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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析儒家傳統觀念的一個方法論模型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據說這是唐太宗的名句,一個不錯的方法論想象。雖然唐太宗可能是描述他的治國原則,但從認識論的角度看,這句話隱含著漢語世界形而上學作為科學成為可能的某種端倪。
 
漏洞在于,當我們說“取法乎上”的時候,這里的“上”,其準確意義到底是什么,我們在漢語的文獻意義上并不明確,或者說我們的文獻里并不存在一個超越性的話語文獻。眾所周知,華夏文明之上,有人類文明;人類文明之上,有星空與道德律;星空和道德律之上,還有上帝存在。一個中國人如果把華夏文明奉為真理的存在,其實是貶低和扼殺華夏文明。這是一個形而上的能力問題。任何一種文明之所以形成,一定存在一個超越文明自身體系的形而上原因和終極的原因。
 
如果這里的“上”不穩定,不明確,則這里的“中”就成為一個相對主義的偽命題。牟宗三先生懂得這個道理,他苦讀康德,希望通過康德的純粹理性思辨,找到華夏文明的邏輯成因和第一基準前提。但很遺憾,牟先生并沒有康德的先驗信仰,導致他不能首先介入康德所在的觀念秩序傳統之中,因此只能用中國人的原初觀念秩序強行解釋康德,最后把康德的思緒塞進了儒家文化的原初觀念秩序里。
 
觀念秩序的前提條件在前,而華夏文明的事實對象在后,這里出現了康德“哥白尼革命式的認識論”意義上的錯誤,導致牟先生基本上沒有讀懂康德的體系,因此也無法給華夏文明建構一種形而上的終極的邏輯成因。這是一次驚人的學術失敗事件,真實地發生在牟宗三先生的身上。
 
我有基督信仰,我首先介入到了康德所在的觀念秩序之中,因此我有理由認為,我能大致讀懂康德,因此也可以用康德三大批判關于人的理性、倫理和美的自治秩序的分析框架來討論儒家文化傳統可能存在的問題。這就是我批評儒家傳統的勇氣與方法之所在。這個方法是一個顯在的三一模型:
 
——圣經話語(觀念秩序前提)
——儒家經典文獻(分析對象)
——康德關于人的理性、倫理和美的自治模型(分析工具)
 
上述模型是一個線性的秩序,即我首先必須熟悉圣經話語,形成以圣經話語為源頭的觀念秩序,其次必須熟悉儒家經典文獻,對儒家傳統文化下人的觀念秩序有足夠的辨析性理解,第三則要掌握康德的三大批判的分析方法。只有完成了這樣一個線性的觀念準備和知識準備之后,我對我自己所在的儒家傳統觀念秩序的懷疑與思辨才同時擁有“觀念前提”、“分析對象”、“分析方法”三大要素條件,從而使得我對儒家傳統的辨析與批評呈現出科學的征象。
 
比如我們經常面對一個中國思想史的事實:孔子、孟子倡導人性之善,而荀子則倡導人性之惡。如果按照圣經話語的觀念秩序前提來辨析,則我就可以認為,孔孟的“善”,高估了中國人的善的能力,導致中國社會的偽善觀念習慣;而荀子的“惡”,則拉低了人的價值與意義,喪失了人的存在的神圣性,從而為中國社會的獨裁與奴役的制度涌現提供了強權的邏輯基礎。也就是說,無論是“善”的表述,還是“惡”的表述,中國人都沒有實現“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的人性論目標。其本質原因就在于中國人從一開始就失去了關于“上”的意義啟示,缺乏終極的判斷基準,掉入按照人的主觀偏好和有限理性強行“分辨善惡”的錯謬的認識論狀態。
 
這正是今天社會的現實局面:孔孟開創了中國人的偽善傳統,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荀子和學生韓非李斯,把人看成丑惡垃圾,用法家專制奴役人性,剝奪人的尊嚴與權利。
 
到目前為止,中國人依然無法理解“終極的善惡命題不可細分”的倫理學觀念,我們依然不能理解人是綜合之人、整全之人的人性論給定條件,我們依然沒有學會如何敬畏星空、敬畏心中的道德律。理所當然,我們依然不能理解上帝創造星空與道德律的偉大前提。中國人一直以來深陷于儒法合作、儒表法里的傳統觀念習慣秩序之中。到今天為止,我們這些人,在人性論和認識論的綜合維度上,既不會贊美人,也不會懷疑人。一言以蔽之,我們的確是人,但我們依然不認識我們自己。
 
強行分辨善惡,會導致所有的認知錯誤。比如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在這里孔子預設人性的君子小人區分,就屬于強行分辨善惡,屬于日常意義上的道德審判。按照這樣的先驗判斷習慣,孔子就可以首先把子貢和小人放一起,從而使得孔子可以理所當然地貶低有不同意見的學生。不遜、怨,這些倫理學概念的出現,則表明孔子不會處理人性的幽暗性,拿著正確的廢話教訓人。所謂萬世師表,孔子是一個政治輔導員的水平,又像不懂教育方法、只追求升學率的中學老師。
 
再看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這里的“大學”,意思指大人之學,君子之學,暗指小人無需教育。這個判斷就立足于先驗的分辨善惡習慣,不僅是認識論的錯誤,甚至有人口歧視的嫌疑。這里的“明德”,強調的是單向度人性之善,人的認識論習慣就是這樣,由于過度強調人性之善,人就無法理解人性的幽暗性和復雜性。這里的“明明德”,屬于單向度的判斷方式,日后流行在漢語世界的所謂正能量思維方式,可能就源于于此。中國文化傳統缺少對人性的幽暗性秩序制衡,無法發展出制衡的民主共和制度,應該與此有關。這里的“親民”、“至善”,則屬于目的導向的烏托邦情結,幻想人靠著自己的理性努力可以抵達完美,從而高估了人自我更新的能力。當我們無法抵達烏托邦的人性理想國,我們就只能走向偽善,走向謊言。
 
強行判斷善惡的人們有時候能說出一些很有力量的格言,比如“朝聞道,夕死可也?!焙笕擞纱苏J為孔子具有為真理赴死的勇氣。這是對孔子的高估。一個人只有當他明確知道“道”的存在,明確理解什么是真理,才會涌現出偉大殉道精神。在真理不明確的語境下,一個人的所謂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很有可能是炮灰之死,他的死亡無意義。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傳統中,的確涌現出大量的殉道者,為真理赴死乃是基督教歷史的一個主題。但我們中國人從來沒有類似于“神就是道”、“道就是神”的啟示性文獻,從來不曉得真正的“道”是什么,因此也就不可能出現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殉道者。沿著這樣的分析方式,我們會發現我們的生存情況更加悲慘,一個中國人,在不知道真理是什么的情況下,隨時隨地都會在任何一個可能存在的中途放棄他的價值觀。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慎其身”,其實是一個人價值觀不穩定所帶來的生活的小聰明。(蘇小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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