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蒂莫是意大利都靈學派代表人物之一。與他的師兄,已故哲學家、符號學家艾柯相比,瓦蒂莫在國內的傳播度和影響力相對較小。瓦蒂莫的思想被學界稱為“虛無主義的詮釋學”或“詮釋學的虛無主義”,可以說,他試圖在虛無主義和詮釋學之間尋求某種平衡。我們看到,對于瓦蒂莫而言,其思想的主要源頭是伽達默爾和尼采,尼采讓瓦蒂莫對現代性的虛無主義保持警惕,而伽達默爾則教給瓦蒂莫詮釋學的視域。在這個意義上,瓦蒂莫的思想行進在詮釋學與虛無主義之間。
有意思的是,伽達默爾的存在論詮釋學源于海德格爾,而尼采的當代形象又被海德格爾所中介和“哲學化”。因此,我們可以說,瓦蒂莫思想背后的真正人物是海德格爾。如果說戰后歐陸哲學的德法之爭主要源于海德格爾思想之效果史(Wirkungsgeschichte)的分化,那么,在瓦蒂莫這里,我們可以捕捉到重新統一兩種傳統的嘗試。一方面,瓦蒂莫處于詮釋學的傳統之內。他曾師從伽達默爾,在其指導下研究施萊爾馬赫,同時他也是《真理與方法》的意大利語譯者??梢哉f,瓦蒂莫繼承的是正統的詮釋學思想。另一方面,他又開創性地引入了尼采虛無主義的思想要素,從而進一步拓展了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為我們在海德格爾與伽達默爾之后建立一種新的詮釋學思想提供了典范。
瓦蒂莫是意大利學界尼采研究的核心人物,他對海德格爾的尼采闡釋的批判,可以說是相關研究繞不開的經典文獻。學者格朗丹指出,在伽達默爾的《真理與方法》中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即他幾乎沒有提到尼采。盡管尼采不是正統意義上的詮釋學家,但尼采的視角主義,包括他的著名論斷“只有闡釋,沒有事實”,都在提示我們,研究詮釋學不可忽視尼采。在某種意義上,伽達默爾不提尼采可能是刻意的,因為尼采所揭示的虛無主義——只有具體之物,沒有普遍之物,更沒有建立在普遍性基礎上的價值——在某種程度上抵制著伽達默爾詮釋學的“普遍性要求”。相反,瓦蒂莫則通過重新將尼采納入詮釋學,提出了“虛無主義的詮釋學”。
瓦蒂莫將虛無主義引入詮釋學,一方面揭露了詮釋學的反形而上學特征,詮釋學是對形而上學傳統的克服和經受(Verwindung);另一方面,預防了詮釋學的理論化和固化的危險,可以說進一步貫徹了海德格爾與伽達默爾的存在論詮釋學思想。瓦蒂莫提出描述和闡釋之間的對立,否認純粹的、中立的、客觀的觀察和描述,指出任何理解和解釋都不可避免地被理解主體所滲透。在這個意義上,尼采在《權力意志》中提出的論斷“沒有事實,只有闡釋”也可以表述為:沒有純粹的事實,只有經過闡釋的事實。然而,當我們將尼采的虛無主義思想絕對化時,就容易陷入主觀主義和歷史主義的旋渦。事實、真理與價值被還原到闡釋之上,而闡釋又維系于理解主體的具體境遇和歷史處境。因此,主觀性和歷史性占了上風,而相對主義則是這一邏輯的必然推論。
然而,我們必須看到,瓦蒂莫以詮釋學思想制約了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的蔓延,因此又區別于一般意義上的后現代哲學家。瓦蒂莫那里的虛無主義是一種積極的虛無主義,即在解構的同時又沒有放棄積極的建構。在這個意義上,瓦蒂莫沒有遺忘伽達默爾所提出的詮釋學的普遍性要求。這種積極的建構讓瓦蒂莫的思想具有現實特征和實踐屬性。他將馬克思的經典論斷“重要的不是解釋世界,而是改造世界”轉化成“重要的不是描述世界,而是解釋世界”。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解釋”本身就是一種介入、一種積極的改造。如果說馬克思的論斷涉及理論與實踐的關系,那么,瓦蒂莫的新論題是想說:沒有純粹的理論,只有被實踐所中介的理論。也就是說,解釋活動既是理論,但同時也已經是實踐了。這也符合伽達默爾的論斷,詮釋學既是理論,也是實踐。正是在這種實踐傾向之下,對虛無主義的克服,即建構一種積極的虛無主義才得以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詮釋學不僅是對形而上學的克服,也是對虛無主義的克服。
1988年,瓦蒂莫提出了“詮釋學作為共通語”這一論斷。“共通語”源于希臘語Koine,指普遍通行的語言。瓦蒂莫想通過這個希臘詞語指出,詮釋學這個流派或者思潮已經慢慢地演變為一種流行的、通用的哲學話語,以至于目前哲學界人人都談、人人都用,它的影響甚至超出了哲學界,抵達其他人文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的領域。有意思的是瓦蒂莫對“共通語”一詞的使用。一方面,它是“普通話”的意思,即普遍有效的話語;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考察其源頭的話,它原本是一種方言,通用希臘語原本是阿提卡方言。如果我們抓住普遍和特殊之間的關系就可以看到,這里面包含了兩層意思:第一,普遍的東西源自特殊之物,亦即維系于某時某地、某個處境的東西;第二,特殊之物又有朝向普遍的要求。詮釋學的任務同時包含了上述兩個維度:首先,對普遍之物的解構,也就是對其具體源頭的挖掘;其次,對普遍性的重新建立,因為我們需要普遍性,需要真理、價值和意義。對現代社會之虛無主義現實的揭露,讓我們獲得解構純粹普遍性,進而解構各種霸權的機會;而對詮釋學的強調,又讓我們回歸到對普遍性的建立之上。可以說,缺乏其中任何一個要素,瓦蒂莫的思想都是不成立的。因此,重要的并不是要不要取消普遍性,而是應該建立何種普遍性,也就是說,如何對待普遍性,如何在建立普遍性的同時又不遺忘它的具體根源。
?。ū疚南祰疑缈苹鸷笃谫Y助項目“海德格爾形式顯示的實存哲學”(18FZX033)、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詮釋學視域下的實踐智慧思想研究”(19CZX041)階段性成果)
?。ㄗ髡邌挝唬何靼搽娮涌萍即髮W哲學系;湖南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