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刀郎《羅剎海市》震動樂壇。部分素材取自蒲松齡《聊齋志異·羅剎海市》。一個英俊的中國商人，跨海經商時，被風吹至一個與世間美丑標準截然相反的地方；后又到達龍宮，經歷一番奇異之旅后，重新返回人間。應部分讀者要求，錄其原文，并做注釋和翻譯。原文中括號內為注釋。其他賬號轉發請注明來自“寶寶念詩”。
【原文】
馬驥，字龍媒，賈（gǔ，商人）人子，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zhé，就）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復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xiáng，學校），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歸，謂生曰：“數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瘪R由是稍稍權子母（指經商。權，權衡。子母，原指貨幣的大小、輕重，后來指利息與本錢）。從人浮海，為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丑，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dài，等到）知國中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chuò，吃）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民間祭祀土地的官員）；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jù，立即）棄者，皆為宗嗣耳?！眴枺骸按嗣螄俊痹唬骸按罅_剎國。都城在北去三十里?！瘪R請導往一觀。于是雞鳴而興（xīng，起床），引與俱去。
【翻譯】
馬驥，字龍媒，商人之子。姿容俊美，從少年時起，就十分豪邁灑脫，愛好唱歌跳舞，經常跟著戲曲伶人用錦帕纏頭，俊俏得如同美女！因而又有了“俊人”的外號。十四歲時，考中了府學里的秀才，頗有名氣。父親因年老體衰，歇了買賣回家，對馬驥說：“但憑那幾卷書，餓了不能當米煮，冷了不能當衣穿！你不如繼承我的事業，出去經商。”馬駿從此漸漸做起生意來了。他跟別人一起漂洋過海，船被臺風刮走，漂了幾天幾夜，最后到了一座大都城：這里的人都長得奇丑無比！他們看見馬驥來了，以為是個妖怪，都嚇得連喊帶叫逃散開了！馬驥初次看到他們那副丑模樣也異常害怕，直到發現這里的人也害怕自己，便反而以此去嚇唬他們，遇見吃飯飲酒的，他就跑過去，把那些人嚇跑了，自己便吃他們剩下的食物。過了很久，他走進一個山村：村里人的形狀相貌，也有生得像個人樣的，但都穿得破破爛爛，如同乞丐。馬驥坐在樹下休息，村里人不敢靠近他，只是遠遠躲著張望。時間長了，他們覺得馬驥不像是吃人的，于是漸漸地接近他，馬驥笑著和他們交談，語言雖不同，卻大約可聽懂一半。馬驥就把自己的來歷告訴他們，村里人聽了很高興，立即告訴鄰近所有人，說這個生客不是抓人吃人的。但是那些長得特別丑陋的村民，只在遠處望一眼便趕緊跑掉，始終不敢走到跟前；那些敢于走近的人，其五官位置都長得和中國人差不多，共同擺酒招待馬驥。馬驥問他們為什么怕自己，他們說：“聽聞祖父說過，此地往西二萬六千里，有個中國，那里人的形象大都奇形怪狀。但這些都是道聽途說，今日看到了你，這才信了！”問他們為何這樣窮困，他們說：“我國所注重的，不在于文章好壞，而在于容貌美丑。相貌最美的，可以做朝廷大官，次一等的，做地方官，再差些的也可博得貴人的恩寵，因而也能得到美食養活妻子兒女。像我們這樣的剛一生下來，就被父母看成不吉利，往往被扔掉；有些人之所以不被父母忍心遺棄，也只是為了傳宗接代罷了。”馬驥又問他們：“這個國家叫什么名字？”回道：“大羅剎國，都城就在北邊三十里?！瘪R驥就請他們領自己去參觀。第二天，雞一打鳴便起床，村人引著馬驥一起前往。
【原文】
天明，始達都（都城）。都以黑石為墻，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币曋?，雙耳皆背生（向后長），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猙獰怪異。然位漸卑，丑亦漸殺（減少）。無何，馬歸，街衢（qú，大路）人望見之，噪奔跌蹶（jué，跌倒），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咸知有異人，于是搢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每至一家，閽（hūn，守門人）人輒闔戶，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古代警衛宮門的侍衛官，值勤時手持戟），曾為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為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為上客。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至中華。今一百二十余歲，又得見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于天子。然臣臥林下，十余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蹦司唢嬸?，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余人，更番歌舞。貌類夜叉，皆以自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為度（作曲）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從未曾聞?！?/strong>
【翻譯】
天亮才到達都城，都城是用黑色石頭砌的城墻，顏色如墨汁一樣；城內的樓閣高約百尺，可是很少用瓦，都是用紅石覆蓋樓頂。馬驥撿起一點碎片在指甲上打磨，和朱砂沒有差別。這時正趕上百官退朝，從朝廷中出來一個坐車的官員，村人指著說：“這是當朝的宰相?！瘪R驥定睛一看：兩個耳朵都是倒過來生的，鼻子有三個孔，睫毛遮住雙眼，如同簾子一樣！接著，又有幾個官員騎馬出來，村人說：“這些都是大夫?！比缓笾饌€介紹他們官職，相貌大都長得猙獰怪異！可是隨著官職的降低，丑陋的程度也隨之減弱。不久，馬驥往回走，街上行人望見他，都驚叫著四散逃開，邊逃邊跌，好似碰見妖怪一般！村人向他們百般解釋，市中的人才敢遠遠站立觀望。馬驥回到山村后，全國無論大小，都知道這村子里來了異人，于是，滿朝官員都爭著要開開眼界，便吩咐村人邀約馬驥?？神R驥每到一家，守門人一見就立即關上大門，男男女女只敢從門縫里偷偷張望議論。整整一天，沒有哪一家敢開門請他進去。村人說：“這里有一位執戟郎，曾為老國王多次出使外國，他見過各色各樣人物，或許不怕你?！庇谑蔷腿グ菰L這位執戟郎，執戟郎果然很高興，很禮貌地把他待為上賓。看執戟郎的相貌：像是八九十歲的老人，眼球突出，胡須像刺猬毛似的往上卷曲著。執戟郎說：“我年輕時，奉國王之命，出使外國次數最多，卻唯獨沒有到過中華。如今，我已一百二十多歲，能親眼看到你這位上國人物，此事不可不奏明國王。但是我已退居林下，十幾年沒踏上朝廷的臺階了。明日一早，我要為你走一趟。”于是便安排酒宴，主人和賓客按照應有的禮節互相行禮入席。行過幾巡酒，出來十幾名歌女，輪番表演歌舞：她們面貌大都如同夜叉，皆用白綢纏頭，朱紅色的長衣拖到地面，不知扮演的是何人物，更不明白所唱的歌詞，只覺腔調節拍荒誕怪異。主人看著她們，十分高興，問馬驥道：“中國可有此等音樂？”馬驥答道：“有的。”執戟郎請他模仿一段，馬驥就敲著桌子唱了一曲。主人聽了，很高興說：“真新奇呀！歌聲如同鳳鳴龍嘯，我從未聽過。”
【原文】
翼（第二天）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狀，恐驚圣體，王乃止。郎出告馬，深為扼腕。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涂面作張飛。主人以為美，曰：“請君以張飛見宰相，厚祿不難致?！瘪R曰：“游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令馬繪面以待?？椭粒赳R出見客?？陀犜唬骸爱愒眨『吻版?span>（丑）而今妍（美）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弋陽腔，中國戲曲高腔，四大聲腔之一，接近滅絕），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嘆，賜宴離宮（行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怡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退休），不許；又告休沐（休假），乃給三月假。
【翻譯】
次日，執戟郎上朝去，把馬驥推薦給國王，國王欣然下令，要召見馬驥。此時，有兩三個大臣說馬驥長得古怪難看，恐怕嚇壞圣體，國王終于打消了接見的念頭。執戟郎知曉后把經過告訴了馬驥，深表惋惜和不平。馬驥一連在執戟郎家中住了數日。一次，和主人一起喝酒，喝醉了，就用煤灰涂臉，扮成張飛的模樣，握劍起舞。主人見了，認為這模樣很漂亮，就說：“請你扮成張飛的模樣去見宰相，宰相一定樂意重用你，高官厚祿不難求?！瘪R驥嘻地笑了一聲，說：“隨便玩耍尚可，怎能改換面目去謀求榮華富貴？”主人堅持要馬驥這樣做，最后只好答應了。主人于是擺酒設宴，邀請一些當權大官前來喝酒，又讓馬驥涂黑臉等著。不久，客人來了，主人招呼馬驥出來見客?？腿藗円灰?，驚訝說道：“怪事，為何前幾日那么丑陋，今日卻如此好看？”于是就與馬驥一同飲酒，十分高興。馬驥隨后婆娑起舞，以一曲“弋陽腔”贏得滿座無不贊美欽佩！第二日，那些客人紛紛上表啟奏，向國王推薦馬驥，國王很高興，用隆重禮節召見他。一見面，就仔細詢問中國治國安邦之策，馬驥深入淺出向國王做了介紹，大受國王賞識夸獎，立即在行宮里擺酒賜宴。喝到半醉，國王說：“聽說愛卿精通雅樂，可否讓寡人一聽？”馬驥馬上離座跳起舞來，也學他們那樣用白綢纏頭，吟唱靡靡之音。國王快活極了，當時就封他做下大夫。此后，馬驥時常參加國王私人宴會，國王對他的恩賜、寵愛遠遠超過別人。但是，時日久了，文武百官逐漸感到馬驥的假面目。馬驥不論走到哪里總見到人們交頭接耳議論他，對他相當冷淡。這時，馬驥感到孤立無依，心中很是不安，于是上書要求辭官，國王不許；他又請求短期休假，國王同意給他三個月假期。
（圖片據網絡）
【原文】
于是乘傳（zhuàn,古代驛站的車輛)載金寶，復歸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吾儕（chái，輩）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以報”，問：“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jiāo，神話傳說住在海里的人）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游戲。云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往來，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游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我顧滄?？停挝凤L濤？”未幾，果有踵門寄資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云幌漾（huǎng yàng，蕩漾）之中，樓閣層疊，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墻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云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目，多人世所無。
【翻譯】
馬驥就乘坐驛站的馬車，載著金銀珠寶，又回到了山村。村里人跪在地上，用膝蓋向前挪移著來迎接他，馬驥把金銀財寶分給早先結交的好友，村里歡聲雷動。村民看他如此慷慨仗義，十分感動，說道：“難為大人還記掛我們這些小人。明天我們就要去海市了，屆時，一定搜羅珍奇之物來報答您。”馬驥好奇，問道：“海市是何處？”村人答道：“就是海中集市。四海鮫人都到那里賣珠寶，各國商人也到那兒貿易，甚至很多神仙也到海市上玩耍呢。海市雖然珍寶琳瑯滿目，但交易時總是云霞遮天，波濤大作。所以達官貴人一般不敢前往，他們多數是將錢交與我們，讓我們代購奇珍異寶。再過不了幾日，今年的海市就要開張了。”馬驥詢問具體是在哪天，回道：“海上一有朱鳥飛來飛去，再過七天便是海市”。馬又問出發時間，村人勸他注意自己尊貴的身份，不要貿然前往。馬驥說：“我本就是漂洋過海的商客，不懼風浪?！辈痪?，果然有人上門送錢代購，村民們忙著裝載貨物。船能裝幾十人，船底平臺，欄桿高聳。十個人搖櫓，行駛在波浪上如箭般迅速。航行三天，遠望水天蕩漾之處，樓閣層層疊疊，商船密密麻麻如同螞蟻。不一會兒，船抵達海市城下，看城墻都用和人一樣長的大石塊壘成，瞭望塔更是高聳入云。馬驥把船拴好，走進海市，看到市面上陳列的東西，沒有一件不是奇珍異寶，光彩奪目，都是人間所沒見過的。
【原文】
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云是“東洋三世子（王侯之子）?！笔雷舆^，目生曰：“此非異域人?！奔从星榜R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臨，緣分不淺！”于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為梁，魴（fáng，一種魚）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視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游市廛（chán，古代城市平民的房地），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鄙鞍菸?。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先秦楚辭作家屈原和宋玉的合稱）。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鄙资苊?。授以水晶之硯，龍鬣之毫，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余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國矣！”遂集諸龍族，宴集采霞宮。酒炙數行，龍君執爵向客曰：“寡人所憐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君顧左右語。無何，宮女數人扶女郎出，佩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燈，導生入副宮，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軟。天方曙，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趨出朝謝。拜為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專員來賀，爭折簡招駙馬飲。生衣繡裳，坐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數十騎，背雕弧（diāo hú，雕弓），荷白棓（bàng，棒子），晃耀填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歷諸海。由是龍媒（馬驥的字，本義為才俊）之名，噪于四海。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于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詠其下。花開滿樹，狀類薝（zhān，古書上說的一種植物）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于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生聞之，輒念故土。因謂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曰：“仙塵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謀之?！鄙勚椴蛔越?。女亦嘆曰：“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明日，生自外歸。龍王曰：“聞都尉有故土之思，詰旦（天亮）趣裝（速整行李），可乎？”生謝曰：“逆旅（旅社，客店）孤臣，過蒙優寵，銜報（銜環報恩，是指用禮物或金錢來報答對方）之思，結于肺腑。容暫歸省（guī xǐng，回家看父母），當圖復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別。生訂后會，女曰：“情緣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后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饋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衣裳（伺候梳洗，謂充當妻室），似有佳朕（預兆，指懷孕），煩君命名?！鄙唬骸捌渑擅垖m，男耶可名福海?！迸蛞晃餅樾?，生在羅剎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yìn，后代）。”女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饋遺甚豐。生拜別出宮，女乘白羊車。送諸海涘（sì，水邊）。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復合，不可復見。生乃歸。
【翻譯】
一個年輕人騎著駿馬過來，街上的人紛紛避讓，說是“東海三太子”。三太子經過，看著馬驥：“這人不是當地人?！彪S從上前詢問馬驥的籍貫。馬驥很恭敬在路旁行了禮，說自己是中國人。三太子大喜道：“您既然來了，我們緣分不淺?！瘪R上叫人牽來一匹馬，請馬驥和他同行游覽。他們一行人出了城門西面，到了海邊，馬兒長嘶一聲，向水中躍去！馬驥嚇得失聲。此時海水迅速向兩邊退開，兩堵墻壁那樣豎著。不一會兒，看到宮殿玳瑁作梁，魚鱗為瓦，四周墻壁如水晶般透明，發出炫目的光彩。馬驥下了馬作揖進入宮殿，抬頭見到龍王端坐在上。三太子啟奏：“臣在海市游覽時，遇見這位中國來的賢士，帶他晉見大王?！瘪R驥上前參拜。龍王吩咐說：“先生既然是飽學之士，肯定善于寫詩作賦。想要勞您以《海市》為題，希望不要吝惜你的文采?！瘪R驥欣然受命，龍王給他一方水晶硯臺、一支龍須筆、一張光滑如雪的紙張以及香氣如蘭的墨。馬驥站著就寫好了千字文章，獻上龍王。龍王擊節贊嘆：“先生真乃雄才，使我水國增光啊！”隨即下令召集龍族，在彩霞宮設宴款待馬驥。酒過幾巡，龍王舉杯對馬驥說：“我有個愛女還未成親，想把她嫁與先生，先生是否有意？”馬驥離席站起，慚愧感激，連忙答應。龍王回頭對左右吩咐。片刻后，幾個宮女扶著公主走出來，身上的裝飾叮當作響，鼓樂齊鳴。馬驥拜見后偷偷看了一眼，真是貌美如仙。公主回拜后離開。不多時，宴席散了，兩個丫鬟挑著宮燈，領著馬驥進入旁宮，龍女濃妝坐等。珊瑚做的床，裝飾著各種珠寶，帳外流蘇，綴著斗大的明珠，被褥又香又軟。天剛亮，便有年幼的丫鬟前來侍奉。馬驥起床，上朝拜謝，龍王封馬驥為駙馬都尉，把他寫的《海市賦》傳閱四海。四海龍王都派人來祝賀，搶著發請柬，邀請駙馬前去做客。馬驥身穿錦繡衣服，騎著青龍，幾十名武士背著雕弓，手拿大棒，晃眼一路。馬驥在馬上車上彈琴吹笛，暢快極了。三天游遍了四海，于是“龍媒”才俊之名天下無人不識。龍宮中有一棵玉樹，合抱粗，樹根晶瑩剔透，有如白色琉璃，樹心淡黃色，比手臂略細，樹葉象碧玉，厚度大約一錢，細碎，濃蔭遮地。夫婦倆常常在樹下唱歌吟詩?；ǘ渚Y滿枝頭，類似于薝葡。花瓣墜落，發出清脆的聲音，撿起一看，那花瓣像是用紅瑪瑙雕刻而成的，潔亮可愛。經常有奇異的鳥兒來鳴叫，羽毛金碧色，尾巴比身體長，叫聲哀婉，打動人的肺腑。馬驥聽到，就想起了故鄉，對龍女說：“我離開家鄉已三年，與父母分別，每當我想到這就很難過。你能否同我一起回去？”龍女說：“仙界與人間，路不相通。我不能以夫妻之情，剝奪你天倫之樂。慢慢再說吧。”馬驥一聽，頓時流下眼淚，龍女也嘆息說：“此事必不能兩全其美?！钡诙欤婑R驥從外邊回來，龍王說：“聽說駙馬思念家鄉，明早送你啟程，可以嗎？”馬驥拜謝道：“我一個孤身旅居在外的臣子，過分受到寵愛，牢記在心。容許我暫時回家探望父母，以后還要回來團聚。”到了傍晚，龍女置下酒宴為他送行。馬驥要求定個相會的日子，龍女說：“我們倆的緣分已盡?！瘪R驥十分傷心。龍女安慰道：“回家侍奉雙親，可見你是個孝子。人生總有聚散，百年猶如旦夕之間，駙馬何必作兒女狀悲泣？從此以后，我為郎君守節，郎君為我守義，兩地同心，即為伉儷之情，又何必朝夕相處？你我一樣白頭偕老！如若違背此誓言，則彼此婚姻不吉，郎君倘若憂思身旁無人侍奉，可納一婢女。另外，還有一事相囑：我已經有了身孕，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瘪R驥說：“如果是個女孩，就叫'龍宮’，要是男孩，就叫'福?！伞！饼埮蛩患盼?，馬驥便找出在羅剎國獲得的一對赤玉蓮花送給她。龍女輕輕撫著蓮花花瓣，說：“三年后四月八日，你駕船到南島來，我把孩子托付給你。”龍女用魚皮做成袋子，在里面裝滿了珍寶，送給馬驥，說道：“珍藏它，可保數世吃穿不盡。”天明后，龍王設帳款待，送了很多禮品。馬驥拜別龍王，龍女乘著一輛白羊車，一直把丈夫送到海邊，便回轉羊車離開了。不一會兒，就走遠了，海水又重新合在一起，龍女的身影再也看不見。馬驥于是回家了。
【原文】
自浮海去，家人無不謂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詫異。幸翁媼（wēng ǎo，父母）無恙，獨妻已去帷（改嫁）。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為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志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在水面，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細審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云：“翁姑俱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指信件）難通，結想為夢，引領成勞。茫茫藍蔚（指海水），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思及此，輒復破涕為笑。別后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zhōu jiū，原意形容鳥鳴，此處比喻善言語）懷抱，頗解言笑；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里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蕩婦，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已得抱孫，曾未一覿（dí，見）新婦，揆（kuí，推測）之情理，亦屬缺然。歲后阿姑窀穸（zhūn xī，墓穴，埋葬），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不盡欲言。”生反覆省書攬涕。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啼，嘔啞（ōu yā，小兒語聲）言歸。生視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huán，遮?。?/span>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棹，悵然遂歸。
【翻譯】
馬驥出海后，家里人都以為他早死了。等他回到家中，家人又驚又喜。慶幸的是父母健在，只是妻子已改嫁他人，這才領悟龍女的“守義”之言，原來她早就知道了。不久，父親想讓他再娶個妻子，馬驥堅決不同意，只要了婢女。馬驥一直牢記著三年之約，駕船到南島，四處搜尋，遠遠望見兩個小孩浮在水面，互相拍水戲耍，不動也不沉。馬驥近了伸手，男孩子無聲抓住馬驥的手臂，撲向馬驥懷中。另一個小孩馬上咧嘴哇哇大哭，似乎是怪馬驥不抱自己。忙上前抱起，仔細一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長得十分俊秀。頭上扎著精致的花冠，綴有晶瑩的玉石，還插著赤玉蓮花；背上有個錦囊，拆開一看，里面有一封信，寫道：“公婆想必無恙，轉眼已隔三年，紅塵永遠隔離你我，盈盈一水，書信難通。思念成夢，伸頭成疾，茫茫大海，遺憾到何等地步。想想奔月嫦娥，尚且獨守月宮，投梭織女，也在天河邊惆悵。我是何人，哪能與愛人永遠相聚？每念及此，便破涕為笑。分別兩個月后，竟生了一對孿生兒女。如今已經咿呀學語，覓棗抓梨，沒有母親也能獨活，把他們送給你。你贈送的赤蓮花，裝飾在帽子上作為憑證。你把孩子抱在膝頭，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知曉你履行誓言，心中歡欣。我這一生不會有二心，更不會再嫁他人。梳妝匣里，不再盛放蘭膏，對鏡梳妝，已經很久不涂脂抹粉。你好比久出遠門的游子，我即是游子之婦，雖然遠隔兩地，我們仍是恩愛夫妻。顧念公婆雖已經抱上孫子，卻沒見過兒媳，終歸是個缺陷。一年后，婆婆安葬之時，我定會親臨墓穴，以盡兒媳孝道。從此以后，則'龍宮’平安，還有見面之期；'福?！L壽，或許還能來往。希望你多多珍重，千言萬語，一言難盡。”馬驥反復看信，流淚不止。兩個孩子抱著他的脖子，說道：“我們回家吧。”馬驥更加傷心，摸著孩子問道：“你們可知家在何處？”孩子聽了大哭起來，哽咽要回家。馬驥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只見霧鬟人渺，煙波路盡，只好悵然帶著孩子回家。
【原文】
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為預具，墓中植松槚（jiǎ，楸樹或茶樹）百余。逾歲，媼果亡。靈輿（棺材）至殯宮（墓地），有女子缞绖（cuī dié，穿著喪服）臨穴。眾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暝，龍女急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何為？”乃賜八尺珊瑚一株，龍腦香一帖，明珠百粒，八寶嵌金合一雙，為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迅雷破屋，女已無矣。
【翻譯】
馬驥知道母親壽命不長，把衣服、棺木都提前準備好了，又在墓地種了一百多棵松樹等。第二年，馬驥的母親果然病死了。下葬這天，人們抬著棺材走向墓地，隔了幾十步遠，就見一個女子披麻戴孝跪在墳前。眾人吃驚回頭，忽然狂風迅雷，暴雨傾盆而下，再一看，那女子卻消失了。雨停后，眾人驚詫地發現，墳邊幾株新種的干枯松樹，都已經復活。福海和龍宮都長大了，十分想念母親。一天，福海說要去探望母親，后竟突自己跳入大海，過了數日才回到家中。龍宮是女孩不能去的，因此常常關上門哭泣。一日，大白天忽然烏云遮天，龍女匆匆走了進來，摸著女兒的頭發，勸止道：“兒自己能長大成家，為何哭泣？”說著賜她一棵八尺高的珊瑚樹，一帖龍腦香，一百顆明珠，一對八寶嵌金盒子，作為嫁妝。馬驥聽說龍女來了，急忙跑進來，拉著手就哭。頃刻間，一聲疾雷震破房頂，龍女消失不見了。
【原文】
異史氏（蒲松齡自稱）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若公然帶須眉以游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彼陵陽癡子（指春秋時楚人卞和，曾封陵陽侯），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翻譯】
蒲松齡說：裝出一副假面孔來迎合世俗，世態與鬼域無異。顛倒美丑的怪癖，天下都有。小的缺陷被說成小好，大的缺陷被說成大好。如果公然保持男子漢的本來面目去游逛都城，而不嚇得人們四散奔逃，大概一定會很少的了。那個獻玉楚王的傻人卞和，懷抱著價值連城的寶玉向什么地方去哭呢？唉！飛黃騰達，富貴榮耀，該當從海市蜃樓中去尋求才是。
==學習強國，韓可勝主筆主講===
“我們的節日”專題
《詩畫光陰》，百花文藝出版社即將出版
“節氣解讀”“節氣里的中國智慧”專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