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梔子花開呀開
一一一“留守兒童”是個社會問題。更是一個現實問題
作者/楊續平
【作家/詩人風采】
【作家/詩人簡介】
★ 楊續平，男，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出生。1983年開始從事業余文學創作。先后發表各類文學作品共計470余篇。字數約280余萬。曾有多部（篇）作品在省市地區及全國獲獎。現在湖北電視任欄目編導。系武漢作協、中國化工作協及評論家協會會員。
【作家/詩人作品】
梔子花開呀開
一一一“留守兒童”是個社會問題。更是一個現實問題
楊續平
（一）
這面對面在堂屋里坐著的兩個人, 是一老一小祖孫倆：小的叫小花。那老的是小花的奶奶。小花的奶奶眼下正看著小花, 她豁著沒有門牙的嘴巴對孫女說：“等梔子花開花的時候，小花的媽媽就會從南方回來，給小花帶好多好吃好玩的東西。”
小花聽后,兩手托著腮幫問：“奶奶，那梔子花幾時才能開呀？”
“快了,快了！”奶奶笑了一下說：“等過完了年，不下雪了，天氣暖和了，就到了明年的二三月間了。那個時候，燕子就飛回來了。燕子一回，在咱家屋里做好窩，生下小燕子后，就到了布谷鳥催人們下田插秧的時候了。插完了秧，聞到了棕子的香味，那梔子花是一定會開的。”
小花歡喜得在地上跳起來。稍傾,她伸出雙手搖著奶奶的肩膀說：“奶奶，你可不能騙我啊。” 又說：“咱們拉鉤！” 小花用右手的食子勾住奶奶左手的中指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奶奶樂呵呵地笑著說：“不變，不變！瞧我這孫女，真是想她媽想瘋了！”
過了一會，小花就跑到院子里去看那棵已有半人多高的梔子花樹，這瞅瞅，那看看，這里摸一下，那里捏一下。心里說：“梔子花呀，你快點兒開吧，你開了媽媽就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小花好想媽媽啊！” 又向著天空說：“天啊，你就不要再下雪了好嗎？你快點暖和起來吧，你快點出一個又紅又大又圓的太陽吧。那樣，燕子就會飛回來了，梔子花就會開，媽媽就一定會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到家里來看我，看小花比以前長高了沒有。”小花在樹旁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思念媽媽的話。她多么希望她的媽媽能夠馬上出現在她的眼前呵！小花的媽媽到南方打工差不多快有兩年了。這期間小花一直跟著奶奶過。小花本來還有爸爸和爺爺，可是, 可是后來他們都不在了。
小花是個勤快的孩子，雖然剛滿6歲，但她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會幫奶奶打掃衛生：像掃地、抹桌什么的都是她干。小花還幫奶奶洗衣、曬被子。干完這些活計后，小花就會拎著滿滿的一桶潲水,一步三歪地到豬圈里去喂豬。小花的奶奶養了一頭毛色花白的仔豬。這頭豬,是兩年前小花的爸爸和爺爺特地從鎮上買回來的。那時，小豬才只四五斤重。爺爺和爸爸有天中午在給小豬搭豬舍時，有根梁柱沒有固定好，倒下來后砸斷了旁邊的一根電線，打著赤腳的爺爺不小心踩上去后，結果被電流觸倒在地。站在一旁的爸爸見狀，趕忙用手去拉爺爺起來，但他隨即也被電流擊倒。父子二人倒在一起，全身上下被電流燒得烏漆麻黑。但他倆死后眼睛都沒閉上, 四只眼球瞪得又大又圓就像是要爆出來似的。 這慘狀讓村子里的人看了也沒有哪個不掉眼淚。小花的奶奶說,小花的爸爸以前在村里當過電工，還當過公社排灌站的站長, 平時所做的事情也都是在與電打交道。按理說小花的爸爸是懂得用電知識的。可能是他那天太大意了，也或者是為了去救爺爺他就把那些要注意的事項給忘了。所以就釀成了父亡子喪的大禍。
（二）
小花的爺爺和爸爸死后，小花家的天就塌下來了。因為沒有了生活來源, 小花的媽媽于是就對小花的奶奶說她要出去打工賺錢。本來，小花的媽媽是不想出去打工的，因為小花還太小，奶奶又有病,而且她的年紀也有70多歲了, 需要有人照料。但小花的媽媽心想：她如果守在家里靠種幾畝荒地過日子，那她這一家人的生活也就無法維持下去。因為黃土坡上的那幾畝薄地無論你怎么侍弄,也是長不出什么糧食的, 拿到市場上去賣更是賣不到幾個錢。以前她們這個家都是依靠小花的爺爺和爸爸在鎮上給人打工生活。 所以小花的媽媽也想出外打工掙錢來養活她們。小花的奶奶當時聽了小花媽媽的話,一百個不同意。她說一個女人家,可不能到外面去打工, 打工多辛苦, 又重又累, 還要到處奔波, 還要看人臉色。男人都受不了,何況你是女人。“那怎么辦？”小花的媽媽說：“我們祖孫三代總不能餓死呀？”
小花的奶奶要小花的媽媽改嫁。她對兒媳說“桂,你走吧, 趁現在還年輕, 去找個好人家, 找個勤勞忠厚的男人,把花兒也帶上, 不要跟著我苦了你娘倆。”小花的奶奶悲泣地說：“我是一把老骨頭了, 活一天算一天。說不定哪天就會死了的。我不想拖累你們, 你們就趕快走吧!”
小花的媽媽說：“娘，你莫哭, 也莫傷心。我不改嫁，我也不會離開這個家。我也有一雙手, 我要用我的這雙手去掙錢,來支撐咱們的這個家!”小花的媽媽要奶奶在家好好照料小花，說她掙到錢后,會每月給她們寄一些回來。
小花的奶奶見小花的媽媽態度堅決,也就不再做聲。
小花的媽媽于是就去了深圳, 后來又去了東莞。 但小花的媽媽在外面掙錢也很艱難：小花的媽媽識字不多，年紀又有點偏大，都快40歲了。所以她只能做些體力活。但干體力活的人又賺不到多少錢。而且還常常被老板克扣。小花的媽媽有次打電話給奶奶，說她掙的錢不是每個月都能拿到手，廠里總愛拖，老板也不給工人發，總說自己在虧。工人們對此還游了行，又跑到市政府大門口靜坐,喊口號,貼標語,哭天嚎地地要跟市長見面討說法。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小花的媽媽說,由于拿不到錢，這些日子她都是在跟別人借錢，天天啃饅頭喝稀飯地湊合著生活。但工作還得照樣干。不干一分錢都拿不到。不過,小花的媽媽要奶奶放心，說她以后如果拿到了錢,就會一起給她們帶回來。可過日子是不能離開錢的，小花今年在村里上了小學一年級，得交學費,還有家里每天吃的用的什么的都得開銷，都需要錢。盡管小花的媽媽說了一大些沒有寄錢回來的理由, 但小花的奶奶也弄不清她說的那些話是否真實, 但她也不想責怪兒媳，說不定她的話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 她責怪她豈不冤枉她了? 但祖孫倆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小花于是就跟奶奶到山里去撿菌子和采野菜。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去賣。再然后就用這些錢去買米買油和一些日常用品。那天，小花跟奶奶一起上山去打豬草，她對奶奶說她昨天夜里做了一個夢，她夢見院子里的梔子花都開了，白燦燦的一片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媽媽也回來了，給她帶了好多好吃的東西，還給她買了一件連衣裙。小花把連衣裙穿在身上,村里的大人小孩和學校的老師同學都夸小花漂亮。
奶奶聽后說：“花呀，你是在傷奶奶的心吶。你去年就跟我說想穿一件連衣裙的，說同學們都有。可奶奶真的沒有那個本事給你買啊！” 奶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還是等你的媽媽回來再說吧，你媽媽要是賺了錢,那她肯定會給你買件連衣裙的。天下哪有父母不疼兒女的呀。”
（三）
過完了春節，轉眼就到了農歷的二月間了, 二月里來好風光，氣溫逐漸回升,天氣也就一天天地暖和了起來。村前村后的田園阡陌，和山坡野洼,也在人們的不經意間，全都冒出了一片片鵝黃的嫩芽。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小花就天天掰著指頭去算，算燕子還有多少天就會回來，布谷鳥還有多少天就會叫喚,梔子花樹還有多少日子就會開花。小花像是等不及了，不論白天黑夜,只要不上學或者沒有睡覺,她都要跑到院子里去看一下那棵枝繁葉茂的梔子花樹，盼望它能早點兒開花。可是,梔子花樹就像是在跟她賭氣似的,小花無論怎么盼、怎么喊, 也總不見它們綻放、開花。唉, 小花的那顆心吶, 就甭提有多急了!
一天下午，小花從學校放學回來，路過村頭縫鞋匠陳伯伯的家門口時，小花無意之中朝陳伯伯家里望了一眼。陳伯伯當時正在縫補鞋子, 他看了小花一眼后,就叫住了她。陳伯伯叫小花到他屋里坐一會兒。陳伯伯對小花說：“花,你來, 快過來。我這里有糖。”陳伯伯還說要給小花送幾盒餅干。
小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聽說有糖和餅干吃，她就進去了。但陳伯伯這時卻把門給關了。并把小花抱在了懷里。過了好一會，小花拿著糖和餅干從他家出來時，下身卻感到有一股異樣的剌痛。
小花回家后,把這事告訴了奶奶。奶奶看了小花的那個地方后就嚎啕了起來。奶奶說：“花呀，奶奶該死呵！” 奶奶用手使勁地摑著自己的臉，一邊摑一邊說：“都是奶奶的錯呀, 奶奶沒有照顧好你，讓狗日的陳瘸子把你給……給害了……”
小花木然地看著奶奶, 不知奶奶為何要這樣傷心。小花想起她進屋后陳伯伯就給了她糖, 糖是巧克力糖, 小花以前沒吃過, 但她聽說過, 也見過。那回奶奶帶她到舅舅家去玩, 舅舅的女兒玉葉手里就拿著一包巧克力。小花當時要玉葉給一塊她嘗, 玉葉非但不給, 還用手指刮著自己的臉皮羞她。小花見狀眼淚瞬間盈滿了眼眶。小花記得陳伯伯后來還給了小花兩袋餅干。當然也脫了她的褲子, 陳伯伯自己也脫了, 然后把她放到他的腿上……可是發生的這一切,會跟奶奶的哭有關系嗎? 小花弄不懂。小花當然不懂, 她還這么小, 還沒完全醒事, 怎么會懂呢? 但小花的奶奶是懂的。正因為懂, 她才如此的悲痛, 肝腸寸斷。
“這個挨千刀的陳瘸子啊！” 小花的奶奶恨死他了, 嘴里一個勁地罵著他,牙巴骨咬得咯咯直響。
當晚，小花奶奶帶著小花去了陳瘸子家。
進屋之前，奶奶要小花在門外站一會兒，說她到屋里去跟陳瘸子說幾句話后就馬上出來。過了一會，小花聽見里屋傳來了爭吵聲，奶奶好像在罵陳瘸子，說你這老狗日的黑良心, 你50多歲的一個老頭, 你是吃屎還是喝尿哇？我那么大點的一個小孫女被你害了, 你怎么只給這么一點兒錢?你得再加一點什么的。又聽陳瘸子說他只能給這么多，說他一天也縫不了幾雙鞋, 忙得屁流也賺不到幾個鬼錢,哪有那么多錢給你?還說你要告你就去告，你只要不怕這事傳出去對你孫女的名聲不好, 你就是告到北京他也不怕! 反正就300塊錢, 剝了他身上的皮他也不加！后來奶奶就出來了，再后來奶奶就一聲不吭地拉著小花的手回到了家里。
（四）
第二天是個星期六。天氣晴朗,萬里無云。
早上,小花有點兒懶床，日頭曬破了屁股還不想起來, 總說那地方還疼，說她還想多睡一會兒。奶奶說：“花呀，奶奶今天要到鎮上去給你買連衣裙，你要是不想去,那你就在家里睡吧，反正你今天又不上學。奶奶一會兒就會回來。”小花一聽可高興了，連說：“奶奶，我去，我去。我跟你一起去！” 說著,就像一只小青蛙似的從床上跳了下來。 鎮子離小花住的村子約摸七八里路。也有車開到那里。但小花和奶奶舍不得花錢坐車, 她們緊走慢趕地走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了鎮上。鎮子很大，也很熱鬧,各種商品琳瑯滿目，把小花的眼睛都看花了。
小花跟著奶奶在鎮子里轉了好半天，一會兒進這個店，一會兒又進那個店，挑來選去的總嫌衣服不好看。
一位賣衣服的阿姨對奶奶說：“我說老嫂子，你這衣服到底是在跟誰買啊？”
奶奶指著身邊的小花說：“還能有誰?我是在給我孫女買。我孫女叫小花, 她喜歡連衣裙。” 又說“店里的衣服這么多，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我還真不知道挑哪件好呢。”
阿姨說：“您老這么大的年紀,怎么看得好呢？讓她媽來給她買不就行了？”
“她媽去南方打工去了。”
“那她爸呢，未必也去了南方？”
“唉，甭提她爸了,我那兒子命短，早不在人世了。”
“啊，真是遭孽！” 賣衣服的阿姨指著小花說：“這么說，她是留守兒童？”
“是呀，留守著呢,一直都是跟我過，家里就剩下咱祖孫倆了。”
快到晌午時，奶奶仍站在衣店里發呆。手里捏著的那張百元鈔票已經皺巴巴地發潮了。
那賣衣服的阿姨見狀，開導她說：“您老就不能先問一下你的孫女，看她喜歡哪種顏色和樣式的連衣裙，然后就照她說的買就是了。”
小花的奶奶拍著自己的腦門兒說：“是呀，我咋忘了呢。我是在給我孫女買連衣裙，她喜歡哪件我就買哪件嘛。” 奶奶于是就問小花買哪種顏色和樣式的連衣裙。
小花用手指了指貨架上的一件藍底白花也就是印著十幾朵梔子花圖案的連衣裙說：“就買這件吧，這件梔子花的連衣裙好看。請阿姨拿下來讓我試一試。”
阿姨拿過連衣裙，小花一試，不大不小正好合身，就像是給小花定做的一件衣服。衣服襯托著小花黑亮的眼珠、紅紅的臉龐、高挺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巴, 小花就變得更加的漂亮和可愛了。
小花的奶奶看著小花說：“瞧我這孫女, 哪像個平民百姓的女兒? 穿著這身衣服,真是又體面又靈醒, 怎么看也像是從宮廷里走出來的一個小格格。”
阿姨說：“這孩子怪可憐的，這件衣服本來售價120元，我給她打個6折，只給72塊錢就行了。”
奶奶說：“70塊吧，給70塊行不？我們已經去了好幾家店子了，都是70。70我就要。”小花的奶奶兩眼望著賣衣服的阿姨說：“不瞞你說, 自從我媳婦走后, 我跟我孫女就沒什么指望了, 因我媳婦也沒寄錢回來,我們平時都是靠到山上去撿蘑菇和挖野菜賣幾個錢過日子。我跟我孫女買衣服的錢還是…… ”小花的奶奶說到這里,欲言又止, 眼里似有淚花閃動。她可能意識到自己差點說出那件事情的嚴重性了, 她的心頓時像是被馬蜂蜇了一下, 布滿皺紋的一張老臉也刷地一下變得煞白。“千萬不能說！不能把那事告訴別人！”小花的奶奶紅著眼圈看了小花一眼，她怔了怔而后對阿姨說：“我們也很困難, 真的很困難。你如果嫌我出的價錢低不想賣,那我們就不買算了。”小花的奶奶說完,三把兩下地脫掉小花身上的連衣裙,拉著她的手往門外走。
小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她跟著奶奶一邊走一邊扭過頭來對阿姨說：“阿姨, 你就賣了吧, 我真的想穿一件連衣裙……”
阿姨見狀,幾個大步攆過來說：“行，我賣我賣! 2塊錢不多，算我買了個人情。看你們現在過得這么苦, 我就是虧本也要賣給這個小姑娘!” 又說：“不過你們以后再到鎮上來, 一定要先到我這個店里來買點東西,照顧一下我的生意。”
小花的奶奶忙不迭地應道：“一定, 一定。 等梔子花開了, 我孫女的媽媽就會回來的。我說什么也會讓我孫女的媽媽帶她到你的店里來買幾件衣服。到時候你說多少錢就給多少錢, 不會讓你這次虧了下次還虧。”
回家的路上,小花的奶奶望著小花身上穿著的連衣裙, 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她對小花說：“花呀, 奶奶真是不該拿陳瘸子給的那錢的, 也不該花這錢。奶奶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呵!
（五）
小花先前到村里的學校上學,是打小路走的, 小路離學校很近, 十幾分鐘就到了。但走小路非得經過陳瘸子的家門口。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后, 小花的奶奶就不準小花再走小路了, 小花后來再到學校上學,就只好走大路。村里的這條大路,是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 往來的車輛和行人很多。小花的奶奶怕小花上學、放學不安全, 也總是盡量抽出時間去送她和接她。小花的奶奶后來得了肢體麻痹癥,行走很不方便, 所以小花的奶奶若是再說要去送她上學或接她回家時, 就被小花一口拒絕了。小花對奶奶說她已經快滿7歲了, 是個大孩子了。小花要奶奶不要為她操心, 只安心在家里休息就是了。但盡管如此，小花每次出門時奶奶還是千叮嚀萬囑咐地要小花在路上多加小心，特別是要注意識別好人和壞人。小花的奶奶一想起小花出的那件事就懊惱不已，她說要不是那天下午她到地里去種玉米耽擱了接小花回家的時間,小花就不會遭到陳瘸子的糟塌。
但奶奶這話也不盡然。因為這事過了不久, 小花再次遭到陳瘸子的傷害。
那是一天早晨, 奶奶說她頭疼, 睡在床上起不了身, 叫小花到村里的郭達家去給她買點草藥回來。郭達是個中醫, 但他的醫術并不高深。村里的人找他看病也只是圖個便利, 因為這樣就免得走遠路到鎮衛生院去看了。可是過了一會, 奶奶又說不買了, 說她沒有錢了。奶奶對小花說：“上次陳瘸子給的那錢, 除了給你買衣服花了70塊外, 還給生病的豬打了好幾次針。昨天我又到學校去給你補交了這期的學費。300塊錢基本上都用完了。” 奶奶嘆著氣說：“唉,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硬挺著吧, 挺得過去我就活, 挺不過去我就死。也只能這樣了。”
小花聽了有些害怕，怕奶奶真的會死。也是，自從爺爺和爸爸死后, 媽媽也走了, 奶奶就成了小花唯一的親人。如果再沒有了奶奶, 那小花就沒有人管了。小花可不能讓奶奶死, 她一定要奶奶活著, 好好地活著。小花想了一會, 她見奶奶睡著了,就獨自一人地去了陳瘸子家。
小花把奶奶沒錢看病的事告訴了陳瘸子。并要他給點錢她好給奶奶買藥。
陳瘸子聽后說：“是你奶奶叫你來的嗎?”
小花說：“不是。是我自己要來的。”
陳瘸子“哦”了一下說：“我不能給你錢。但我可以去郭達家給她買藥。你奶奶要是問你買藥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你就說是你在路上撿的。”
小花點著頭說：“嗯, 我記住了” 陳瘸子把門關上, 又像上次那樣對小花做了一次。
小花提著草藥回到家里時, 奶奶正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她見小花手里拿著藥包, 就問她是怎么回事? 小花就按陳瘸子教給她的話說了。奶奶說：“你撿了多少錢?” 小花說50塊。“都買藥了?”“都買了。” 奶奶說那我去郭達家問。你可不要騙我。
小花抱住奶奶的腿說：“奶奶, 你, 你別去, 這藥是陳…陳瘸子給你買……買的。”
奶奶聽后“拍 ”地給了小花一記耳光。這是奶奶頭一次打她, 下手很重, 小花的左臉頓吋留下了五個深深的印痕。但小花沒哭。倒是奶奶哭了。奶奶邊哭邊說：“傻妮子啊, 你這是想讓奶奶死呀! 那陳瘸子是個什么東西你不知道嗎? 你叫他給我買藥他能白買么?” 奶奶大聲地哭著：“你這次是自己送肉上砧板讓他去剁的, 你這樣做叫奶奶可怎么好去跟他評理呀?” 小花的奶奶哭了一陣,然后抹了抹眼淚說她要到鎮上去找鎮長告陳瘸子。可走到半路, 她又轉回來了。小花的奶奶在路上想了很多, 七想八想前想后想最后還是覺得不報案的好。“不能說！家丑不可外揚!”小花的奶奶在心里告誡自己。回家后她對小花說：“你以后再到陳瘸子那里去, 奶奶就不管你了! 奶奶也會去死!” 小花的奶奶把那包草藥撒在地上, 然后用腳狠狠地踩,狠狠地碾。好像她不這樣做, 心里的那股惡氣就不能發泄出來似的。
（六）
時間一晃就到了農歷的五月初三。
這天, 小花一大早就起了床, 她先幫奶奶剁了一些豬草, 接著又去幫奶奶捶了一下背。還洗了幾件衣服。
吃過早飯, 村里和小花要好的春秀來約小花一起上學, 小花于是穿上那件連衣裙，而后上書包跟著春秀往村里的那條大路上走。
當她們走到離村口不遠的一個十字路口時, 小花看見村里的一個名叫二黑的小伙子開著一輛東風牌加長汽車從旁邊的一條馬路上急駛過來, 車上堆滿了砂石。因這條馬路是個單行道，路面有點兒窄, 再加上二黑的車速開得又快, 小花和春秀連忙閃在一邊,想讓汽車過去后再走。,可這個時候，偏偏又有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朝她們沖了過來, 驚慌失措的兩個小姑娘見狀，頓時全都嚇懵了： 不知是躲小黑的車好，還是躲騎摩托車的那個男人的車好。春秀這丫頭到底比小花大兩歲, 也知事一些。她見路旁有個工棚,于是一轉身迅速鉆了進去。而小花卻癡癡地還在原地立著。這邊，當二黑看見騎摩托車的人為了避讓小花而將他的車與二黑的車對撞過來時,二黑也一下慌了神了, 慌了神的二黑于是失去了理智,大腦一片空白, 左拐右轉最后竟將方向盤直接打向了站在路旁的小花。小花頓時嚇呆了, 但她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巨大的車輪就將她撞倒在地，而后又從她弱小的身軀上軋了過去, 車輪下頓時濺起一灘灘鮮紅的血液，那件印有梔子花圖案的連衣裙也隨即被車輪卷起繼而在晨風中飄了起來，它飄啊飄啊，仿佛一朵碩大的梔子花，一直向著南方飄去，飄得很高、很遠……
（七）
小花死后, 轉眼就到了劃龍船和吃粽子的時節。那時，村子里凡是栽有梔子花樹的人家的梔子花開得非常的燦爛：異常潔白, 滿屋飄香。而小花家的那棵梔子花樹卻一反往常地沒有開花。有人說這是巧合, 但更多的人則說這是天意。是上天為小花的死而難過，黯然神傷為她黙哀。故而不讓她家的梔子花樹露出一絲一毫的笑容。
小花的媽媽在小花出殯時也沒回來, 小花的奶奶一連給她打了十幾次電話傕她回來看小花一眼, 她聽后不是說“你打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就是說“你不要再騷擾我了, 我很煩!” 小花的奶奶后來再打她的手杌時, 手機里顯示出的卻是空號。小花的奶奶于是跑到小花的墳頭上去哭, 呼天喊地,哭她的孫女可憐：先是沒有了爸爸, 現在又沒了媽媽。老人每天從早上一直哭到晚上,后來哭瞎了雙眼, 人也變得半瘋不瘋的。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小花的奶奶就會摸索著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梔子花樹的樹旁, 千遍萬遍地在嘴里念叨：“花呀, 你在哪里啊？你快回來吧! 你看, 小燕子飛回來了,正在咱屋檐下做窩呢! 布谷鳥也叫了, 咱家院子里的梔子花樹也開花了, 全都開了, 你媽媽就要回來了……”
也往往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年輕的后生,會默默地走到小花奶奶的身邊望她幾眼，然后挨她坐下，再然后會將他那雙骯臟而粗壯的大手搭在她的肩頭。 這個年輕的后生目光呆滯, 臉色陰郁, 嘴里“嘰哩咕嚕”地不知在說些什么。醫生說,他的大腦因為受到嚴重的刺激, 已喪失了人體的正常功能。說他是個傻子也不為過。他是誰呢？他，就是在我們這個故事中雖然出現不多但卻制造了一起驚天之禍的二黑。
（八）
又是一年。
又到了梔子花開花的季節。
有天中午, 小花的奶奶正在家里翻曬黃豆。她家的院門突然被人推開，接著走進來一個滿臉憔悴斷了右臂的女人。
那女人看了小花的奶奶一眼后，突然一頭撲進她的懷里, 聲音哽咽地說：“娘, 我回來了, 你的兒媳大桂回來了!”
“誰?大桂？” 小花的奶奶像是沒有聽清。站在那里一動沒動。
女人緊緊地抱著小花的奶奶說：“娘，我是花兒她媽呀。我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家了，我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跟娘說，娘, 你愿意聽嗎?”
這回, 小花的奶奶聽清楚了，她眼睛瞎了,看不見人。但她聽出了她的聲音，這聲音很熟，正是大桂的聲音。她沒想到她的兒媳今天會回來，她以前連電話都不接，再不就是接了也說她認錯人了，像是要跟她和小花決絕似的。“回來就好，早就盼你能回來呀 ”老人在大桂的身上撫摸著，抓她的手，但她的心突然格登了一下，因為她感到大桂的右臂以下是空的。“你，你這是……”
“娘，我的右手被機器絞斷了，我那天正上夜班，電突然停了，但機器還在轉，我在黑暗中剛一轉身，右手就被卷進了軸輪”大桂將娘扶在椅子上：“娘，我這次回來，給你帶了些錢 ，有工資，也有傷殘補貼，有好幾萬呢。我還給小花買了好多好吃好玩的東西 ，還給她買了衣服。娘，明天一早咱倆就到她的墳頭去燒給她吧！”
“啊,去，一定要去！”小花的奶奶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她用顫抖的雙手撫摸著兒媳的頭說：“梔子花開……開了, 我兒媳回來了……” 她喊著：“花呀，你媽嗎回來了，她就站在我身邊。你看見了嗎？”
小花奶奶的聲音穿云破霧，在山谷、在田野久久地回蕩,經久不息：“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小花一定是看得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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