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是整部紅樓里出場最多的人物之一,但是通篇無容顏具體描寫,通篇無衣妝具體描寫。剛出場時,眾人只看到了“言談舉止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在寶玉眼中“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一直疑惑,按照欣賞習慣,書中主人公必是美女,而且要加一個出類拔萃,但對黛玉怎么這個態度呢?這算得上是夸嗎?但讀下去就會知道,那黛玉的顏值硬件條件似乎不如寶釵,確實也能名列前茅。但這種評價未必準確,因為寶釵在眾人眼中是因為加上了好感的印象分。而在寶玉看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遍觀親戚朋友的女兒,沒有一個比得上黛玉。寶玉眼中這個天下第一的美女,美在冰清玉潔。曹公如此珍視這個純情女子,不讓她沾一丁點塵世的污濁,比如,可卿喪事前,已經早早把黛玉打發回蘇州了,遠離了這個污濁之地,直到元妃省親,黛玉才又出現。賈府大廈崩塌之前,又讓她定格于人生最美麗的年華。
黛玉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因有一首詩道: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花落滿地鳥驚飛。
雖然黛玉的美讓人懷疑,奇怪的是偏偏人就忘不了黛玉的美。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黛玉式的美女。若說沒有性感,黛玉可是一名最純粹的女子形象。也許性感標準在今天已經外化了,使得人只從身段、皮膚、面容甚至著裝上找性感,古代美女的性感卻是一嗔一笑都是天然的性別,完全沒有必要把自己刻意往淑女或者野蠻女友上打扮。黛玉在床上伸一個懶腰,又嬌庸地嘆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個慵懶的床上美女就出現了。吩咐丫鬟時,“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音韻和諧、珠玉相擊的嬌聲俏語,把一個口齒伶俐少女的聲態表現出來。
實際上黛玉的美是一種詩意的美,這種美基本上屬于理想主義者或者完美主義者。
通部紅樓,黛玉都在做什么?好像只有愛情與作詩。曹公給黛玉的定義是“詠絮才”,她的才情是紅樓里的第一,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絕對判逆。“詠絮才”是真正的美,所謂的詩意人生!“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她的美麗全在詩中,詩里有她的自我覺醒和人生宣言,有痛苦和悲憤,有歡樂與愛情,有抗議與叛逆,有追求和憧憬,有悲歡和幻滅,她把情化為詩,把詩化為愛。
“無賴詩魔昏曉侵”,這是她的切身體驗。詩,對于她,是不可一日無的,詩表現了她美麗圣潔的靈魂,詩使她有一種迷人的美麗。《詠白海棠》盡訴衷情,“嬌羞默默同誰訴”,“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只有悶在心里,自己熬煎,這便愈顯其孤獨、寂寞和痛苦。“柳絮詞”纏綿悱側,優美感人,語多雙關,句句似詠柳絮,字字寫自已,身世的漂泊與對愛情的悲嘆與憤慨。“菊花詩”連詠三首,藝壓群芳,一舉奪魁,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情景交融,菊人合一,“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寫盡高潔與、痛苦與吶喊。《桃花行》、《秋窗風雨夕》、《題帕詩》和《五美吟》等,寄寓深意,詩如其人,愛如其人,美如其人。
文字與視覺各有優勢,讀者把黛玉化成了千萬個,電視屏幕上卻只能有一個。人物形象變得具象了,可那是導演和化妝師眼里的黛玉,觀眾可能覺得是,也可能覺得不是;承認是的,心滿意足,終于看到了活的林妹妹;不是的,便會以為糟踐了自己心目中的美少女。
黛玉是詩。
黛玉是詩,她將自己的才情、生活、愛情,沉淀成一首首深情的詩,這些詩散落在她生命的每個角落里,共同呼吸、難分彼此、無法分割,詩歌是黛玉的生命。
黛玉寫詩如同她的為人,是極其認真的,詩作最多、寫得最好。
1、元春省親兩首五律
世外仙源 匾額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此節應制僅寶黛二人做了五律,所以是知己。實際上,應制詩一般是不能作五律的,清沈德潛《說詩晬語》論應制詩:五言以試士,七言以應制。限以聲律,而又得失諛美之念先存于中,揣摩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難工也。
應制難工,但黛玉這兩首詩氣息靈動、鮮活可觸,隨手拈來,自然流暢,極工極貼,雖為應制,又不失清高。是全書五律之冠,《杏簾在望》為第一,專門為寶玉所作!
《世外仙源》匾額應為寶玉所擬,典出于《桃花源記》之《世外桃源》,為秦人避難之所,喻為置身世外,用于元妃省親當然不妥。
首聯直接入題,老道,說大觀園為仙境,“別紅塵“為離別人世間的繁華之意,雖于仙境,但用于應制,不妥,但是黛玉仙子本來面目。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兩句極佳,用張說典,既有題詠又頌歸省,所以脂批:信手拈來無不是。
頷聯中“金谷酒、玉堂人”之對極好,但典是別人不敢用的。”金谷“用典為晉石崇在金谷園與賓客飲酒賦詩,后石崇被殺、綠珠亦墜樓殉情;”玉堂“典是《漢書·谷永傳》“抑損椒房玉堂之盛寵。”顏師古注:“玉堂,嬖幸之舍也”。喻大觀園現之盛日后之衰,表褒實哀,應制當不妥。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庚辰雙行夾批:這卻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 亂作一首五律應景罷了。[庚辰雙行夾批:請看前詩,卻云是胡亂應景。]
面對貴妃,這“大展奇才”決非女子該有的本份,但詩確實寫的好。
杏簾在望 匾額
杏簾招客飲,
在望有山莊。[庚辰雙行夾批:分題作一氣呵成,格調熟練,自是阿顰口氣。]
菱荇鵝兒水,
桑榆燕子梁。[庚辰雙行夾批:阿顰之心臆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
一畦春韭熟,
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
何須耕織忙。[庚辰雙行夾批:以幻入幻,順水推舟,且不失應制,所以稱阿顰。]
從寫詩這個角度,五律比七律要難,字少不易鋪陳,所以以情于自然內者為上,特別是中間兩聯。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警句也!
此詩好在那里?氣息極佳,應制極穩。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多老練,首聯就擒題,題目分成兩句,一氣講下來,講得那么自然。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十字八物,無修飾無鋪敘,全然天成,是為不隔。從純粹角度甚至好過“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有出、斜兩字),與“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有聲、跡兩字)”。
頷聯同頸聯,兩聯姿態要不一樣,前面濃,下面淡。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這兩句話就是一氣而下,氣息自然的,同上聯是有變化的。春韭寫近景,稻花寫遠景,是并列關系,色香、遠近、疏密相互映襯,同時暗含了時間上的跨度。妥貼工穩,似不著力。
對于應制詩,這首詩好在最后。稻香村是一個景觀,你不要以為這真是農村,寶玉早就講過,這是忽然出來一片人為的農村,沒人種田耕地,也沒人織布,只是一個景點而已。但是“盛事無饑餒”現在太平盛世,沒人餓肚子了,“何須耕織忙”,何必去耕織呢?所以批語是“以幻入幻,順水推舟”,什么叫順水推舟呢?就是前三聯的景象擺在這里說現成話,叫順水推舟。“且不失應制”,不違背應制之體,因為寫給元春看,你必須要講皇帝的好話。
順便說笑下。寶玉:這地方叫“稻香村”吧;元妃:好俗氣,也不高雅點,改“浣葛山莊”,多高大上呀;寶玉:......;黛玉:不能改我BF的!看“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元妃:哇,好厲害哦,算了算了,我改的不對,還是“稻香村”。狗糧有人領了吧。
2、海棠社的詠白海棠之詩限作七言律,又限“門盆魂痕昏”的韻。
當眾人拿到了詩題“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時,
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令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 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他寫道是: 半卷湘簾半掩門,[庚辰雙行夾批:且不說花,且說看花的人,起得突然別致。]碾冰為土玉為盆。[庚辰雙行夾批:妙極!料定他自與別人不同。]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庚辰雙行夾批:虛敲旁比,真逸才也。且不脫落自己。]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庚辰雙行夾批:看他終結道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氣。逸才仙品固讓顰兒,溫雅沉著終是寶釵。今日之作寶玉自應居末。] 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
才思敏捷、高傲與灑脫自不必說,沉靜高標,又自與別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