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畫的創作中,繪畫方法本來沒有一定之規,但是在經歷了千年的傳承之后,形成了非常突出的程式化特征。經過歷代積累的畫法已經歸納成為經典的譜式,為后世的學習者提供了便捷的入門方法。在當前的中國畫學習中,諸多畫家大都從這些畫譜入手,先強調規范,而后再自由創作。最近,北京畫院的畫家莫曉松舉辦個人畫展,他在人物、山水、花鳥畫各個門類中自由穿行,綜合運用媒材與技法,品類豐富,應變自如。本期[案邊點滴]走進莫曉松工作室,請他分享繪畫方法和經驗。
陰澍雨(中國藝術研究院一級美術師、本刊欄目主持):莫老師您好!最近看了您的個展,作品非常豐富,創作手法也很多樣。今天我們請您談談創作歷程和具體方法,給讀者分享。您的創作主要以花卉為主,但聽說您早年學畫是從人物畫入手,是不是在造型基礎方面比較有優勢?
莫曉松(北京畫院副院長、一級美術師):我畫畫是從人物畫入手,有兩個優勢:一是造型,二是思路。在大學時,我的造型能力比較強,畢業后,20多歲畫了一套連環畫,就參加第七屆全國美展了。我從西北師范大學畢業,當時的學習是以中國畫為主,同時兼學其他,內容比較廣泛。我1982年進校,歷經了“ ’85美術新潮”,對我的思想狀態有很大影響,所以那段時間,我的繪畫思路比較開放。
宋坪(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研究生):您掌握的繪畫語言,比如造型、水墨、色彩等,都是大學期間積累的嗎?
莫曉松:我從七八歲開始就臨畫,受我父親莫建成的影響。小時候的學習主要以傳統國畫為主,后來又學素描,但觀察方式不是從明暗調子入手,而是從抓“型”入手。我也大量臨摹郭味蕖的國畫作品,其中造型的寫意性對我有很大幫助。后來郭怡孮先生成為我的老師,這也是一種緣分。
陰澍雨:您的小品中還是能看出工筆畫勾染的技法。
宋坪:您到了北京以后,畫面中的變化是否與地域差異有關?
莫曉松:也有關,但不完全是。我在甘肅畫院時就開始變了,覺得只有意象無法深入。剛才說過我畫畫第一步不是先學花鳥畫的技法,而是從山水的氛圍和造境入手,再加一兩只宋人畫法的鳥,比較寫實。后邊的造境或配景,是潑出來的比較朦朧的大漠風光,或者雪景之類。我沒有從具體的“實”去畫,也沒從寫生的角度深入畫面,而是從“意象”和“造境”方面去畫。
陰澍雨:后來的風格有些轉型,比如畫熱帶雨林,畫得更具體,是因為寫生的來源更充分了?
莫曉松:對,但是那個時候我認為自己的筆墨還不夠,畫面也深入不進去。所以我回過頭來,開始向傳統的花鳥畫技法學習。
陰澍雨:您學花鳥畫并沒有從宋元工筆的技法入手,層層渲染,而是一開始就掌握了綜合的繪畫能力,結合山水畫的同時,又從筆墨和造境角度出發,強調粗筆畫法,這從您的寫意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來。
莫曉松:因為我們都學過西畫,所以更能讓我產生共鳴的是類似林風眠作品中的意境。
陰澍雨:林風眠從造境和意趣的角度來看,畫的都是大場景。您學郭味蕖先生是從小寫意開始,比較強調筆墨、線條這些元素是嗎?
宋坪:您談到在西北師范大學的經歷,與我們現在的學習道路完全不同。并沒有在傳統筆墨和臨摹古畫上耗多少時間,而是一開始就畫連環畫,是鍛煉構圖和造型,相當于現在的創作小稿。
莫曉松:尤其畫插圖,不需要畫大,幾下便把人物的造型、環境表達好,講個故事出來。我之后有點筆墨基礎,還是得益于在中央美術學院的進修學習。
宋坪:從傳統筆墨這個角度又補強一下。
莫曉松:對,認真補課!尤其是我從2004年調到北京畫院以后,北京文化底蘊深厚,我覺得自己筆墨的能力比較弱,又開始主要向元代繪畫學習,我覺得元人的筆墨更靈動一些,雖然我是畫工筆的,但是我從來沒有畫工筆的套路。
陰澍雨:整個美術界對于您的作品最了解的是《春到紅墻》,請談一下這件作品的具體創作過程。
陰澍雨:當時的花卉寫生做得很充分,都是來源于自然形態嗎?
莫曉松:造型基本上還是比較自然化的,當然也有人為的處理,加入心性的東西。
陰澍雨:這幅作品從造境的角度來說,還是很成功的。
莫曉松:郭老師和我講要“煉境”,境界要反復錘煉。我當時錘煉不出來,在自己的畫室看我的草圖,看來看去一直在思考如何由自然的形態上升到藝術的形式,讓一棵樹變成一個帶有主題性的創作,這特別難,過程也很長。后來看草圖一直在墻上沒有突破,我一來氣,就拿著美工刀把畫劃成幾塊掉到地上,然后發現有戲了,隨意掉在地上的草圖打破了樹的生長結構,我覺得這個構圖出來了。后邊想加背景,我也考慮過畫宮墻,或石頭,用西方的構成形式,實景畫成虛景,樹也不是讓它順著,從樹根長到中間,再長到樹枝,而是有空間上的穿插,打破生長規律。等整個構圖出來之后,我只用十天半個月就畫出來了。
陰澍雨:這張作品的畫法和材料復雜嗎?
莫曉松:畫法算比較復雜,有貼箔。原作上第一層畫紅墻,先是貼銅箔,再反復用礦物質顏料,這里面有巖彩的技法,比如堆染、積染等,這樣的話使質感比較渾厚。
陰澍雨:這張算是里程碑式的作品。
莫曉松:對我個人而言,這張作品使我對繪畫有了比較深刻的理解。以前畫畫是能成一張或者不成一張,但是在這張作品以后,我的構圖問題就解決了,畫不壞。我能理性地分析出畫面的結構。這些讓我聯想到踢足球,打邊路或者打中鋒,在虛實之間;或者類似下圍棋的關系,在布局上的虛實、結構的重疊等,我的畫哪些地方需要取舍,一下子就打通了,越是畫壞的畫,最后反而能收拾得越好。
陰澍雨:招數也更多,思路也打開了。
莫曉松:我想讓畫面既有傳統中“起、承、轉、合”的方式,又有那種構成的、非理性的畫面。
宋坪:我們談談您近幾年的作品。首先在造境方面,畫面的意境是大氣象、大氛圍,強調整體的烘托和塑造,畫面的結構也相對復雜。因為我是畫傳統類型的寫意畫,前后的層次并不十分復雜。您現在畫的這些題材,客觀對象本身就很復雜,可否請您談談具體的處理方法?比如說畫熱帶雨林,我們看到的是前后關系相互烘托、映襯,達到很多層次,有些畫得虛,并不具體塑造。
宋坪:剛才談到了您作品的造境方法,不同于傳統中國畫用“一花一草”反映人文精神,而是深入雨林的繁復和深邃,在實景中感受令人震撼的大場景,是自然中生命狀態的流露,這種生命狀態,是能打動人內心的。
莫曉松:非常打動人,它是自生自滅式的,如果用咱們傳統的畫法,還是畫不出的,我現在的作品比以前的作品還是有進步,主要是畫藤和枝之間的虛實穿插,反復點染。也畫密林,甚至有電影蒙太奇的手法,表達瞬間眼睛觀看到的具體場景,再組合一起。我力爭突出用筆方式,中國與國外在藝術上特別不同的地方,在于對“線”的追求不同,立足于表達“線”的力度和豐富性。
宋坪: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我們深入到具體畫面細節當中去,線條還是完全符合既有的用筆規范,但一眼看過去還是一個大場景。
莫曉松:是的。我為什么畫不下去,因為處在比較溫和的狀態,對自然環境中生命殘酷性的理解和表達強度不夠。我想表達比較對抗的狀態,讓思路寬闊一些,所以我做了一批以莊子的“逍遙游”為主題,帶有一點裝置性質的作品。也搞了好多魚化石,幾百萬年的,把它們又粘貼到畫面上,漫無目的,有時候拿幾根線條,看起來是抽象的,但讓中國的味道特別濃。后來又去寫生,到西西里島、希臘等好多地方,開始試著畫了兩張,可能造型還比較生硬,但是畫下去感覺特別順手。我畫畫雖說是工筆,但招數沒有一次是按勾線、分染、渲染順序來的,每一張畫都不一樣,可能先畫稿,也可能先潑。
陰澍雨:如果只看寫生這套作品,看不出這是一個畫工筆的畫家,里面工筆的元素不明顯。
莫曉松:最早還算比較明顯,我特別感謝郭怡孮老師,他說的“粗筆細染”對我影響特別大。我以前以為工筆畫就是“細筆細染”,用很精致的線,在反復渲染的過程中完成一幅作品。但是他這句話給我很大的啟發,我的花鳥作品以點染為主,以前有分染,但是最近我完全不用水墨,僅用色彩表達,我的色彩基礎還不錯,再加上喜歡常年去歐洲看一看,看的多了以后,對色彩的認識會稍微提高一些。
陰澍雨:畫畫并沒有一定之法。
莫曉松:這幾年我對“線”的理解變化很大,最早是很精致的線,慢慢再精工細染,現在我從精美線條變為完全放開的線條,有時完全是破鋒和側鋒。有些線要疊加四五次,可能在水墨上看不出來,但如果是在有顏色的、做過底色的畫面上,馬上就能看出一層又一層,就像印象派的油畫作品,它也是數層疊加,能看出一遍一遍的過程。我同時也在加強書法練習,哪怕是好幾根線放到一塊疊加起來,也要感覺比較內斂,有厚度。
陰澍雨:粗線和細線有不同的線質,所以線的豐富性都在畫面里。
莫曉松:最大的好處就是渲染的時候方便,可以粗染,也可以細染。以前的線比如“游絲描”,只能細染,順著邊緣被框在里邊。但是我這樣可以打破邊緣,十分靈活。比如我畫的希臘題材的作品,但其中的精神都是中國式的。
陰澍雨:能不能舉例談談您作畫的過程。
宋坪:《尋跡繆斯》這一序列中,您將造像、靜物、風景、人物穿插在畫面中,每一幅在意境營造上都是比較有特點的。
莫曉松:我的造境來源于《楚辭》,我覺得希臘神話和《楚辭》有點相似,甚至宋詞里有些很纏綿的東西,都有暗合之處,所以我的題目都是以宋詞或者《楚辭》轉化而來。還是想以中國的方式,只是借著其他的外殼而已,我不太愿意畫當代人,我覺得當代人缺少詩意。
宋坪:這兩個序列《尋跡繆斯》《尋跡思遠》是相互支撐的。了解到您畫花鳥畫的過程以后,再看那些不同題材的作品,就知道這些層次、意境、筆墨,是有花鳥畫在支撐的。
莫曉松:用筆是完全一致的,放到一起可以互相映襯。我力圖每一張畫都有不同的主題和意境,包括在色調、構圖上面都不一樣。
陰澍雨:“雨林清光”系列作品是全景的,整個畫面的營造充滿對于光的捕捉,也有云和霧。
莫曉松:您說的特別對,我畫這些作品的時候,不想畫得死板,還是想造境,我把光當成一種虛的像,虛實相生,有些地方故意畫得帶一點斑駁感,這里邊受了田黎明老師的影響。這可能與我的性格有點相似,從內心來講,我做人做事比較豪放,哪怕是畫工筆,也強調潑灑。
陰澍雨:再談談您具體的用色,比如說剛才在展廳看到有一張作品像油畫,是風景畫?用的是國畫顏料嗎?
陰澍雨:是在不同的畫室同時進行不同系列的作品?
莫曉松:對,還有專門寫書法的地方,不然感覺氣場不對,進入對應的畫室以后馬上能進入狀態。
陰澍雨:比如說做底可能一下就做一批。
莫曉松:做一次約十張。墨分五色的原理搞通了,對顏色的把握也基本上通了。我對色彩的理解還是受西畫的影響,首先要有一個色調,再者色彩之間要有對比、沖突,又要講求統一,強調大色塊和小色塊之間的顏色、材質之美。比如說我有一張七米的玉蘭作品,之前我一直沒舍得用好的朱砂顏料,覺得其他顏料也很好,但有些顏色很燥,氣息總是不對。前后畫了四五年,我就像曬經一樣,畫不下去,再卷起來,以后再畫,覺得好像又有希望了,但總是達不到效果。直到最后,我將整個畫面用水壺噴濕,用了上好的朱砂積染上去,效果馬上就出來了,即使是在背景中,筆墨生硬的地方都能融到一塊,基本上都不需要再變,一個小時就搞定了。
陰澍雨:好材料還是很重要的。畫了幾年的畫,已經把矛盾點積累到一定程度,突破不了,運用好的朱砂顏色,一下就解決掉。
莫曉松:我潑上去之后趁濕的時候效果更好,但是不好的顏色就完全不一樣。顏色的材質很重要,主要還是好的傳統礦物質顏色。我畫的希臘題材的繪畫,還是得益于敦煌土,它也可以分出幾十個品種。
陰澍雨:就是真實的土。敦煌土顏料有成品嗎?
陰澍雨:我的體會是赭石色最難用,好的赭石顏色也少。
莫曉松:產地不同,研磨的程度不同。顏料講究起來,也會得心應手。這次展覽之前,我拿了兩張最新的畫給何家英老師看,他覺得我找對了方向。我為什么快展覽了還每天畫到凌晨四點,我就是想多畫出來讓老先生、老師們看一看,給我一些指點。
陰澍雨:剛才提到何家英老師、田黎明老師等,都是在繪畫方法上有多年的實踐經驗,他們的眼光很精準。
莫曉松:我要好好的做總結,知道自己長處,盡量完善自己的短處。比如說在最初的時候,我的書法確實不太行,都是王明明院長反復敲打,下了苦功。
陰澍雨:書法的功課對您還是很強有力的支撐。
莫曉松:支撐特別大,所以我的作品風格差別再大,也能攏到一塊,書法起了很大作用。
陰澍雨:總結來說,我們今天談論的話題,既能反映出您創作的整體風格,從方法上、技法上具有共性的、普遍的啟示。可以說是“技無定法”,技術沒有一定之規。
莫曉松:對于文化的理解十分重要,就算畫了幾十年,但一定要有對中國文化和中國藝術的理解。最終還是要在畫面的圖式、圖像上盡量和古人們的不一樣。
陰澍雨:可以說是從根源上強調雄強、開闊、悠遠,這些從意境和審美上與我們傳統文脈是吻合的,但是畫家的個性風格要與前輩和古人拉開距離。
莫曉松:這個時代確實給我們很多美好的東西,有這么好的條件,說實在的古人要走個幾百里路都挺難,但是我們現在動不動就能行萬里路,一下子就能到最想去的地方,讀的書、看的圖像資源這么豐富,還是要珍惜這些的。(本文由錄音整理,經莫曉松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