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紀中葉江南人民的抗清運動,有大量的士紳百姓因堅持抗清而先后殉難,這是明清易代之際重要的一頁。嘉定侯岐曾的抗清生活日記展示了1645—1647年江南士紳們的抗清活動以及他們在清廷密網捕殺下的日常生活。清初江南社會的不安、個人生命的微弱,都在其中有所呈現。】
一、嘉定侯氏
崇禎十七年(1644年),大明王朝在北方因李自成農民軍與關外清兵先后進入北京城,而結束了統治。江南一帶繼續維持的,是以南京為中心的弘光政權,由明室官僚士紳的擁戴,于當年五月建立,人們希冀這半壁江山像南宋一樣可以維持長久。不料只有一年,清兵就輕易地打到了江南。這一年為農歷乙酉年,從王朝更替的角度而言,已是大清順治二年(1645年)。該年頻繁出現的抵抗運動,留給后世的記憶都相當慘烈,最著名者有“揚州十日”、“江陰保衛戰”、“嘉定三屠”等。
眾所周知,在“嘉定三屠”的殉難士紳中,侯峒曾與黃淳耀是其中最具代表者。而侯氏是嘉定縣諸翟(舊名紫隄)人,現在屬于上海市閔行區諸翟鎮。那里有一座關帝廟,原本是侯氏的家祠。據說侯家先世姓楊,原籍山西上谷,宋室南渡后,輾轉遷居于此。
侯峒曾像
從明初開始,侯家開始興旺起來,家族子弟多數以科舉入仕。侯峒曾的父親侯震暘就在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中進士,峒曾本人則于天啟五年(1625年)成了進士。在當時,峒曾與岐曾、岷曾三兄弟都較出名,人稱“江南三鳳”。同時,峒曾與岐曾的六個兒子,即玄演、玄潔、玄瀞與玄洵、玄汸與玄泓(后改名玄涵),被譽為“侯氏六俊”,或稱“江左六龍”。這“六侯”為海內所習稱。侯家在嘉定堪稱望族。
侯岐曾蘇州石刻像
順治二年六月,侯峒曾與黃淳耀等人,一起領導了地方的抗清活動。侯自稱“總督”,曾在羅店地方獲得多次勝利。其實,在清兵攻打嘉定前夕,峒曾正臥病家中(紫隄村故居),在黃淳耀等人敦請下回到嘉定縣城,與士紳百姓一起畫地而守,即峒曾負責守東門、淳耀負責守西門。六月廿六日,峒曾還曾寫信,要侄兒玄汸、玄泓多方籌款200兩,以為軍需。嘉定城陷落后,峒曾投水而死,他的兩個兒子玄演、玄潔也一起赴難。峒曾死后還被清兵梟首懸示于西城門,后被掛到城中的侯家門口。“嘉定三屠”后,侯家多改姓楊或徐,以避劫難,采取不入仕、務農耕或設教賣畫等生活方式,沒入茫茫人海中了。多年以后,侯家稍形雍容,還能于城中廢宅之上建“侯氏宗祠”祭拜這些先人,以示不忘侯家的“祖功宗德”。
而幸免于清兵大屠殺的人們中,峒曾的弟弟岐曾(1595-1647)早在清兵攻城時,已受峒曾之命,奉母親龔恭人避往江村故居(因盤龍江而名,即紫隄村)。同時峒曾的另一個兒子玄瀞與岐曾的長子玄汸,屠城時據說適在他所,因而也得以暫免誅殺之禍。關于岐曾的生平,與峒曾相比,記載少而不詳。但因岐曾有日記存世,故其驚心動魄的最后歲月與那段悲壯的歷史,還是被真實地記錄了下來。
日記起于丙戌年(順治三年,1646年)正月初一,至丁亥年(順治四年,1647年)五月初十日絕筆,次日他被清兵捕獲,十四日就赴死了。
這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里,岐曾日記所述,涉及了當時的敏感時事與地方抗清活動,因而語詞之間頗多隱晦。他特別提及其姻親夏允彝到嘉定虬江時,為避人耳目,化名“黃志華”;而他自己久稱“半生主人”,與這個“黃志華”朝夕“密通往來”的,一般都是寫在一小幅竹紙上的密函,抬頭必稱“黃老”。岐曾還說,乙酉江南之變后,僅存的那些抗清志士,都是這樣改易姓名。比如,陳子龍就改號“車公”;岐曾最信任、最得力的仆人侯馴改稱川馬。
清朝在江南建立統治秩序之始,首先就是要行剃發令。對剃發的程度,官府作了一定的區分。這在岐曾的日記中記載比較清楚:官府設有“清發道”,按“五等”定罪。所謂“五等”,就是“一寸免罪,二寸打罪,三寸戍罪,留鬢不留耳,留發不留頭”,另外“頂大者與留發者同罪”。侯岐曾有一次聽到外地還有未剃發的義士,頓時“悲慰交至”。
岐曾的侄兒玄瀞也至死未剃發,所以日常行動,很多需要已剃發的岐曾之子玄汸代勞,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清初江南各地新建立的衙門,已開始正常地向城鄉民眾征收賦稅。侯家雖隱居鄉間,依然不能豁免。為了獲得官府的同情和寬免而必須支付的賦稅負擔,使岐曾感到頗為艱難。加上新增派的鄉間蕩田稅,岐曾覺得實在不堪重負,只好“仰屋一嘆”。
二、抗清生活
弘光政權結束以后,南方各地的抗清斗爭,逐漸匯聚于隆武、魯監國、紹武、永歷等南明政權的旗幟下,既是明朝的延續,又是清初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志在抗清復明的文人士大夫們,各自擁戴這些不同的政權。很多人在起事時,以明室帝王為效忠的正統,構建起他們的精神依托。陳子龍在松江地方起兵抗清,曾懸掛明太祖像,并當眾宣誓;侯岐曾在丁亥年元旦,也仿設明太祖像于“甲乙軒”。由此表明,這種情況在明遺民中是相當普遍的。
陳子龍像
岐曾與浙江地方南明抗清人士的溝通,向來十分謹慎。他也時常囑咐相關同志,要保持高度警惕,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六月十七日,岐曾接到友人兼姻親顧咸正的長信,大概有幾千字。他覺得復明活動頗可期待:“大都策中興之必可期,目前舉動,力勸吾輩勿過于畏慎,蓋謂予前札申申指點危形故也。大鴻為父陳情,即日泛海,一言告別,可云壯游。兩日聞錢塘□□,大殲于蕭山之伏機。昆來者言之亦鑿鑿,豈天人遂爾湊泊耶?”
第二天早上,岐曾聽說夏完淳兄弟已于昨天傍晚抵達槎樓,即派人送信問候,覺得抗清武裝所云“□□實未渡江,勝負兩皆說夢”,實在匪夷所思。當然,岐曾給夏完淳寫有一信,主要是提醒完淳等人,在隱居時,行動一定要慎密。
而給女婿顧大鴻的密信中,岐曾對抗清消息的不確,顯得十分焦慮:“錢塘之事,或云渡江小敗,退何杭州,或云其實未渡,或云悉眾而渡”,都是“杳無回報”。他需要等待其他消息來證實。后來給顧咸正的信中,還在詢問“錢塘已有確耗否? 長興白龍魚服,不終困于豫且否?此成敗大關也。雁門一網,不至株連否?”岐曾希望咸正早予確示。
對于太湖地區義士們的抗清活動、浙東南明政權的北上舉動以及全國其他地方的抗清消息,岐曾在日記中時加記錄。但岐曾也感到,畢竟大勢已去,那些頻繁的抗清活動又力量有限,太湖義兵已是“勢漸孤蹙”,浙東地方的抗清時常受挫,與傳言中的抗清捷報還是有出入的。
三、反清失敗
在松江等地,岐曾的好友陳子龍、夏完淳等人已準備舉事。他們的行動,其實是看到吳勝兆反清計劃帶來的新希望。岐曾給顧咸正的信中,有這樣的隱晦表達:“云間既有反正之機,便能作先事之舉否?”
吳勝兆本是明朝軍中的一名指揮,降清后南下到蘇州任蘇松常鎮提督。后來與駐蘇州的巡撫土國寶多有摩擦,被洪承疇調駐松江。在部下戴之俊等人的勸說下,準備反清。戴與陳子龍聯系,子龍很興奮,表示愿意與據守舟山的黃斌卿聯系,同時派友人夏之旭去見吳勝兆。雙方約定,舟山的明軍于丁亥年四月中旬進抵吳淞,與吳勝兆內外配合,共襄復明大業。不過很可惜,這個反清計劃因走漏了消息而未果。
顧咸正亦曾提出:“海外黃斌卿是夏允彝結拜兄弟,可結連他起兵,我等作為內應。”他與侯玄瀞、夏完淳等即各具奏本、稟揭、條陳等文書,托謝堯文交付給通海舵工孫龍,送往舟山黃斌卿處。此外,托謝堯文、孫龍帶通海文書的還有“結連過蘇松湖泖各處豪杰、同心內應好漢”的欽浩、吳鴻等人,他們也寫就各類稟帖,推薦某人可為文官,某人可任武職(謝堯文即被薦為游擊)。行前,顧咸正等鄭重叮囑謝堯文道:“你須謹慎,此事關系身家性命。”
與岐曾一樣,謝堯文也是嘉定人,以前因事犯獄,是岐曾救了他。他經常負有上海、松江、嘉定等地抗清義士與浙東魯王政權之間的聯絡工作。很遺憾,丁亥年三月十九日,謝堯文在柘林附近的漴闕(今屬奉賢),因衣冠與時不合,露出疑點,被柘林游擊陳可抓獲,同時搜出了一些書信表疏。據清初人的回憶說,謝在被捕前,還“口出大言”,被捕后一受刑,就全部招供了。
此案恰巧由在松江的提督吳勝兆負責,所以抓到謝堯文后,只作了關押處理,沒作進一步審問。不久,吳勝兆的部下發生內訌,吳的兵變失敗。巡撫土國寶派人搜查吳府,發現了那些“逆反”書信與表疏,十分震驚。隨后,清政府即按名搜捕,除侯玄瀞等二十二名抗清人士逃出外,其余以顧咸正、夏完淳等為代表的抗清志士計三十四人,都被捕獲。在刑部尚書吳達海等人審理這起大案的題本中,岐曾的情況基本上沒怎么提,主要就講顧咸正與抗清已誅侯峒曾之子侯玄瀞、夏允彝之子夏完淳“夙懷不軌之心,共造逆天之罪”,企圖與舟山的黃斌卿等人聯心,勾連湖泖黨羽,“具應依謀叛律,不首從皆斬”;他們的妻妾子女入官為奴,財產籍沒充餉,父母祖孫兄弟不限籍之異同都“流二千里”。
這樣一件反清大案,當然涉及松江地方最著名的抗清人士陳子龍。陳子龍聽到抓捕風聲后,與夏之旭、小童子等人逃到侯岐曾家。岐曾先將他們藏在仆人侯馴的家中,后來轉移到在昆山的女婿顧天逵處。其目的,就要是轉道昆山進入蘇州,再通過海路遠走浙東。岐曾的日記于此事記載較細。他說四月二十六日,因松江風聲較緊,陳子龍與夏之旭避至嘉定鄉下的王庵地方,大概離侯家居地不遠。可是鄉間到處傳言,清軍大兵俱集松江,將興大獄。他們重找避地,躲到離王庵僅三里的豐浜,應該在侯馴的家,但四鄰對他們產生了懷疑。此后,他們想轉道至蘇州府常熟縣再出海,不料常熟地方道路戒嚴,舟楫不通,就打算到唐市鎮的楊彝處躲藏,卻被楊氏拒絕。
電影《柳如是》中的陳子龍
這時,岐曾已避跡于嘉定廠頭的恭壽莊。大概在五月初十日中午,侯馴回到嘉定侯家住地,匯報了這一情況。第二天,陳子龍就被捕了。
五月十二日,岐曾被抓到了松江城。巡撫土國寶審訊之后,派人送來酒菜,要他通個家信,岐曾曰:“吾已無家,何信為?”次日再審,岐曾踞坐,大罵不止。十四日午刻,岐曾與夏完淳、顧咸正及仆人侯馴、朱山、鮑超、陸二、李愛等一起,被殺于松江城西門的跨塘橋,即“云間第一橋”。與他們一同死難的,還有顧咸正的兩個兒子天達與天逵。他們皆因藏匿子龍而死,與子龍的死一樣悲壯。當時有位寶山參將,還稱岐曾為“好男子”。
通過岐曾的日記,可以看到,在最后的一段時期,岐曾的身體狀況與精神狀況一樣,也比較糟糕,有時便秘六七日、有時又是急性腹泄(日記中常說是痁、霍亂或“河魚暴下”)、有時是痰火病發、有時為寒熱重癥。五月初七,是俗傳的“天生婆婆”祭拜活動日,岐曾尚未從一場嚴重的腹疾中恢復過來,就準備請工匠為他母親打造一具壽材。第二天,他的心情似乎很糟,因為有人來報告“千確萬確”的消息,道是官府當晚可能會來他們住的恭莊抓捕,岐曾還帶著僥幸心理讓家人保持鎮靜,晚上也確實沒有什么事情發生。初九日,岐曾的母親還在逗弄孫兒為樂,報信的人再次來傳遞危信,“彰彰有據”,結果晚上還是沒事。岐曾還是大意了,不過在那樣的時局下,侯氏一家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四、余論清初帝國努力在江南推行其統治的過程中,地方精英階層與民眾的態度、依歸取向,產生了很大分化。有一部分人,主要是士紳,為生活所迫,為實現個人的愿望,暫時服從了清朝的統治。而一些鄉村中的強宗大族,似乎對“華夷之別”并無觀念上的嚴格區分。如上海地區的大族曹氏,較為積極支持這個新建立的清王朝,雖然在以后的“奏銷案”使他們一度衰落。但為后世多所稱道的,是一些士紳與民眾奮起抵抗,否認清政權已經建立的事實,以武力和文化批判等方式,進行著各種各樣的反對活動。
侯岐曾等人的地下反抗活動,若非其日記的留傳后世,單憑想像,人們很難能細致地感受到那種日常生活中的驚心動魄。而與岐曾暗中勾連的江南反清人士,堪稱遍布太湖東南部城鄉地區,有的還是一代名士。他們短暫的抵抗活動,隨著清政權的全面滲透太湖地區,已趨減退。所謂“每一王興,有附而至榮者,即有拒而死烈者”,生易死難之嘆在明清交替之際更讓人感懷至深。殉難時不過17歲的夏完淳,留有絕筆詩有云:“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 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臨刑前,完淳還對人說:“我輩未盡之志,慎毋相忘!”而岐曾的日記,亦如清代人講的那樣,所謂“忠孝之言,纏綿悱惻,幾使人不忍卒讀”。人生命運的變幻與時代的不幸遭際,時時讓人體味到一種深深的悲涼。
從這個層面而言,“嘉定三屠”后的江南社會,無疑帶有濃厚的悲情色彩。
本文原載于《學術月刊》,觀察者網經作者授權轉載,轉載時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