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我的讀者群里,一個真實的故事。
F君有個弟弟,親生的,小他九歲。
然而如今的他,卻和他的弟弟幾乎形同陌路——F君既不愿與他說話,也不愿聽他講話。
當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哥哥對同胞弟弟的態度。
他說,他很幸福,因為他的父母對他很好,讓他衣豐食足。
他說,他很不幸,因為他的父母對他不公,讓他申訴無路。
這樣的感覺,讓他陷入了極度地矛盾——在那些幸福的映襯下,那些不幸是如此的銘心刻骨,而在那些不幸地映襯下,那些幸福是如此的縹緲虛無。
我想,這應該不是F君父母的本意,因為很少會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和睦。
二
你不能讓讓他嗎,他還沒有你的零頭大。
這句話貫穿了自從F君九歲以后的所有生活。
至今F君還記得他的父母對他說這句話的表情。
兇狠。
當F君出生的時候,他的家境并不好,于是在他父母的打罵與要求下,他一天天地變得“懂事”,然而當他的弟弟降生在這個家庭的時候,他的父母有了條件也有了精力,將整個重心放在他的弟弟身上。
或許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只是對次子的愛,還有對于長子缺失童年的一種補償。
于是,F君就這么一無所有地走過了自己的童年,然后看著自己的弟弟享受了父母雙倍的呵寵。
以及他的弟弟在父母的呵寵下,面對自己時愈演愈烈地囂張與張狂。
不就是一點吃的嗎,讓給他又能怎么樣。
不就是一點玩的嗎,讓給他又能怎么樣。
不就是朝你潑了點尿嗎,讓他潑能怎樣。
F君的父母理所應當地保護著自己的兒子的同時,卻也忘記了那個被他們放在自己兒子對立面的人,也是自己的兒子。而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不是父母不愛孩子,而是父母用愛其中一個孩子的方式,傷害另外一個。
也許,真的是我的錯吧。
F君這樣想著,然后一點點地忍讓,一點點地退縮,直至把自己退到角落里,蜷縮成一條狗。
終于有一天,在F君稍微不如自己弟弟的意之后,他的弟弟用扳手打破了他的腦袋。
這一次,看著血順著鬢角流下的F君,他的父母終于教訓了他的弟弟。
盡管只是一次口頭教育,但是他依舊覺得很滿足。
他說,原來,他也能收到教訓。
看著那些隔著電腦屏幕,從冷冰冰地文字里所散發出地那種卑微,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很多和F君的父母一樣的父母從來不曾意識到,孩子的痛苦并不是源于需要照顧另外的孩子,而是因為父母命令他們看顧另外的孩子時,放棄了對他的照顧。
三
F君想家,但是卻不愿回家。
對于他來說,家只是一個精神世界的符號,而不是一個真真切切地客觀事實。
我聽過最惡毒的語言,來自父母,我仍記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我無數次懷疑自己,我們真的是親人嗎,那些話語,他們怎么能說的出口,我否定,否定自己存在的意義,否定我所做的一切,我無法傷害別人,只能傷害自己。
F君如是對我說。
或許,這就是F君不愿意回家的理由。
這也是很多和F君有著相似經歷的人不愿意回家的理由。
那些父母們,總是在將傷害神圣化以后,心安理得地傷害著自己的孩子,并將其美化為“打擊教育”。
而每當孩子們試圖為此而和他們溝通的時候,他們卻只在意孩子沒有看到自己的付出,而看不到孩子身體里那顆早已傷痕累累地心。
所以便有了那句話——孩子等著父母對他們說對不起,父母等著孩子對他們說謝謝你。
然后,我們在這樣的等待中,一邊漸行漸遠,一邊消磨掉一世的親情與時光。
我們都說,家是港灣。
什么是港灣?港灣就是那種既能不受風浪影響,卻又能接受風雨洗禮的地方。
只不過,很多父母在為自己的孩子建造獨屬于他的港灣時,只顧著建造水面建筑,卻總是忘了清理水下那些尖銳而隱蔽地暗礁。
如果連這些暗礁都躲不開,以后進入大海還怎么生存。
抱著這樣的想法,那些父母們,任由那些暗礁瘋狂滋長,直到占滿所有航道。
然后,有的小船沖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有的小船還沒等出航,就已經傾覆。
曾經有個新聞,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因為不堪父母辱罵,最終在某次因為穿衣服太慢洗頭時間太長而挨了兩場罵后,服毒自殺。而等她的父母終于想起自己的女兒不止一次地向他們抱怨弟弟比她幸福太多,每次父母發脾氣挨罵的都是她,終于想起自己的女兒用自己的手機搜索過如何安樂死,終于想起自己的女兒曾經網購過一把刀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事后,她的母親哭到昏厥,哀嚎著乞求女兒回來,發誓再也不罵她。
然而,一切終究已經無法再挽回。
他們想用凌遲讓女兒學會成長,卻沒想過女兒會在凌遲結束前氣絕身亡。
傾覆的船只,打撈上來之后,還可以使用,可逝去的生命,卻再也無法回來。
而那些成功沖出港灣的船呢?他們或者一去不返,或者會在遠航之后回到港灣入口處短暫地遙相觀望,任由自己的父母站在碼頭,問自己為何不進來。
大海上有風浪,有險灘,有暗礁,所以船只才會在風浪中尋找港灣——可如果港灣中仍舊滿是這些磨難,那么船只又何必去尋找港灣。
沒有可停靠的港灣,是悲情。
有港灣卻無法停靠,是悲劇。
尾聲
F君的故事沒有結束,和我相比,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他說,他忘性很大,之前的一切都已經淡忘了。
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幸運。
畢竟,這個世界不是由雞湯文所組成,為當年傷害他人感到懊悔,而被傷害的人已經忘了他是誰的情節,終究只能出自于勸人向善的文章。
最后遺忘掉傷害的,更多的還是加害者而非被害人。
只因為,傷害在發生時才算傷害,在那之前與之后,都不算。
我問他,你恨你的父母嗎。
他說,不。
我不知道當F君的父母看到這個答案的時候會是什么感受,會不會為那個輕描淡寫的“不”字感到難過和痛苦。
如果沒有懷抱過希望,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絕望,如果不是愛過,自然也就沒有什么恨意可說。
不恨,在有的時候,和不愛差不多。
我能活著,不是父母教導有方,只是因為我生性堅強。
聽完F君的故事,我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終,我只敲下了這行字,作為對這個故事的回答。
這句話,是送給我的嗎。
F君問我。
我們都是——送給你,也是送給自己。
我如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