“侯老師,希望您有空到我們茶廠看看,我們的茶園美極了!”
這是一個不能拒絕的邀請,我自然要答應;但我也知道,這又是一個很難兌現(xiàn)的約定。不過,眼前這個醉心于茶的年輕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由此把他記住了:云極茶廠的周仁翔。
我正在這里與小周聊得火熱,有人過來拉我去到另外一個茶桌,說是段冬梅縣長聽說我是“茶文化專家”(自然是加引號的),一定要跟我談談。談什么呢?當然是談茶——這個段縣長,看上去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精明干練,思路清晰,說起云龍的茶業(yè)來如數(shù)家珍。她說,我們云龍的茶園,離天空最近,可是離市場卻很遙遠。你們來自四面八方,一百多位文化記者,每個人寫上一句茶,我們就離你們的城市近了一步。我們云龍縣是國家級的貧困縣,沒有工業(yè),過去還能搞林業(yè),現(xiàn)在國家不讓砍樹了,我們就只能靠大山里的特色農產品讓農民脫貧致富。今天請大家來品茶,就是想拜托大家,把我們大山里的信息帶出去,告訴你們那里的朋友們:云龍茶,很不錯!最大的特色就是我們產自海拔2000多米的高山云霧中,我們的茶園是離天最近的……
她的話,是對著我說的,也是對在座的諸多記者說的。言辭之懇切,聲調之動情,令所有在場的人都怦然心動。我接過段縣長的話頭說,剛剛品了云龍茶,感到非常震驚。除了茶品上乘之外,我對這里的茶人勇于探索,改寫茶葉栽培歷史、刷新茶樹高海拔耐寒記錄的精神,對他們付出的艱辛以及他們對茶的真摯感情,心中充滿敬意。我想向這次采風活動的主辦方提出一個小小的請求,能不能多給我一兩天時間,讓我專門去走訪一下云龍的茶園,畢竟這是舉世罕見的“離天最近的茶園”啊!
段縣長當場表示歡迎。但大理州的主辦方卻面露難色,說采風的線路和站點都是早已商定的,下一站已經在等候,這一次只能在云龍停留一天時間。“今晚的這個茶會,都是特意安排的新項目。照理說,大家趕了一天路,應該讓大家早點歇息的。”此言一出,聰敏的女縣長立馬接過話頭,一是對主辦方表示感謝,二是對大家犧牲休息時間前來參加茶會表示謝意。然后,她把臉轉向了我,說:“您這樣的茶文化專家,難得到我們云龍來。我們回去研究一下,要讓你們經常能來云龍!”
轉天,就在我們離開云龍縣界之前,段冬梅縣長將他們研究的結果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是一本紅色封面的大開本聘書:我和北京日報的資深茶友陳戎女士,一同被聘為“云龍縣茶文化顧問”。
這實在太意外了——當我從段冬梅縣長手中接過聘書的當兒,我分明感到云龍一下子“住進”了我的心里——我在心中默默許下一個心愿:云龍,我一定會再來,我要踏訪這里的高山茶園,要讓更多的茶友知道:云龍雖遠,但這里的茶離天最近!
矗立在云龍大栗樹茶廠的石刻標記上寫著“最接近天空的茶園”。
轉瞬之間,六年時間倏然而過。
2020年春夏之交,欣聞當年的國家級貧困縣云龍終于整體脫貧了;及至夏秋之交,當年組織我們采風的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又與中國文藝網聯(lián)合推出一個重大策劃:“重走采風路,共譜脫貧曲”。我立即報名參加,并且毫不猶豫地選定了最想重走的目的地——云龍。
這是一次迫不及待的出行,也是一次期待已久的“重訪”——之所以要給“重訪”二字加上引號,是因為我并無初訪,何來重訪呢?然而,那些“離天最近的茶園”其實早已住進我的心中,我無數(shù)次想象著它們的美景,無數(shù)次在夢中穿行于茶壟,如今,終于有了實現(xiàn)夙愿的良機,再訪云龍,我內心的激動是難以言表的。
當年的段冬梅縣長,如今已是縣委書記了。她一見面就開玩笑說:“當年我給你頒發(fā)了聘書,你怎么一直沒來‘履職’呀?”我說:“今天不是來了嗎?這一次,一定要遍訪云龍的高山茶園,還要探訪一下茶產業(yè)在全縣脫貧中所起的作用。”段冬梅笑道:“我本來還想安排你們全面走訪一下我們的脫貧情況,既然你這個‘茶文化顧問’只想看茶,那就調整一下行程,爭取讓你把云龍的四大茶廠都看一看。在云龍,茶產業(yè)確實是脫貧攻堅的一個主項,我們統(tǒng)計過,這幾年培植生態(tài)茶園有四萬兩千多畝,茶業(yè)產值有一億五千多萬元,有886戶建檔立卡的貧困戶都是因茶而脫貧的。當然,我也要先提個醒,所有茶山都是山高路遠,你們可要有思想準備哦!”
我說:“既然是離天最近的茶園,高山峽谷自不待言。我早就做好了爬山涉水的準備!”段冬梅說:“爬山涉水應該不用的,這些年我們在修路上花了很大功夫,基本上都修通公路了。只是盤山路不好走,還要看老天下不下雨,有些路段,一下雨就上不去了。”
翌日,我們的茶山之行隨即開始。探訪的第一個茶廠,是位于團結鄉(xiāng)河南村的佬倵茶廠。
“佬倵”本是一個民族的名字,屬于彝族的一個分支。佬倵茶,顧名思義,也就是佬倵族人種植、采制、出品的茶葉品牌。去團結鄉(xiāng)的公路正在整修,有一大段路要繞行山上,山高坡陡,彎急路窄。盡管我們已有思想準備,但還是頭暈耳鳴,一再請求司機段效堅師傅開慢一點。段師傅說:“這路算是好走的,難走的路還在后面呢!”或許是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力,段師傅跟我們說起了佬倵茶:“你們喝過佬倵茶嗎?沒喝過吧?我們云龍人都愛喝他們的茶,不光是夠香,還夠苦。”這一招兒果然靈驗,我們的注意力頓時轉到了茶上。
“為什么要夠苦呢?好茶不都要香甜才對么?”我問。
“在我們云龍人看來,茶不夠苦,就不會回甘。我們喝外面的茶(他說了幾個具體茶名,姑妄隱之),一喝很香很甜,但兩三泡就沒味道了,喝那樣的茶,太不過癮了!”說著,他舉起自己的玻璃茶杯,里面泡著半罐茶葉,“我開車去外地,總要帶著佬倵茶,從來不喝別處的茶,已經成了習慣。”
就這么一問一答地聊著,暈車狀態(tài)明顯好轉。轉回正路之后,車速加快,前面已經隱約可見那一抹茶綠了。
七十歲的老廠長早已等候在茶廠門口。稍事寒暄,坐定泡茶。老廠長名叫字學文,早年做過民辦教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擔任村干部。他慢條斯理地跟我們講述著自己的種茶經歷,臉上始終呈現(xiàn)著那種飽經風雨后的澹定與從容——
我們這里以前沒有種過茶,2001年有專家過來,分析我們這片大山的土壤啦、氣候啦、自然條件啦,說是適宜種茶。上級就讓愿意種茶的人都來報名,起初報名的有18人,但實際落實的只有兩名,其中就有我。剛開始時相當困難,另一戶也沒堅持下來,最后只剩下我一家了。沒有資金,沒有技術,種的茶樹全死了,那真是哭都哭不出來呀,那段日子太艱難了——我說,砸鍋賣鐵,把全部家當都砸進去,也要把茶樹種活。沒有技術,我就找到大栗樹茶廠的尹老,說我把兒子派到你那里去學茶,尹老很支持。兒子學了技術回來,再結合我們這里的茶樹情況,摸索適合佬倵茶的制茶方法。慢慢的,我們的茶樹成活了,成片的茶園可以采摘新芽了,我們的佬倵茶上市以后很受歡迎。
茶廠賺了錢,我就跟孩子們講,咱是個共產黨員,過去還是村支書。當初是響應號召出來種茶,想要干一番事業(yè)。現(xiàn)在茶種成了,咱要帶動全村人都來種茶,共同富裕。周圍的鄉(xiāng)親看見我們種茶有了收入,也都想來種茶。我就搞了一個合作社,加入合作社的茶農都按照科學環(huán)保的要求種茶,所有茶青都由茶廠收購。這樣,他們就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茶廠也有了穩(wěn)固的茶葉基地。我們的合作社現(xiàn)在吸納了157戶。茶廠的產量增加了,大家的收入也跟著增加。現(xiàn)在我們的產量是一年60噸茶葉,將來要達到100噸;現(xiàn)在一年的總產值是900多萬元,我們把700多萬都用于收購茶農的茶青,也就是分散給周圍的茶農了,利潤只留下100多萬,主要用于擴大再生產。
我們問起佬倵茶是不是也上網銷售?老廠長笑了,說那是孩子們搞起來的,從2018年開通了網購,勢頭挺好。過去,佬倵茶只在大理和省內能買到,現(xiàn)在一上網,全國各地都能買到了。
我又問起新冠肺炎疫情對茶廠是不是有影響?“春天是有些影響,現(xiàn)在已經好轉了。”說著,老人站起身說,“我?guī)銈兛纯次业膸旆堪桑F(xiàn)在已經沒剩多少庫存了,說明我們的茶還是供不應求的。”我們隨著他查看了各個科室和車間,最后來到成品倉庫,確實,已是空空如也!
佬倵茶廠的分檢車間。
從茶廠的后門出來,就是一片茶園。傍晚的夕陽斜照下來,如同給茶樹鍍上一層金光。我隨手掐下一片茶芽,放進嘴里輕輕咀嚼著,只覺得一絲苦澀,充溢唇齒。老廠長字學文置身于茶壟之間,很滿足地告訴我們:“現(xiàn)在茶廠已經交給孩子打理了,大孫子當了董事長,二兒子擔任總經理,他們都干得不錯。我可以放心地喝茶聊天,逗重孫子玩兒了。”
臨行之際,我把主人沏給我的那杯佬倵茶,倒入我的保溫杯里,在歸途中慢慢品飲。這茶真是很苦,苦得爽直,苦得酷烈,而下咽之后,兩頰生津,隱然回甘。這種境界,確實與其他綠茶迥然不同。
那一晚,因茶失眠。在我這個老茶客身上,這是絕少發(fā)生的現(xiàn)象。由此,也使我不得不對佬倵茶的“后勁兒”,刮目相看!
佬倵茶園小景。
從佬倵茶山下來,途徑團結鄉(xiāng)政府,我與鄉(xiāng)黨委書記施建輝“久別重逢”。此話怎講?原來在六年前的那場茶會上,施建輝是縣科協(xié)的茶科技主講人,還是給我頒發(fā)顧問聘書的“實際操盤手”。真是山不轉水轉,沒想到,如今在佬倵茶山下,與老茶友不期而遇了。
施建輝是科班出身的茶葉專家,在農學院讀的就是茶學系,講起茶來自然頭頭是道。我說:“讓你來主政團結鄉(xiāng),大概也是用你所長吧?”他說:“那是上級考慮的事情。不過,只要能讓我走走茶山,看看茶園,我就心情舒暢。”他還告訴我,他畢業(yè)后的第一個工作單位,就是大栗樹茶廠。本來,他可以去國辦學校當老師的,可是,架不住大栗樹茶廠尹何春老廠長的真誠邀請,他甘愿放棄了“鐵飯碗”,去到一家農村個體茶廠去打工。“在大栗樹茶廠,專業(yè)知識全都用得上,干得很有成就感!”我看得出,他說這番話是發(fā)自內心的。
大栗樹茶廠的高山茶園。
我忽然記起,剛才在佬倵茶廠,字學文老廠長也曾提及大栗樹的尹老,現(xiàn)在又聽到身為鄉(xiāng)黨委書記的施建輝如是說,這使我產生濃厚的興趣:這個尹老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當我把這個問題提給施建輝時,他陷入了沉思,半晌沒吭聲。許久,才緩緩地說:“尹老的事情,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我就說說我自己的親身經歷吧——
我們家過去很窮,我考上農學院以后,生活就更艱難了。尹老平生最愛才,聽說我考上農學院,還是學茶的,就特別高興,他就開始資助我。這個老人家特別尊重我的自尊心,他怕直接給錢會讓我面子上過不去,就說,你如果讀中專,應該已經上班了。可是你上了大學,還要幾年后才能上班掙錢。這樣吧,反正你一放假就要回云龍,你就到我的茶廠來幫忙,算是“勤工儉學”,我給你發(fā)點工錢。就這樣,我大學四年,一直得到尹老的資助,可他卻從不說這是資助。你說,遇到這樣的農民企業(yè)家,你畢業(yè)后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說到這里,施建輝停住了。看得出,他的嘴角有些抖動。“你到茶廠工作,工資待遇怎么樣呢?”我問。
施建輝說:“當然要比一般體制內的工資高多了,我到茶廠的第一年,尹老就發(fā)給我一萬元的年終獎——那是好多年以前啊!更重要的是,你在茶廠能時刻感受到你的知識受到重視,你的價值受到尊重。這才是最令人感動的。我畢業(yè)時,尹老讓我動員一些同學來茶廠,我就動員了兩個要好的同學來了。尹老非常看重他們,先后委以重任。如今,這兩位還都在大栗樹茶廠,都成了獨當一面的高管,個人生活也都很優(yōu)裕了。”
“那你怎么出來從政啦?”我直截了當?shù)貑柕馈J┙ㄝx苦笑著說:“這真是陰錯陽差,先是把我調到科協(xié),后來又轉了幾個單位,現(xiàn)在又轉到團結鄉(xiāng)來了。不過,我跟茶的聯(lián)系一直沒有中斷,跟大栗樹也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尹老對我改行也很支持,他說走出去,能幫到更多的人,值得!”
“尹老”的話題一直貫穿在我與施建輝的一夕之晤中。從他的描述中,依稀可見一位老茶人的見識、襟懷和氣度,我真想與這位老茶人攀談幾句。然而很遺憾,我來也晚,尹何春老人已于2018年8月11日,突發(fā)心臟病,倒在了脫貧攻堅的崗位上。我只能循著云龍的茶山,去追覓這位老茶人的懿德與風范了。
我們探訪的第二座茶山是寶豐鄉(xiāng)黑羊箐茶廠。老板是一對夫婦,一見面就認出他們也是當年茶會上的老茶友,男的叫汪德軍,女的叫李艷琴。汪德軍給我們泡了一壺綿軟醇厚的梅占紅茶,他告訴我,黑羊箐是以紅茶為主,這樣就與大栗樹和佬倵的綠茶為主,錯開了市場。
大家邊喝邊聊。原來,他們夫婦是在林場結緣的。李艷琴從林業(yè)學校一畢業(yè),就分配到國有林場。那時候靠山吃山,林場以砍伐林木為主營業(yè)務。后來,國家政策調整,不能砍樹了。可是那么大片的荒山種什么?海拔較低的地方就種核桃,高山上就嘗試種茶。汪德軍說著,也談起了尹何春。他說,我本來是跟著尹老辦木器加工廠的,起初做得很好,后來木材生意不能做了。尹老辭了村官上山去種茶——那是需要很大勇氣和魄力的。我也是早期參與者之一。經歷千難萬險,大山頭上種茶成功了,一舉突破了茶樹生長的極限海拔,這一下,好多海拔在2000米以上的荒山,都被茶樹“盤活”了。我也回到黑羊箐種茶,尹老全力支持我,還把我們茶廠當做大栗樹茶廠的一個分廠——在創(chuàng)業(yè)最艱難的階段,如果沒有尹老的支持,我們也許早就夭折了。當我們茶廠站穩(wěn)腳跟之后,尹老又讓我們獨立出來,這種胸懷真是令人欽佩!
云龍成為高海拔地區(qū)茶葉品種的試驗場。
“你們茶廠站穩(wěn)了,對黑羊箐周邊民眾的脫貧,起到什么作用呢?”我問。汪德軍說:“黑羊箐這個小組(自然村),因為有了我們這個茶廠,村民都開始種茶了,采摘的茶葉全都由茶廠收購,單是這一項每年就有60多萬元。我們的員工也是周邊的鄉(xiāng)親。現(xiàn)在全村種茶戶有30多戶,只有4戶沒種茶,他們種核桃,收入也不錯。應該說,我們村已經都脫貧了。”
汪德軍人高馬大,一表人才,與當?shù)匕鬃迦嗣黠@不同。一問才知他是傈僳族;李艷琴是白族人,長得小巧而精致。他們的茶廠周圍長滿了高大的栗子樹,他們說,大栗樹村就是因這些栗子樹而得名的。后來,“大栗樹”被尹老用作他們茶廠的名字。如今,“大栗樹”作為一個名茶品牌,已經是名聲在外了。
黑羊箐與大栗樹茶廠處于同一座大山的陰陽兩面。黑羊箐這個自然村也隸屬于大栗樹村管轄。乘車轉過一個山坳,就到了大栗樹茶廠。
大栗樹茶廠是云龍縣茶葉生產的龍頭老大,也是這一片片綠色茶山的發(fā)祥地。1987年,時任大栗樹村支書的尹何春,為了給全村人找到一條穩(wěn)定的生路,毅然辭掉村官,帶著幾個人上山種茶,成為“敢吃螃蟹的第一人。”這些故事,在云龍早已流傳開了;而這類艱苦創(chuàng)業(yè)取得成功的“勵志故事”,在全國各地也并不鮮見。然而,在我看來,更令人驚異的是,這位老茶人就在茶廠蒸蒸日上、財源滾滾而來之時,又突然決定辭去廠長之職,回過頭來“競選”大栗樹的村官。所有人都被尹何春的決定驚呆了,先是他的子女們大惑不解:您已是花甲之年,別人到了這個年紀都要退休了,您怎么放著清福不享,卻要去爭一個小小的村官?茶廠的人們也不理解,大栗樹茶廠已然成了規(guī)模,實力雄厚,具備了走向全省乃至全國的條件,再努一把力,就可躋身全國一流茶企之列,偏偏這個時候,老廠長卻選擇去管理一個尚未脫貧的窮村子,這不是自找苦吃么?
當然,人們也知道,尹何春每次做出的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認定的事情任何人也休想改變。他對子女們說:“當初辭掉村官辦茶廠,就是為了闖出一條生路,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如今,我們茶廠的日子好過了,可大栗樹還有不少村民生活艱難,所以,我要回村上為鄉(xiāng)親們辦點事。”
抱著這樣的信念,尹何春于2003年參加了大栗樹村的村官競選,并高票當選為大栗樹村主任。從此,在大栗樹各個自然村的高山深谷間,就出現(xiàn)了一道特異的景觀:一個開著自己的保時捷靚車的村官,日夜奔波在崎嶇顛簸的山路上,走村串戶、修路架橋、訪貧問苦、噓寒問暖……有時,甚至還要“花錢挨罵”——修路是大栗樹村的當務之急,但資金極度匱乏。尹何春在政策性資金尚未撥付的情況下,為讓工程早日開工,多次墊付資金。可是,村路每推進一步都異常艱難。在大栗樹海口公路修建過程中,農戶阿建平的老母親,為護住自家水田,死活不讓推土機進場施工,還指著尹何春的鼻子大罵:“你沒良心!你有幾個錢就了不起啦?……”尹何春的女婿聞知趕到現(xiàn)場,苦苦相勸:“爹呀,求求您別在村上干了,這么大年紀還在這里挨罵受罪,何苦呢?咱回茶廠吧……”尹何春沒回去,繼續(xù)苦口婆心做工作。后來,路修通了,阿建平家買了汽車,辦起酒廠,蓋起新房,生活大變樣。他跑去給尹何春賠禮道歉,還要請他嘗嘗自家的好酒,尹何春笑著謝絕了。在他眼里,共產黨就是給老百姓辦事的,能辦成事就是最大的滿足——受點委屈,那算個啥!
在大栗樹村,我們專門走訪了兩戶普通村民,聽他們講述自家的脫貧故事。
在菖蒲塘村民小組,我們推開了茶農阿文聰?shù)募议T。這個農家院子里,一面并排蓋著三棟小樓,另一面則種著鮮花、水果和蔬菜,干干凈凈,生機盎然。阿文聰一副憨憨厚厚的樣子,把我們讓到小板凳上坐下。聞著撲鼻的花香,吃著現(xiàn)摘的葡萄,喝著自制的清茶,讓人頓時坐忘塵世的喧囂。阿文聰今年48歲,有兩個兒子。他說:“十多年前,孩子還小,生活特別艱難。尹老當上村主任,就來動員我種茶,我說,我沒錢買茶苗,也不懂技術。尹老說,我給你茶苗,教給你技術,采了茶葉,茶廠全部收購,你就放心種吧!有了尹老給我托底,我就大著膽子,種了20多畝茶樹。起初每畝茶葉只能賣300元,2011年后畝產值年年增加,現(xiàn)在每畝能賣3000多元了。后來,孩子也長大了,兩個兒子先后進了茶廠,娶了媳婦也在茶廠——沒有茶廠,沒有尹老,哪有我們家的好日子呀!……所以,尹老出殯時,我們全家人都去了,要送送他老人家,他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啊!”
靠茶脫貧的茶農阿文聰在接受媒體采訪。
另一家農戶是阿文聰?shù)泥従樱覀円詾椴叫屑纯傻竭_,誰知陪同的當?shù)嘏笥颜f,這里的“鄰居”也要乘車翻過一個山梁才能到達。居住分散是云龍的一大特色。4400平方公里的縣域(在大理州面積最大),只有20.8萬人口,全都分散在各大山嶺之間,這成為云龍脫貧的最大難點。比如修路,別的地方投資1000萬修的路,受益人群可能是幾百幾千甚至上萬,在云龍投同樣多的錢修路,受益面只有十戶八戶,甚至一戶兩戶……
說話間,“鄰居家”就到了。停車進門,一個寬敞的院落,一個小個子漢子,還有一群雞兩只狗。一排房舍顯然是新蓋的,屋頂上覆蓋的合成瓦片,在陽關照射下還閃著亮光。主人叫楊和軍,今年43歲,家中五口人,夫妻倆贍養(yǎng)著老父親和兩個孩子。楊和軍不善言談,把我們讓進他家的“飯?zhí)谩保f這是他們家平常聊天喝茶的地方,屋子一邊兒是做飯的地方,中間是吃飯的地方,另一邊就是一個火塘。火塘上一把大鋁壺燒得滿身黑灰,我摸一摸,尚有余溫,說明不久前這火塘還燒著火。我說:“咱們就圍著火塘聊天吧。”楊和軍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只怕你們城里人不習慣呢!”他告訴我,早晨起來,天氣還有點涼,他父親就在這里烤火吃茶。直到太陽升高了,暖和了,他就跑去茶園除草了。我問:“老父親多大年紀了?”他答:“七十八了,在家里坐不住,每天都要去茶園干活兒!”
圍坐在剛剛脫貧的楊和軍家的火塘邊,聽他講述他的脫貧故事。
我們在屋里屋外轉了一圈。我說:“老楊,你這房子不錯呀,很寬敞,也很漂亮。”楊和軍呵呵笑著說:“這真是沒想到啊!前幾年,我家特別困難,老的老小的小,太‘老火’了。那天,尹主任來我家,看到我家的老房子柱子都歪了,就說這個房子不能住了,太危險!我說,我不住這兒又能住哪兒呢?我沒錢蓋新房子呀。尹主任又看看我家的地形,說你這個山坡也不行,還是移居到安全地方去吧!我更為難了,移居,我上哪里去找宅地呀?尹主任說,我來想想辦法。他想的辦法就是,從他自家的茶園里劃出一塊地方,無償給我蓋新房。你們看,那山坡上的茶園就是尹主任家的,這塊平壩就是從茶園里硬切下來的。房子蓋好了,沒水沒電。尹主任說,我有的你都會有。很快就把水電都接通了。然后就教我種茶,我種了20畝茶園,現(xiàn)在每年能收入四萬多元。我還養(yǎng)了100多只黑山羊。尹主任關照我,茶廠來了客人需要羊肉,就指定到我家來買,他這是在幫我呢!(我插話:“這就叫消費扶貧”。)去年賣了50多只羊,收入五萬多元。再加上賣核桃的收入,一年差不多有十萬元的收入,現(xiàn)在的日子好過多了。”楊和軍頓了頓說,“都是因為遇上了好人,尹主任是共產黨的村支書,他對我這么好,我就要念共產黨的好——沒有黨和政府,我能住上這么好的新房子嗎?”
楊和軍和他的黑山羊。
楊和軍眼里閃著晶瑩的光,沉默了。我問:“那你現(xiàn)在還‘惱火’嗎?”他趕忙解釋說:“不是惱火,是老火。這是我們這里的土話,就是特別難受、特別困難的意思。我現(xiàn)在還‘老火’什么?成天就想笑,干活兒渾身都是勁兒。”我問他每天都有什么娛樂活動?他說老父親和老婆孩子就愛看電視。我追問:“那你自己的呢?”楊和軍脫口即出:“我的娛樂,放羊呀!”一句話,引得滿屋人都哄堂大笑。
我們要告辭了。楊和軍執(zhí)意讓我們去他家羊圈看看他的“娛樂品”——100多只黑山羊蜂擁而出,老楊高聲吆喝著,拍拍這只,摸摸那只,直笑得臉上皺紋擠成了一疙瘩。我頓時明白了:這確實是他真正的“娛樂”!
司機段效堅師傅早就打過招呼:“去云極茶廠的路很難走,有一大段土路,還有兩處是膠泥,一旦下雨,車輪打滑,進退不得。”因此,我一直暗暗祈禱:老天幫幫忙,千萬別下雨。
到云極茶廠,是我六年前對周仁翔當面作出的承諾,如今再訪云龍,焉能再失良機?幸好,這天氣象預報沒有雨情,我們終于可以成行了。
臨行前,當?shù)氐呐笥丫吞嵝眩茦O山高,天氣會冷一些,讓我們多帶一件外套。如今,車近云極,越發(fā)感到涼意透窗。進入茶區(qū),海拔標定在2500米上下。周仁翔不知在茶廠門口等候了多久,一見我們的車子爬坡而上,立即迎上前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說:“總算把你們等來了,路上不好走吧?”我說:“不好走,我們走上來才更有意義!”
他的會客室很小,幾個人一坐就滿了。他說,天氣有點涼,先泡杯紅茶給大家暖暖身子吧!我卻惦記著他的“老虎洞鐵觀音”。周仁翔說:“近期沒做鐵觀音,正抓緊時機趕制綠茶。山上的茶芽成熟要比山下晚一些,現(xiàn)在茶農采來的茶青正好制作綠茶。過些天,秋茶下來了,再去做鐵觀音。”說話間,幾個中年婦女背著茶簍來交茶青了。周仁翔就帶著我們去看新收的茶芽,湛青碧綠,煞是好看。我很想看看他的鐵觀音品種,那是與云南大葉種完全不同的茶樹品種。周仁翔就開車帶我們轉到山后,沿著茶壟小路,上行來到一處茶園。他說:“這就是我們種的‘金萱’。”我問:“這個品種在這么高的海拔也能長好么?”周仁翔說:“我們跟農大的專家一起搞科研,讓‘金萱’也形成耐寒特性——你看,在低海拔生長的茶葉,葉邊的鋸齒狀并不明顯;到了我們這里,葉片的鋸齒狀非常明顯。”我接過小周遞過來的茶葉細細觀察,果然。
周仁翔又彎腰抓起一把茶樹下的泥土,告訴我這里施的都是有機肥,說“我們周邊茶農家里養(yǎng)了很多黑山羊,我們茶廠就跟農戶簽合同,他們的羊糞我全收購,這是最好的農家肥呀!茶農得到額外的收入,我們的生態(tài)鏈也形成良性循環(huán)!”
在海拔2500米的云極茶廠,周仁翔向侯軍介紹制作鐵觀音的金萱茶的情況。
從周仁翔的談吐中,我感到這個年輕人視野開闊,眼光超前,與傳統(tǒng)的茶人已有明顯的不同。詢問得知,他本是云南理工大學的畢業(yè)生,一個典型的理科男。可他選擇的人生道路卻與眾不同:大學畢業(yè)后他報名參軍,在西藏戍邊兩年,經受了嚴格訓練和嚴酷環(huán)境的考驗。復員后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籌措資金58萬(包括退伍費十多萬),全部投入創(chuàng)建云極茶廠。他善于學習前人的經驗,而且懂得差異化經營,在大栗樹、佬倵已占據(jù)綠茶市場,黑羊箐等茶廠已打開紅茶市場的情況下,他看中了烏龍茶這個缺環(huán),從福建引種“金萱”等茶樹品種,從安溪請來鐵觀音師傅,在2500米的高山上,開始研發(fā)鐵觀音新品。云極茶廠的茶以綠色環(huán)保、清香耐泡,征服了眾多茶迷,如今已返銷到福建安溪等傳統(tǒng)鐵觀音茶區(qū)。2017年7月18日的《經濟日報》曾以《云南老虎洞烏龍茶返銷烏龍茶故鄉(xiāng)》為題,專門報道這個年輕退伍軍人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
從茶山下來,周仁翔力邀我們去他家吃頓午飯。我們也對這個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的生活情況很感興趣,便欣然從命了。他的家就在“老虎洞”,這是一個位于半山腰的小村子,海拔比茶廠要低得多。小院里矗立著一棟小樓,住著周家的幾代人,最年長的是他的老外婆,已經90多歲了。院里刷著白墻,畫著白族人家所喜愛的傳統(tǒng)壁畫,還寫著一副文辭典雅的對聯(lián):“遠山無墨千秋畫,近水帶弦萬古琴。”遠客臨門,周仁翔顯然很開心,他把住在周圍的兄嫂子侄們都請了來,由他母親和小姨親自掌灶。大家圍坐在小板凳上,吃著農家飯,喝著自家茶,聊著家常話。那種親情和睦、其樂融融的氛圍,不禁讓人心生羨慕——啥叫桃源人家?啥叫幸福生活?這個小院里的一夕之會,讓我們看到山區(qū)小康之家的一個縮影。
飯罷,我把特意帶來的一本《品茶悟道》題贈給周仁翔,希望這個年輕茶人勤思敏悟,創(chuàng)造新的輝煌。周仁翔說:“我會努力的。現(xiàn)在做茶,真是趕上了一個好時代,我們這一代理應要比前輩做得更好,才能對得起他們”他悄悄告訴我,他的老父親就在上個月突發(fā)急病去世了。他說:“我們家的茶園最早就是老父親種下的,他吃了很多苦。沒有他種下的茶園,哪里會有我的茶廠?我不能辜負他的期望!”
下山的路,依舊崎嶇難行。我從車窗回眸,眺望著路邊送別的周仁翔的身影,在他身后,大片茶山青翠蔥蘢。此情此景,使我不禁聯(lián)想到云龍的前輩老茶人尹何春——他是1987年率先上山種茶的,而剛好那一年周仁翔出生,這是巧合嗎?是,又不是。大山無語,茶樹有情,它們就在那里,默默地為云龍的兩代茶人,作證!
(2020年9月1日~6日,北京寄荃齋)
云龍茶業(yè)的領軍人物尹何春,被譽為“茶魂”,一直受到當?shù)夭柁r的敬重和緬懷。
主編:周玉嫻 | 編輯:肖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