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去的文章里也曾經談過自私（《從自私問題出發證明共產主義合理性》），但彼時順沿資本信徒的做法把自私的概念和自利、利己的概念不加區分而使用，這種做法實際上是有問題的。
一方面造成概念的累贅重復；另一方面，日常生活中自私一詞有強烈的貶義色彩，說某人很自私，那絕非純客觀理性上說一個人是利己的。被人說成自私者，也定然很不高興。自私實際上更大程度代表的恰恰是一種非理性，不徹底的利己主義。利人利己，利群利己的利己，實際生活里并不會被說成自私。故此“自私”這個概念和“自利”的概念，“利己”的概念必須做嚴格的區分。
何為“私”？這個字原本真正的字形是“厶”，一個封閉起來的結構。
《韓非子》里說：
“古者蒼頡之作書也，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蒼頡固以知之矣”[1]
按此說，則所謂私，乃是自我環繞，自我封閉起來的狀態。而“公”則是打開這種封閉的狀態。故此“私”的實質是封閉，“公”的實質是開放。
另一名戰國時的思想家尸子說得更明白，“私”是處于勢阱之中，信息被屏蔽，視野受限制的狀態。而“公”是處于勢壘之上，信息暢通，視野開闊的狀態。《尸子》原文為：
“因井中視星，所視不過數星，自邱上以視，則見其始出也，又見其入，非明益也，勢使然也。夫私心，井中也；公心，邱上也。”（《尸子.廣擇》）
在井中為“私”，在丘陵之上為“公”，并非是人的智慧與能力有什么改變，不過是所處的勢不同。“私”如同設置了信息壁壘，你只能看到壁壘限制下的東西。“公”則打開這個壁壘，讓你看到更多的東西，進入更開闊高遠的境界中。
故此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實質就是“封閉制”，在消費者和生產者彼此之間人為設立各種信息壁壘，信息不對稱的手段，讓人們如井底之蛙，勾心斗角，互相為敵。而公有制的實質就是“開放制”，就是撤除各種信息壁壘，讓生產活動公開化透明化。
自私的實質非利己也，乃是閉己也。非自利也，乃是自閉也。自私乃是主觀上把個人利益和他人利益對立起來，這是一種自我封閉，把生命閉囿于狹小時空的結果。鼠目寸光，只盯著眼前的周圍的一小隅，無法與廣大世界正常溝通交流。
正因為自私的實質乃是自閉，是閉己。所以客觀而論，性格孤僻，不太喜歡和別人交往的人，往往會表現的更自私一點，因為他們不善于也不習慣去關心別人。不過這種自私更多是被動的，非侵略性的。就理性思維而言，這類人中的相當一部分也是能設身處地站在別人角度考慮問題，一般也不會為自己眼前利益主動去侵害別人的利益。就思想而言并不一定封閉，這應該說是一種淺層次的自私。如果性格不封閉，很外向，但思想是封閉的，不會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視野完全被自己周圍的小天地局限住，把自身利益和他人利益乃至群體利益完全對立起來，這就是深層次的自私。
但無論是淺層次的自私，還是深層次的自私，都不代表人的本性，就如疾病不能代表人的本性，近視不能代表眼睛的本性一樣。
說人性就是自私的，猶如說人性就是封閉的。然則生命從誕生之初就不能是封閉的，若封閉，則不僅人類不可能存在，就是最簡單的生命形式都不會出現。為了說明這點，我們不妨引入“亨性”和“自亨性”這兩個概念。
如果某個對象具備可復制性，可傳播性，可變異性，可組合性四個條件我們就稱其具有“亨性”。
原子具備亨性，分子具備亨性，基因具備亨性，蛋白質具備亨性，生物體具備亨性，電磁波具備亨性，星系具備亨性，信息具備亨性，宗教信仰具備亨性，技術具備亨性，科學理論具備亨性，社會組織具備亨性。
原子的可傳播、可變異、可組合是顯而易見。至于可復制，在地球上很難增加或減少某個元素。猶如過去煉金術，想把一兩黃金復制成一百兩，那是不可能實現的。但大部分元素可以在恒星和超新星中合成，從這個意義上說元素也是可復制，只不過其有特定的復制場所。
蛋白質也可以復制，但往往需要需要基因的參與。
如果我們把四個條件里的可復制性修改成可自我復制性，則我們稱這個對象具有“自亨性”。所謂的可自我復制性，是指滿足可復制的環境條件之下，該對象自身構成復制過程能否進行的關鍵因素。如果復制并非嚴格原樣復制，而是有變異改動程度較大的復制，則可以稱為準自亨性
比如原子不具備自亨性，一種原子能否被生產出來，其實不取決于這個原子本身是否存在。
大部分的分子不具備自亨性，一些復雜分子具有自亨性。
基因具備自亨性，大部分的蛋白質不具備自亨性。活的生物體一般具備準自亨性，人也具備準自亨性。
信息具備自亨性，技術具備自亨性，科學理論具備自亨性，社會組織具備自亨性。
自亨性相對于環境具備一定的獨立性，只要環境在一定范圍內變動不涉及對對象本身的大幅度改造，那么這個對象的自亨性不會因為環境的改變而喪失。
自亨性本質上是一種開放性、延拓性。是打破自私，打破壟斷，累積進步，分享資源，促使各種形式的交利行為概率大大提高的特性。
具備自亨性或者準自亨性的對象，天然的就具有打破時空限制，突破私有藩籬的特性。
不同時間的對象，可以因為自亨性而聯系起來。比如幾十億年前原始生物可能含有和現在人類身體里某個相同的基因片段。某種程度，人類可以被視為幾十億年前單細胞生命的延續。
不同空間的對象，也因為自亨性而聯系起來。同一個基因分布在同時存在的不同細胞，乃至不同生物個體內。就基因的角度而言，他者即為自身。人體由千萬億個細胞組成，這些細胞因為共享相同的基因而成為一體。同樣一個人和其他人體內大部分基因都相同，從這些相同的基因的角度而言，此人即是彼人。若把一個細胞看成一個平行宇宙，但也可以說一個人就是千萬億個平行宇宙互相合作互相影響而成的統一體。若把一個人看成一個平行宇宙，那人類社會就是幾十億個平行宇宙互相干涉影響而成的統一體。所謂平行宇宙實質就是同一實體的不同存在形式。
也可以說，一個基因就如同一份技術資料。基因的復制和傳播變異就如技術資料的復制傳播共享和改進。從最遠古時期的單細胞生物開始，這些如何應對自然，如何提高生存概率的技術資料經過不斷的共享傳播改進提升，直至讓生物繁衍進化到現在的階段。
基因的本質其實就是信息，信息天然的具有沖破壟斷和獨占，打破隔絕性的功能。
一個蘋果，要么甲吃，要么乙吃。甲吃了，就意味著乙的損失；乙吃了，就是甲的損失。就算一人分一半，那和原本吃一個相比也是損失了一半。這里存在者根本性的矛盾
但如果是一份信息，只要復制一份，甲乙都可以擁有。復制更多對甲乙也沒有實質區別。
和信息一樣，所有具備自亨性或準自亨性的對象，天然的就具有打破時空的阻隔，打破壁壘限制的性質
人作為一個較高層級的具備準自亨性的對象，就其本性，就是開放的，就和封閉格格不入，就具備不斷延拓自己的生命，不斷從狹小的天地進入更廣大天地，從肉體生存的有限時間延拓至于無窮永恒的傾向。
說人性就是自私，猶如說一條封閉的臭水溝就是水的全部活動天地一般。
人性是自亨而非自私，說的簡單通俗一點，那就是三個字：性開放。
這個“性”當然和代表生殖活動的“性”不是一回事（雖然兩個概念之間有內在聯系），所以此性開放非彼性開放也，不能發生誤會。
私為封閉，公為開放，下面不妨引用前儒的一些論述，加深對概念的理解。
朱子曰：
“物格知至，故有以通天下之志、而知千萬人之心即一人之心。意誠心正、故有以勝一己之私、而能以一人之心為千萬人之心。其如此而已矣。
一有私意存乎其間，則一膜之外便為胡越。雖欲絜矩、亦將有所隔礙而不能通矣。”[2]
“私”為封閉阻隔，“通天下之志”則打破這種封閉阻隔，打破人我之間的信息壁壘，感情壁壘，則自然能勝一己之私。
朱子曰：
“夫子所謂終身可行，程子所謂充拓得去，則天地變化而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而賢人隱，皆以其可以推之而無不通耳。然必自其窮理正心者而推之、則吾之愛惡取舍皆得其正，而其所推以及人者亦無不得其正。是以上下四方以此度之，而莫不截然各得其分。若于理有未明而心有未正，則吾之所欲者未必其所當欲，吾之所惡者未必其所當惡。乃不察此而遽欲以是為施于人之準則，則其意雖公，而事則私。是將見其物我相侵，彼此交病，而雖庭除之內跬步之間，亦且參商矛盾而不可行矣。尚何終身之望哉。”[3]
終身可行者，時間之通；充拓得去者，空間之通。此都是打破“私”之壁壘，方能實現。若“理有未明而心有未正”則信息之傳遞交流仍有閉塞阻隔，即便有意為公，仍不免把自己意志強加于人，故朱子曰：“意雖公，而事則私”。但意公究竟還有改正可能，只要總結經驗，多溝通交流，是能做到意公并事公，避免“物我相侵，彼此交病”。
朱子《陰符經注》：
“然天之道至私，而用之至公，是至樂至凈，所以有為也。惟物亦然。”
私為封閉，其所封閉之時空越小，則私之程度越大，小之又小，則至于無，無則至公矣。故天之道至私而無私。
《朱子語類》：
曰：“謂之無私欲然后仁，則可；謂無私便是仁，則不可。蓋惟無私欲而后仁始見，如無所壅底而后水方行。”方叔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是仁。”曰：“無私，是仁之前事；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是仁之后事。惟無私，然后仁；惟仁，然后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要在二者之間識得畢竟仁是甚模樣。欲曉得仁名義，須并‘義、禮、智’三字看。”[4]
“無私”即打破封閉，保證信息之暢通，此是“仁”的前提條件，但還不是仁本身，暢通之后能有所感應感發，則是仁了。
寓因問：“‘推廣得去，則天地變化，草木蕃；推廣不去，天地閉，賢人隱’，如何？”
曰：“亦只推己以及物。推得去，則物我貫通，自有個生生無窮底意思，便有‘天地變化，草木蕃’氣象。天地只是這樣道理。若推不去，物我隔絕，欲利于己，不利于人；欲己之富，欲人之貧；欲己之壽，欲人之夭。似這氣象，全然閉塞隔絕了，便似‘天地閉，賢人隱’。”[5]
物我貫通，則為亨，為公，也即打破私之封閉隔絕，自然生生無窮。物我隔絕，則為私，信息屏蔽，精神閉塞，把自身利益與他人利益對立起來，則生機凋零，故此“天地閉，賢人隱”。
“如去其壅塞，則水自流通。水之流通，卻不是去壅塞底物事做出來。水自是元有，只被塞了，才除了塞便流。仁自是元有，只被私意隔了，才克去己私，做底便是仁。只要是無私，無私則理無或蔽。”[6]
一定溫度范圍內，水之流動乃是水之天性，若不流通則是壅堵閉塞所致。仁也是人本有之性，如手指碰到燙的物體，神經感應，能立刻縮回來，這便是仁。若仁只局限于自身，和周圍世界隔絕不通，和其他人隔絕不通，則仁小。若打破與外界之隔絕堵塞，智識感情和外界息息相通，則仁大。
這段話里朱子已經把“私”為壅塞，為封閉，無私乃打破壅塞，開放流通之意表達很清楚。
方孝孺曰：
“雖吾之身，猶借陰陽造化以生，而豈特竹乎？茍自其固有而觀，萬物皆我所固有，而何借之云？世之人溺于自私，視世之物，皆執以為已有，營營乎得喪之區，而不知止。何異于蜣螂之丸糞土乎。”[7]
即便是人的身體，也是自然造化所賦予，不能視為人之私有。如果從流通開放的角度看，那也可以說天地萬物都是我之所固有，恒星是我之化身，宇宙也是我之化身，都可視為我所固有。世人溺于自私，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時空范圍之內，所以拼命攫取物資私占壟斷，蠅營狗茍斤斤計較于眼前之得失，這和屎殼郎堆著糞球而沾沾自喜有什么區別呢？
明儒楊豫孫曰：
“水流相禪，一瞬不居，非江河之有也。人見江河之多水，而孰知非其有哉！惟其不有，是以能生，負舟充查，蕃魚長龍，為世之需也。沼者，有其水者也，故留之，水性不遂，而生道息，故曰“江河競注而不流”[8]
水非江河之私有，故能暢流不息，故此為活水，故此生機無限，舟船通行，魚龍遨游。
若水被封閉起來，變成私有，與外不通，如沼澤死水，則必至于生機滅絕，腐敗發臭。
此不僅點出“私”的實質在于封閉，更點出“私有”扼殺生機活力之危害也。
《羅汝芳集》：
曰：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者，而能公于人者也。
曰：……但不知如何是公于己也？
羅子曰：今人為學，立志向道，其習心未除，時復往來于鐘，幾微隱約，不斷其根，久將發作。又或想象毀譽之難當，得失之難堪，令人不覺寒心動念，即吾心之浸潤膚受也。茍非至明至健，一刀兩斷，幾何不為譖所愬，而奪我定志也耶？如此不行，放是廓然大公，既是廓然大公，則物來自能順應矣。何明遠之難到？
把自己看得太重，乃至自閉起來，為私。把自己看得太輕，容易被外界毀譽所動搖為不公于己。實質也是一種封閉，不過把自己封閉在圓圈之外了。
因他人之毀譽而自輕自賤，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動搖已定之志，此即為不公于己。故欲公于人者，必先公于己。個人如此，民族也如此。
王畿曰：
“功著社稷而不尸其有，澤究生民而不宰其能，教彰士類而不居其德，周流變動，無為而成，莫非良知之妙用，所謂渾然一體者也。如運斗極，如轉戶樞，列宿萬象，經緯闔辟，推蕩出入于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信乎！儒者有用之學，良知不為空言也。”[9]
此亦是流動變化于天地大道之中，而非因為自己有什么功勞而把某對象壟斷為私有。圣人對社稷天下有功，而不把天下當成自己私有之物；所施恩澤惠及百姓而不以此作為支配控制他人之理由。圣人如此，對照之下，資本社會里僅僅因為提供生產資料就壟斷私有大量財產者，顯然是悖天道大化而行。
方以智《藥地炮莊》引用《莊子.知北游》中的一段話：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方以智評：
“乾知坤行，君主相用，丞之對舜如此，可悟，政府宰民，而并宰其君。”[10]
莊子這段對話，“道”不能被人私有壟斷，人的身體也不能視為人的私有，你的子孫后代也不能看成是你的私有。天地之間萬物流通，所有物質都是生生不息之氣流轉運行，又怎么能被某人所私有呢。
方以智則以此引申，政府也不是君主的私有之物，政府管理百姓，君主也在被政府管理的對象之中，而不能反過來把君主看成政府的主宰者。
[1]《韓非子.五蠹》，中華書局全本全注全譯叢書，2010年版第709頁
[2]《朱子全書》第6冊第540頁
[3]《朱子全書》第6冊 第540頁
[4]《朱子全書》第14冊朱子語類 第259頁
[5]《朱子全書》第15冊朱子語類 第990頁
[6]《朱子全書》第18冊朱子語類 第3708頁
[7]《方孝孺集》第565頁
[8]《明儒學案（一）》第724頁
[9]《王畿集》第341頁
[10]方以智《藥地炮莊》第362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