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無論是對于言論自由的執著,還是對于服從法律的堅信,蘇格拉底都訴諸作為一個人或一個公民的自由意志,言論自由與服從法律之間的沖突,終于在這里握手言歡。可以說,蘇格拉底是西方世界歷史上第一個“不自由,毋寧死”的偉大實踐者。
在西方文明史上,除了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受難,沒有什么人比蘇格拉底之死更能如此深深震撼人類的心靈了。但與耶穌受難所不同的是,蘇格拉底選擇犧牲,盡管也總訴諸“神已經指明了道路”之類的話語,似乎頗有耶穌完成了神的使命的那種自覺與自信,但作為俗世的圣人,蘇格拉底之死的價值選擇,卻有著自身獨特的意蘊。
蘇格拉底是被指控犯有褻瀆神靈、敗壞青年兩大罪行而為雅典的陪審法庭判處死刑的。褻瀆神靈的指控,是說蘇格拉底不相信神或只相信他自己發明的神靈,而不相信國家認可的諸神。對于這樣的指控,蘇格拉底的申辯似乎含糊其辭,但其實頗有深意。蘇格拉底追問指控者美勒托說,你所指控的目的究竟何在?是指我不像人類的一般信仰那樣相信太陽和月亮是神嗎?美勒托的回答是,蘇格拉底肯定不相信神,因為他說太陽是一塊石頭,月亮是一團土。對于這樣的回答,蘇格拉底反問說那不也是對阿那克薩戈拉那些自然哲學家的控告么?因為在自然哲學家尤其是德謨克利特的眼里,世界萬物的本原就是“原子”和“虛空”。這樣看來,美勒托指控蘇格拉底不相信神,其核心爭執倒不在于相不相信,而在于相信的“神”究竟是什么?
早期的希臘文明與其他民族的文明起源一樣,對于世界本原的解釋往往總是訴諸超越自然世界的神圣力量,經歷了從神話到多神崇拜的宗教這樣的歷史過程,幾乎每一個城邦都為自己規定了一個有序崇拜的“神譜”。蘇格拉底對那種停留在表象世界的自然神崇拜(如認為太陽是神),當然認為是荒誕不經的。因為在蘇格拉底看來,對于自然神的頂禮膜拜,無異于取消了人類理性力量的根基。而對于超越簡單的表象世界、以超越自然世界的神圣力量作為世界基礎的宗教,蘇格拉底也是與其分道揚鑣的。蘇格拉底將哲學“從天上召喚下來”,正是要確立人類理性認知的力量。所以,哲學能夠達到并揭示的真理盡管與宗教有著很大的一致,是隱秘的,并且暗藏于不可見的世界中,“但是哲學將神秘的事物公開化。它不是將神秘之物當做不可言說的幻象,而是把它變為公開討論的對象。通過自由探討、爭辯或教學,神秘的理論轉變成一種旨在為所有人分享的知識。因此,哲學所強調的真正實在并非神話中的超自然物的繼承者”〔1〕。蘇格拉底正是努力尋找這一真正實在的冒險家,如果說他不相信神,那是對的,因為他的確不相信那些停留在表象世界的自然神,換句話說,他不崇拜偶像。
不僅如此,真正實在的自由探討與理性爭辯勢必將真理開放出來,使其變為公開討論的對象。如果說作為世界本原的“神”真正存在,那也不屬于神秘之物或不可討論的對象,城邦硬性規定對某種“神”(譬如太陽神阿波羅)的信仰是不可靠的,也是不符合理性的。在這個意義上,美勒托指控蘇格拉底只相信自己發明的神靈,而不相信雅典城邦認可的神,也是對的,因為蘇格拉底明顯指出自己相信超自然的存在,而這些超自然的存在就是某種意義上的諸神。但這種超自然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柏拉圖沒有在《申辯篇》中為自己的老師做出更為詳盡的解釋,但從蘇格拉底一生的言行來看,肯定不是雅典這個城邦所指定的阿波羅神之類的東西,而是他內心深處所堅持的至高無上的理性,或是憑借理性而達到的善的頂點。
如何引領理性不斷向上通往至高無上的善的頂點,蘇格拉底的方法就是將關于真正實在的真理討論開放出來,運用他所謂的“精神助產術”不斷提出問題加以質疑或否定,從而一步步朝著真理的方向前進。出于這樣的判斷,蘇格拉底總喜歡尋找那些自認為聰明而掌握了“真理”的人對話,通過不斷的反詰或否定而發現了那些人的“無知”。這樣,蘇格拉底不僅經常在言論上為自己樹敵,而且通過帶領學生不斷使自己的影響擴大,的確頗有“敗壞青年”的嫌疑。不止如此,蘇格拉底還將自己比喻成神派來的一只牛虻,到處叮人,喚醒、勸導、指責城邦中的每一個人,以防止其昏昏入睡。真理討論的公開性注定要為蘇格拉底插上言論自由的羽翼,而不相信城邦認可的諸神所透露出來的宗教信仰自由,則更是蘇格拉底言論自由中最為深層次的訴求。基于這樣的認識,蘇格拉底當然拒絕承認自己有罪。
然而,當陪審法庭以微弱的多數判決蘇格拉底的死刑之后,蘇格拉底卻坦然接受,并且對克里托這些學生所安排的越獄計劃斷然加以拒絕。蘇格拉底提醒學生們注意,人無論受到什么樣的挑釁都不可以對任何人作惡或傷害別人,因為以牙還牙、通過報復來保護自己,都絕不可能是正確的。我們過去生活在雅典城邦法律的蔭庇之下,那就是有約在先要做城邦的成員,服從城邦的法律是我們必須履行的義務,無論這一服從帶來的是傷害還是好處。如果用可恥的方式逃跑,以錯還錯,以惡報惡,踐踏自己與城邦訂立的協議和合約,“那么你傷害了你最不應該傷害的,包括你自己、你的朋友、你的國家”〔2〕。蘇格拉底堅定地認為,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法庭上,或是在任何地方,我們都必須做自己城邦或國家命令我們做的事,如果我們覺得這樣做不對,就得按普遍的正義去加以說服,而不是使用暴力去反對自己的國家。
可見,蘇格拉底探究真正實在的哲學路線需要永無止境的對話,需要沒有限制的言論自由。在他那里,言論自由是人類作為理性生物必須具備而且也不可剝奪的至高無上的權利。如果一個城邦中的公民沒有說出自己心里想說的話的自由,那么這個城邦就不是一個好的城邦或好的社會。但人類必須在城邦中生活,作為城邦的公民,服從城邦或國家的法律也是每一公民至高無上的義務,因為一個城邦如果沒有法律,就沒有誰會真正在乎它。即使一個公民所在的城邦錯誤地對待了自己,也只能訴諸言論自由“按普遍的正義”去說服城邦,而不是直接推翻或顛覆城邦的法律以使自己得以開脫。正是言論自由這一至高無上的權利與服從法律這一至高無上的義務之間所存在的內在緊張,才使得蘇格拉底之死頗具悲壯色彩,并且成為后世思考自由與法律問題最值得回顧的歷史篇章。無論是對于言論自由的執著,還是對于服從法律的堅信,蘇格拉底都訴諸作為一個人或一個公民的自由意志,言論自由與服從法律之間的沖突,終于在這里握手言歡。可以說,蘇格拉底是西方世界歷史上第一個“不自由,毋寧死”的偉大實踐者。
對于這樣的結論,美國二十世紀著名的新聞出版人I·F·斯東是不大樂意接受的。他在《蘇格拉底的審判》一書中詳細搜羅了關于蘇格拉底之死的軼聞趣事,認為是蘇格拉底在哲學的三個根本問題上與其所在的雅典這一城邦的多數同胞有著深刻的分歧。正是這些分歧導致了蘇格拉底的死亡。他認為第一個也是最基本的一個分歧在于,雅典人乃至希臘人皆認為人類社會群體的性質是一個所謂的polis,即自由城邦,而蘇格拉底則認為是由一個“知道的人”進行統治的一伙人群。他說蘇格拉底主張由“那個知道的人”進行統治,這倒是事實,也是蘇格拉底及其學生柏拉圖一直堅持的政治理想。但說蘇格拉底通過這一理想就否定了雅典當時作為一個自由城邦的性質,卻是對蘇格拉底以及柏拉圖的一種誤讀。斯東引用亞里士多德“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這一名言,指出polis是自己治理自己的,在這里被統治者就是統治者。簡單而言,自由城邦就是民主自治的政治。對于這樣的論點,蘇格拉底以及柏拉圖事實上并無反對。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所關心的,不是公民們在城邦現實的政治生活中究竟是否行使著選舉與被選舉之類的自治權利,而是他們是否真正具有行使這些權利的自由意識或意志。當公民們無法從內心做出自己的自由判斷,即使其現實中參與了城邦的政治發言或投票,那也并不意味著城邦的政治就建立在自由或自治的基礎上。自由或自治不是一張選票就能完全表現出來的,而是體現為公民們是否具備有這樣的能力。而要真正獲得自由或自治的能力,那么每一個公民都必須努力做到“認識你自己”,這就是一個知識展開的過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蘇格拉底明確主張讓“那個知道的人”進行統治,而柏拉圖則干脆直接提出“哲學王”的政治理想。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是繞開自由或民主政治而簡單回復到個人統治的王政,恰恰相反,由于知識展開的過程是個永無窮盡的過程,其間所貫穿的言論自由這一訴求才能真正奠定一個自由或自治政治的根基。
斯東所指出的第二個基本分歧是,蘇格拉底將美德等同于知識,而蘇格拉底認為真正的知識只有通過絕對定義才能得到,而要達到絕對定義是不可能的,因此美德和知識都是不能得到的,也是不可教的,這與當時雅典人的流行觀念明顯深有齟齬。斯東的感覺當然是對的,但認為美德和知識不能得到也不可教,從而動搖了雅典作為自由城邦的自治根基,則顯然有些主觀上的臆想與揣測。蘇格拉底的確認為包括正義在內的一切美德都是知識或智慧,“因為正義的事和一切道德的行為都是美而好的;凡認識這些事的人決不會愿意選擇別的事情;凡不認識這些事的人也決不可能把它們付諸實踐;即使他們試著去做,也是要失敗的”〔3〕。然而人類的認識都是從具體的現象世界開始的,隨之成長起來的知識注定也是具體的、有限的,而要突破具體而有限的知識,蘇格拉底的辦法就是努力尋找一個共同的、普遍的絕對定義,柏拉圖則是超越現象世界而進入到理念世界中去。無論怎樣前進,都需要每一個具有自由意志的公民自己的努力。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肯定知識是每個人靈魂里都有的一種能力,在這個意義上,知識是不可教也不需要教的,因為沒有人“能把靈魂里原來沒有的知識灌輸到靈魂里去,好像他們能把視力放進瞎子的眼睛里去似的”〔4〕。但是每個人都生活在紛繁復雜的現象世界里,有如被綁架在“洞穴中的囚徒”,靈魂中的知識能力總是囿于前見或偏見而不能改變方向,無法離開黑暗轉向光明。這就需要一種靈魂轉向的技巧,“即一種使靈魂盡可能容易盡可能有效地轉向的技巧。它不是要在靈魂中創造視力,而是肯定靈魂本身有視力,但認為它不能正確地把握方向,或不是在看該看的方向,因而想方設法努力促使它轉向”〔5〕。從這個方面來看,知識又是可以教并且也需要教的,只是被教的人并不是一個消極而被動接受知識而被視為接受教育的對象,而是一個自我靈魂時刻覺醒并反思著的成長主體,即一個具有自由意志的主體。因此蘇格拉底“美德即知識”的判斷不僅沒有削弱公民的自治能力,相反還由于其知識的展開最終必將取決于自由意志的成長,故而鞏固了民主政治的自由或自治基石。
至于斯東指出蘇格拉底是要退出城邦政治生活而只顧完善個人靈魂的幸福生活,而與雅典人和希臘人普遍認為公民是通過充分參與城邦生活和事務而得到教育和完善的這一觀念之間所存在的分歧,亦即第三個基本分歧,不僅是對蘇格拉底觀點的曲解,而且幾乎是對民主參與政治的表層理解。蘇格拉底一生孜孜以求張揚美德,并為美德設定了知識主義的認識路線,這本身就是高度強調公共生活的表現,脫離了城邦的公共生活而侈談美德,那既無必要,也毫無可能。蘇格拉底所關注的,不是要不要參與城邦的公共或政治生活,而是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加以參與?如果參與就是如斯東所說的,在議會里發言或投票,或是發生政治斗爭時堅定地站在民主派或寡頭派一邊之類的行為,蘇格拉底的確總是遠離這樣的政治生活。倘若民主政治就是這樣的參與,那么毫無疑問,那些覬覦、汲汲于權力的政客恐怕是最富公共精神的公民了。蘇格拉底極其敏感到民主政治所鼓吹的這種狂熱參與所帶來的致命缺陷,那就是容易讓民主政治陷入多數人暴政的泥潭。抵制或消除這一缺陷,尊重自由仍是衡量民主政治的圭臬。而對自由的尊重必然蘊含著反對的訴求。沒有反對的、簡單多數表決的民主,往往會淪為多數人的暴政。換句話說,民主的過程是個多數表決的過程,但這一過程是以少數人的反對作為前提而達成的。在這個意義上,真正的民主精神不是多數人的統治,而是少數人的反對。以閹割或壓制少數人反對作為前提或代價的民主,恰恰是對民主精神的背叛和傷害。這一點不要說在古希臘諸如雅典之類的城邦總是不可避免,即使在近現代風起云涌的民主實踐中亦難以根除。二十世紀德、意、日法西斯主義的簡單多數所造成的巨大災難,至今仍是這種簡單民主政治揮之不去的歷史陰影。
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也許都看到了當時雅典民主政治的這一弊端,所以對民主政治總有一種“有如錦繡衣裳,五彩繽紛,看上去確實很美”〔6〕之類的揶揄式贊美。如果能夠消除民主政治簡單多數這一毛病,他們這種揶揄的贊美肯定就會轉為由衷的感嘆。蘇格拉底之所以聲稱自己是城邦的牛虻,到處叮人,正是為雅典簡單多數的民主政治開出的藥方。他要做一個雅典民主政治的反對者,不斷挑戰那種簡單多數的民主過程。從這個角度而言,蘇格拉底不僅不是斯東所言的遠離城邦政治的孤零零的個人,相反相比于那些為他人所左右而盲目參與投票或表決的公民,蘇格拉底更是真正觸及到了民主精神的脈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民主參與者。
這樣看來,蘇格拉底與他雅典的同胞們之間的確存在著分歧,但卻并不是斯東所指明的那些問題。蘇格拉底要做一個特立獨行的反對者,他所追求“靈異”的自由意志,確實與雅典那些公民們不可同日而語。而斯東對此似乎缺乏細致的推敲,反而還用言論自由為蘇格拉底假設了一篇辯護詞,認為蘇格拉底本可以這樣辯護而獲得無罪開釋。斯東認為,雅典作為一個民主的自由城邦,言論自由本就是雅典根深蒂固的傳統,倘若蘇格拉底訴諸言論自由這一精神而對指控加以還擊,完全是個極為容易的辦法。但是斯東錯了,如果蘇格拉底訴諸雅典多數人喜聞樂見的言論自由的表象而為自己辯護,那么無疑他就承認了簡單多數人的民主,他所追求“靈異”的自由意志就被綁架了。不僅如此,一旦訴諸這個多數人都不能懷疑的言論自由,陪審法庭的判決其實也就在某種程度上被劫持了。蘇格拉底不愿意那樣做,并不是他真得快七十歲而“活得不耐煩”了,而是他始終堅持自由意志、生死不渝的承諾。斯東最終說:“蘇格拉底需要鴆酒,就像耶穌需要十字架一樣,來完成一項使命。這項使命卻在民主身上永遠留下了一個污點。這仍是雅典的悲劇性罪行。”〔7〕其實,并不是蘇格拉底這項使命在民主身上留下了一個污點,而是這項使命印證了民主政治簡單多數所帶有的毛病。至于說這是雅典的悲劇性罪行,這一點,斯東倒是說對了。
注釋:
〔1〕(法)讓-皮埃爾·維爾南:《希臘人的神話和思想歷史心理分析研究》,黃艷紅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23頁。
〔2〕(古希臘)柏拉圖:《克里托篇》,載《柏拉圖全集》第一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頁。
〔3〕(古希臘)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吳永泉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17頁。
〔4〕〔5〕〔6〕(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77、278、332頁。
〔7〕(美)斯東:《蘇格拉底的審判》,董樂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67頁。
(責任編輯: 和訊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