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多么神奇,
睡眠是他的兄弟。
前者蒼白如殘月,
后者玫紅如晨曦,
——雪萊
在夢中,有位魔法師告訴我說,“世間一切魔法,無外乎沉睡與喚醒?!?/span>
希臘神話中提到,因為地上的人們傲慢無禮,不再敬重和供奉神明。于是宙斯下令降下大雨,淹沒了整個世界。原本以為洪水退去后的大地上再無活著的生靈,誰想一對孿生兄弟卻因為睡在一塊兒巨石之上而逃過了一劫。哥哥最先醒來,他因為目睹了大地上無一幸免的死亡,于是被宙斯封為“死神”。此時弟弟依然睡眼惺忪,這讓天神們都覺得哭笑不得,于是便封他做了“睡神”。
作為孿生兄弟,他們所各自司管的“死”與“睡”雖然有著截然的不同,卻也有著不少相像的地方。首先,睡眠與死亡都可以被看做是一個生命的周期,無論一天還是一生,都是一次輪回的過程。伴著東升的朝陽我們從酣睡中醒來,開始一天的生活;而隨著落日收斂起最后一抹余暉,我們又即將再次步入夢鄉。
而正是這一過程,就常常被用來形容或是借喻人生——從朝陽中來,在夕陽里離去。如果我們用一個首尾相接的圓環來形象地比喻人生的輪回——在最開始由母親帶來,在盡頭重又復歸大地之母的懷抱——那么,你會發現,這個大大的圓環是由無數個環環相扣的小輪回所編織而成的——在一生中,無數次地從睡夢到清醒再到酣然入夢的周而復始的過程。
然而,有意思的是,看起來一模一樣的,卻又截然不同?!八劳觥睍詿o可否認的堅決帶走生命,而“睡眠”則在酣然一夢后令生靈復蘇。
在和夢的工作中,我越發感覺到,其實大多數時候,我們以為自己在和死亡打著交道,甚至深信自我在一天天死去,在一步步向死亡迫近。然而,實際上作為活著的人,我們其實一直都在和“沉睡”為伍——有些東西并沒有死去,而是睡著了。
你一定有過類似的經歷——在某種激蕩的情緒狀態下緩緩入睡,但醒來時卻發現內心感受早已消了大半。實際上,心靈中的很多部分,不只是情緒,一些想法、念頭,乃至最深處的天賦、愛與心愿,都會在某些時候進入沉睡狀態——有時是出于沒能被重要的他人看到,有些則是因為外部世界的打壓。沉睡一方面是為了形成保護,也許在某些適當時機則有可能被再次喚醒。而有時沉睡也是為了避免持續不斷的創傷,或是綿延不絕的痛苦。
被死亡關上的門,夢會再次開啟
法國哲學家冉·克雷維曾說過,這個世界不乏各種秘密,而秘密之秘密,則可稱之為奧秘。死亡便是這般的存在。這意味著你永遠也沒辦法揭曉有關死亡的答案——因為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死亡始終都只是“別人”的事情。雖然有些時候,一些人聲稱自己曾有過死而復生的經歷——我們稱之為瀕死體驗(但那始終只是瀕臨死亡)。也或者,像是某些有此經歷的人所描繪的那樣,他們曾在夢中看到過死亡的形象(大多數時候,都是高大且身著黑袍的形象,臉孔是枯骨的樣子,或是像黑洞一般,沒有五官),甚至夢里親身就曾經歷了死亡,也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備受“死亡恐懼”的折磨……
雖然從心理體驗上,這一切無疑是無比真實的,但即便如此,我們也只能無限迫近死亡,卻沒有辦法在有生之年親身經歷屬于自我的死亡。有些時候,我們會從電視新聞中獲悉發生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從未去過的某個地方的與死亡有關的信息,但那大都只是某些關于死亡的數據,你很難找到自我與其之間的深刻聯系。而有時,我們則會不無遺憾地切身經歷與我們有關聯的人的逝去——朋友、同事,甚至是至親之人。一時間,我們可能會因此陷入撕心的沉痛與深深的悲哀之中,或是百感交集,或是沮喪不已。這時就好像我們也隨之親歷了自我的死亡一般——因為從中看到遺憾的人,會想要替死者活出尚未成真的人生(提示自我的生命不要這般憾恨而終)。而一時間難以接受現實的人,則往往會令自我的一部分(和死者關聯著的那個部分)隨之一同逝去。
曾有人夢到,在清明時節去上墳,看到在某位親人的墳墓旁邊還有一座新墳。而與其交談之中,我們了解到與這位親人之間的相處,曾是夢者童年時期最為快樂的時光。直觀地說,夢者在內心里把自己和這位親人一起埋葬了。正如她自己描述的那樣,“自此之后(那位親人去世后),我的生命中也便再無那種快樂了。”
對于此類情形,我想就讀到這本書的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或多或少都有所經歷。在這兒,圍繞夢的工作,我想分享一下我的經驗和處理方法。在與此有關的觀察中,我發現圍繞至親之人或是某位重要的人的逝去,往往伴含著極其強烈且綿延不絕的悲傷情緒。這其中的悲傷,源自真實且深及骨髓的心與心的分離之痛。大多數時候,我們不愿承認、甚至不允許自己沉浸其中,以避免傷身為由,勸慰自我和他人節制內心的傷感。
從人之常情的角度,“節哀”的確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每一次哀傷的表達,都意味著在內心里我們承認并再一次地完成分離——與逝者在心理層面的分離。我們一定不想這個人死去,亦如在關聯層面,不愿與之分離。
而當我們如此為之的時候,恰恰忽視了一件事情——無論是否接受,那不得不承認的死亡,都已然將自我與逝者陰陽相隔了。如真相一般的死亡永遠地斬斷了這份聯系——這無疑是現實的生命必須承認的事實。
我們不想承認這樣的現實,于是讓自己固著于此,以生命本身來為死亡陪葬。如此這般的代價,是我們忽視了除現實以外,更為廣袤的部分——心靈。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即便被阻斷在了真相(死亡)層面,卻無法被扼殺在現象層面。在我們之間,一定擁有無數關于過往的回憶。那里有真實的經歷,以及同樣真實的情感體驗。我曾在一位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作家的回憶錄中讀到,“我堅信有一天也許我會嚴重到忘了我自己是誰,然而我同樣深信,我會始終記著那些我們曾彼此相依的回憶……”
不僅如此,如果我們認為自己與已逝之人之間僅僅只剩下過去的回憶,那你就太過小看心靈了。生命在肉體層面,必然受到有限與可朽的困束。但在靈魂層面,生命與萬物相連。就像那首著名的《千風》中唱出的那樣——
請不要站在我的墳墓旁哭泣,死亡并未令我的靈魂沉睡
此時的我是那群乘風急行的小鳥,是閃爍在夜空的星星
我已化作那吹拂過此的清風,化為雪地上的點點晶瑩
……
據說,這首歌是一位妻子在去世前寫給丈夫的遺書。她想告自己深愛的男人,死亡切段了他們之間最現實的聯系,卻也開啟了更多的途徑。他將于現實中失去她,卻會在萬物中再次和她相遇。
我想說的是,這并非某種安慰,更不是腦海中的想象,這是生命本身的真相。就像“萬物有靈”——雖然在現代人眼中,當我們以高度發展的科學的視角去看待這一觀念時,我們會解釋說其源自尚未分化和發展的人格結構以及自我意識。但在我們的祖先看來,這并非是什么世界觀的問題——萬物有靈是我們祖先的生活方式。有意思的是,這也剛好是小孩子的世界觀,是孩子們與世界、自然和生命的相處方式。
弗洛伊德曾說過,對于孩子而言,他們分不清一個人“死了”和“他今晚不回來吃晚飯”之間有著怎樣的區別。換句話說,在弗洛伊德看來,孩子在尚未達到某個人格發展階段之前,并不能真的理解何為死亡。
然而從另一個觀察視角,對此,我們也許能夠得到截然不同的認識——或許孩子的確不能理解成年人眼中的“死亡”,也恰因為這樣,孩子似乎獲得了,或者說本身便具有某種超越死亡的能力。我們會看到對于死亡,小孩子并沒有那么多復雜的情感或是念頭。在某些回憶中,你會聽到有的人坦然承認說,當年在參加某位親人的葬禮時,他(她)并未感到非常的難過。他(她)在那個場合讓自己顯得很悲傷,更多地是為了配合出席葬禮的成年人的情緒。
當然這并非是說孩子對于親人的情感遠不如成年人深厚,而是在孩子這里,你隱約能感覺到的是,死亡并未限制住什么,或是真的令人遠離、失去了什么。也正因如此,我們偶爾會在咨詢中遇到這樣的案例——某位家長憂心忡忡地帶著孩子來接受心理咨詢,是因為他(她)的孩子聲稱自己可以看到在現實中已經去世的某位親人出現在了家里,就像他們活著的時候一樣……對此,有時我在想會不會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比起成年人看待世界的視角,孩子其實才真正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和本質。
也許對于死亡,我們應該像孩子去學習,不再刻意遮掩和回避內心真實的情感,而是允許傷感在任何時候都能自然的流露出來。給自己一些時間,允許自己慢下來、停下來,一次次地進入內在的哀悼之中,并循著回憶、講述以及淚水將這一切付諸表達。隨之而來的,我們要讓自己坦然地去面對心中的那些遺憾、歉疚以及我們自身對于死亡的拒絕和畏懼。只有當我們不再回避談論死亡,不再拒絕因為夢到逝去的人而傷痛不已,如此,當自我承認了現實的分離,“睡眠”才有機會超越“死亡”,借助夢境,完成生命的復蘇。
于是,圍繞死亡的哀傷期,我會讓來訪者(也包括我自己)完成一個練習——很簡單,每晚睡前,帶著內心的情緒和感受,在心里默默地訴說“如果他(她)(逝去的人)愿意,可以來我的夢里……”
“這次的夢里,父親一如既往地在責備著我的膽怯,我知道他在為現實中我的某個處境和選擇擔憂。也因此,這次夢中的重聚,讓我感到溫暖。”
“夢里,我知道她已經離我而去了。但似乎這并不是最重要的,我甚至都沒因為和一個‘死去的人’相處而害怕,我們就那么自然地閑談著……”
“夢里母親回來了,醒來當我抹去臉上的淚水時,我發現眼淚竟還是熱的。”
“起初我并不敢承認那份哀傷,因為我擔心別人會說我小題大作。畢竟我只是失去了一只狗而已……而內心真實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直到我允許自己去紀念和表達失去‘摯友’的傷痛,我才真的一點點從那種低落里慢慢走出來。后來我做了個夢,我的狗回來了。而且有意思的是,夢里它變的像是擁有了植物的能力,只要曬太陽就能生長存活?!?/span>
有一天,當你夢到逝去的人回來了,也許夢中他們“就像是活著時候一樣”,也可能主觀上已無所謂生死之分,這時便意味著我們承認并接受了“死亡”所帶來的一切,并借此走向沉思與深刻,于是在現世的分離之后,我們再次于內心的家園里和這些摯友、家人重逢了。
喚醒——那些藏在死亡背后的
在我的咨詢工作中,常會聽人們說起“我想死”這樣的念頭。而且說這話的人,每個年齡段的都不少。甚至有時從一些初中生、小孩子嘴里,都能聽到這樣都說法。
起初,“我想死”是一件聽起來便足以令我手足無措、恐慌至極的情形。一方面出于咨詢師這樣一個職業,我當然不愿意、更不敢去想象來訪者以任何極端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或許和大家一樣,出于人之常情,聽到有人想死,我們一定會急著勸他(她)放棄這樣的念頭,別去死。
每當這時,我要么會故作鎮定,大談生命的意義。要么則略帶局促地岔開話題。當然,每每這時我都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那種對我的失望,以及對我們的談話本身的失望。
有時我會去想,這可能并不是他(她)想要的。當一個活著的人談論起有關死亡的念頭時,他(她)究竟想要表達什么呢?而最終我即便絞盡腦汁地去琢磨,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除了各種猜測,我其實并不懂得死亡。當然,更沒辦法明白在另一個“不是我”的人心里,死亡意味著什么。
于是,當我和來訪者的談話再次進入到“我想死”時刻之時,我便不得不向對方坦言,我其實沒辦法理解他(她)的“我想死”意味著什么。但如果他(她)想要說說對死亡的理解,或是聊聊自己以“我想死”來達成什么,我會很愿意去聽。
令我不免感到意外的是,當我不再對“我想死”這樣的念頭報以草草了事的心態,而是認真讓自己成為恭謙的“死亡”時刻的聆聽者時,有些不一樣的事情便就此發生了。原來,“我想死”就像是一句打開心底那扇塵封之門的密語。而在那扇門的背后,有著如此之多的被遺棄的情愫,無比深沉的苦難,綿延曲折的哀痛,以及墮入虛無的孤獨和冷徹骨髓的絕望……
實際上,我仍然沒有辦法徹底弄明白當這一切被表達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但伴隨而來的慟哭、哀嚎和悠長深沉的嘆息過后,我隱約能夠看到的是,對方臉頰上泛起的些許血色以及眼睛中像是沉睡許久,如今才剛剛被喚醒的一絲神采。
復蘇——隨“夢”坦然赴“死”
出于人之常情,我們在意識層面,大多數時候是拒絕和想要遠離死亡的。但同樣有意思的是,你會發現,其實我們又總是會把“死”掛在嘴邊上。似乎任何情形和舉動,都會令人如此接近死亡——餓死了、渴死了、累死了、煩死了、吵死了、疼死了、困死了……
有時你會看到一個人明明表現得懼怕死亡、擔心會遭受不測,但同時又總是碰上種種意外。這時甚至會令我們產生某種懷疑——他(她)到底是怕死,還是想死呢?
我曾在咨詢中碰到這樣一位來訪者?,F實中,這位姑娘有著很好的工作,開朗和令人喜歡的性格。在她的描述中,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作為咨詢師,你會感到納悶的是,是什么令她來到咨詢室里,雖然隱約之下,你會直覺地感到某些不對勁的地方。而她的夢說了實話——
在她反復出現的夢中,自己已然是一具爬滿蛆蟲的尸體了……
這個夢直白地告訴她自己一件事——你已經死了,即便現實中活著的那個你,也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
這絕對是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提示,起初我也只是小心謹慎地把這個提示窩藏在心里,并且反復讓自己去琢磨夢的用意。在爾后的工作中,我們做了一個嘗試——咨詢時間之外,我為她布置了作業——在每晚睡前,當她躺在床上時,便在心里默默地跟自己說“我已經死了”。反復幾次,直至入睡。而與此同時,留意并記錄下當晚的夢境。
這個嘗試果然讓我們收集到了意想不到的夢境——其中幾個夢里,都出現了“洋娃娃”的形象。而循著這一線索,我們終于在咨詢中觸碰到了她那“被控制”的人生。實際上,她那些在外人看來的美好的生活,都只是在遵循“母親”的安排,活給內心里的媽媽看的。而這無異于就像是一個被提線控制的木偶,一具被擺弄的“洋娃娃”。
于是,夢中最初給出的提示以雙關語的形式慢慢被解開了——那個獨立自主、向往自由的我已死;相反,只有那個虛假的人生死了,真實的生命才有可能復蘇……
這個方法,在以后的咨詢中也會被偶爾用到,有時我自己也會在睡前做這樣的練習。尤其是當我在咨詢中遇到出現“我想死”這樣的念頭的來訪者者時,我就會用這個方法——讓其有機會借助“睡眠”來完成一次“死亡”,又借助夢境,看看哪些沉睡在心底的無意識內容會在醒來時由此復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