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配壓力繼續往下傳導,其最終結果就是,作為最底層的青年男性,其婚配困難就是必然的。他們中的部分人,在進入正常婚配年齡后,無法尋獲婚配對象,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會淪為“光棍”。
調查發現,在中西部農村,大齡男性青年婚配困難現象較為嚴重;而在東部農村,大齡女性青年婚配困難現象相對更為突出。這種看似悖論性的經驗現象,其背后的機制是什么呢?這正是本文所要探討的問題。
本文將大于25歲(含)而小于34歲(含)的農村男女青年視作大齡青年。在這一年齡區間中部分人仍未成功結婚的現象,就是本文所說的大齡青年婚配困難現象。
本文的分析采用實地調查法,通過無結構式訪談法和半結構式訪談,法收集質性資料和部分量性數據。實地調查點為西部貧困地區G省P村和東部發達地區Z省D村。
Z省D村的調查時問為2013年7月和2014年7月,G省P村的調查時間為2014年7月。
P村所在的G省位于中國西南地區,經濟狀況較差,是中國農村勞動力輸出大省之一。
P村所在的F縣是國家級貧困縣,2014年全縣地區生產總值約35億元。
P村農戶的經濟來源主要包括外出務工、臍橙種植和割松脂三種,農戶家庭普遍較為貧困,年人均純收入在3000元左右,但是,該村農戶經濟分化也比較明顯。
P村村民居住比較分散,有7個自然村,截止到2014年7月,全村總戶籍人口約3000人,民族成分主要是瑤族。
我們選擇了其中規模前三大的埔村、周村和沖村3個自然村展開詳細調查,這三個自然村人口占到P村總人口的63%。
D村所在的Z省是中國東部沿海發達省份,是農村勞動力流入的主要省份之一。D村所在的縣級市z市是全國百強縣,是中國最富裕的地區之一,2014年地區生產總值約為1000億元。D村農民年人均純收入約為4.2萬元,比P村年人均純收入高13倍。
從經濟水平和收入水平來說,D村與P村所在地區和村民對比極為強烈。
D村共有3個自然村,戶籍人口為1800人。3個自然村中,D村店村最大,共有戶籍人口800人。
西部農村大齡男青年婚配難
我們統計了埔村、沖村和周村3個自然村所有未婚男性的數量以及1960年以后出生的所有已婚男性的情況。
統計發現,P村1980年以后出生的男性未婚青年數量是最多的。在高于法定婚姻年齡的男性人口中,1980-1989年出生的大齡男性青年共有48人未婚,占1960-1989年間未婚男性人口數量的72.72%。
從歷史分布來看,1980年是一個十分明顯的時間分割點。
1980年以前,P村男性未婚情況相對較為穩定,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總會有一定數量的男性無法婚配成功。未婚男性主要受制于自我身心疾病、家庭歷史成分兩大因素。
在1980年以后出生的青年男性婚配困難的案例中,也仍然有極少部分是身心疾病,但相較前一歷史時段而言,變化并不是太大;至于家庭歷史成分問題,在改革開放后已基本不再影響人們擇偶。
1960-1974年間出生的男性人口,其未婚比例相對變化不大。
但是,1975-1979年出生的男性人口中,婚配困難初步抬頭,而他們的適齡婚配時間則大體上始自1995年前后。
1980-1989年這十年間出生的男性青年,婚配困難問題變為嚴重,未婚男性占比超過30%,比出生于1960-1974年這一區間段未婚男性比例高出約3倍。
另外,作為參照群體,從女性青年的角度看,P村僅有1例1969年出生的婦女一直未嫁,其余絕大部分在16-24歲完成了婚配。因此,P村很少有大齡女性青年婚配困難問題。
至此,本文可以得出第一個判斷:就貧困地區農村而言,農村大齡男性青年婚配困難問題,主要存在于1975年以后出生、特別是1980-1989年問出生的青年男性中,他們的婚配困難主要發生在2000年以后,其婚配困難與個人因素和家庭因素的關系越來越小。
東部農村大齡女青年婚配也難
一方面,從男性的基本情況看,以D村店村自然村為例,調查發現,該村堪稱光棍的僅有4例。然而,這4例男性均為身心缺陷者,精神和心理疾病比較嚴重,生活幾乎無法自理,“談婚論嫁”對他們更是奢談。
另一方面,D村大齡女性青年婚配困難現象卻較為突出。從訪談的情況來看,一些大齡未婚青年女性在談及自己婚配困難問題時,大多表示“找不到合適的”是主要原因。
其中,1965-1974年這十年間出生的女性,其婚姻年齡區間基本正常。1965-1969年出生的女性中,有近90%的人在正常婚姻年齡區間完成了初婚;而1970-1974年出生的女性中,亦有超過3/4的人在正常婚姻年齡區間完成了初婚。
當然,這十年間出生的女性在婚配上并非沒有任何問題,在早婚群體中,這十年出生的女性是最多的。
1975-1979年出生的女性群體,基本上屬于D村婚配發生實質性變化的過渡性群體。她們在2005-2009年區間段陸續步入初婚年齡階段。在正常婚配時間區間,她們完成初婚的比例仍然高達76.32%,早婚現象已大為減少,但25歲及以上的女性完成初婚的比例較之前10年出生的女性來說,已經明顯上升。這種過渡性特征在此后10年出生的女性群體中終于發生了質的變化。
這些質的變化至少可以通過兩方面的數據表現出來。
首先,正常婚配時間區間內的初婚者減少。
1980-1984年間出生的女性,在正常婚配時間區間初婚的數量明顯減少,盡管幅度并非特別大,而1985-1989年間出生的女性,在正常婚配時間區間初婚的數量急劇下降。
與相隔20歲的母輩相比,1985-1989年間出生的女性在正常婚配時間區間,其初婚的比例已由母輩的89%的高位下降到了49.32%。
其次,未婚者數量增多。
在1979年以前出生的育齡婦女中僅有1名未婚者,但1980年以后出生的女性中,未婚者數量急劇上升。其中,1980-1984年間出生的女性,其未婚比例上升到了7.41%。
而1985-1989年間出生的女性,其未婚比例更是上升到了30.14%。也就是說,在這一年齡區間的女性中,仍有近1/3的人未婚。
至此,本文做出的第二個判斷是:在東部發達地區農村,青年男性的婚配目前不存在太大問題,青年女生雖然最終很可能完成初婚,但是,1980-1989年間出生的青年女性推遲初婚年齡以及大齡女性仍然未婚的狀況表明,與西部貧困地區農村所存在的男性光棍問題不同,這些青年女性卻越來越有可能成為“剩女”。
時代更替與婚配難
P村和D村兩個村莊的婚姻資源均越來越商品化,其交易色彩也越來越明顯,因之而產生的婚姻消費也越來越突出。盡管P村和D村在婚姻消費的絕對數字上差距懸殊,但是,從總體的演變邏輯來看,婚姻消費一路走高且達至當前幾近失控的趨勢,則是一致的。
同樣是婚姻消費的持續走高,在P村出現的大量婚配困難的大齡男性青年甚至光棍漢卻沒有在D村,反之,在D村出現的,主要是面臨婚配困難的大齡女性青年。
如果傳統婚姻圈不被打破,且出生人口性別比不存在長期失調,那么,絕大部分男女都能在傳統婚姻圈內找到婚配對象,因而不存在光棍或剩女問題。
但是,當傳統婚姻圈被打破后,在現代婚姻圈中,即使出生人口性別比長期正常,由于作為婚姻資源的男性和女性都可以自由流動到傳統婚姻圈之外的地方尋找婚配對象,婚配可選擇的空間擴大,男女之間的配對更加自由,如此,要求高者可以選擇待“價”而沽,要求低者亦不一定能找到自己心儀的、甚至哪怕是不得已可以接受的配偶。
婚姻圈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帶來了兩個時間區間分野前后明顯不同的婚配現象。
對于P村而言,在傳統婚姻圈內的婚姻資源處于循環狀態,而在婚姻圈擴大至全國范圍后,婚姻資源且主要是其中的女性資源幾乎處于凈流出狀態。
對于D村而言,原來傳統婚姻圈內部的婚姻資源循環狀態幾乎成為凈流入狀態。在凈流出與凈流入之間則是婚姻資源中的女性資源在廣闊的中國婚姻市場中的快速流通。
由此帶來的后果是,原本光棍數量很少的P村光棍數量逐漸增多,漸次演變成大齡男性青年婚配困難問題;而原本光棍數量較少的D村,光棍數量卻繼續減少,在大量外來女性資源流入填充后,原本可能會“剩”出的男性反而得以消化。
相反,無論是在全國婚姻市場還是D村本地婚姻市場中都更具有“價值”的女性資源卻逐漸“剩余”,從而形成D村的大齡女性青年婚配困難問題。
經濟分化、社會分層造成婚配難
無論是在P村還是D村,經濟分化以及因此形成的社會分層,都在微觀的村落空間范圍內發生,同時又在更大空間范圍內形成層級體系。
在D村,根據經濟收入水平的差異(經濟分化),當地主要形成了如下四個層級的群體(社會分層):
其一是上層,這一群體主要由村中的富人老板構成,他們一般都有企業或廠礦,且在“富人治村”的主流語境下,這些人中的大部分同時也在村莊中任主要村組干部;
其二是中上層,家戶年均純收入在20萬-100萬元,通過努力完全有可能進入上層;
其三是中下層,家戶年均純收入在6萬-20萬元,是村莊中的主體部分,占村莊農戶總數的約70%;
其四是下層,家戶年均純收入在6萬元以下,且平均在3萬元左右,全村共有約45戶屬于這一層級,包括9戶低保戶,占村莊農戶總數的15%。
▲農村的貧富差距也很大
而在P村,基本上同樣存在四個層級:
第一層級是上層。這一群體家戶年均純收入在10萬元以上,基本上都有面積不小的果園或小微企業。
第二層級是中上層。這一群體家戶年均純收入在3萬-10萬元,其主體部分戶年均純收入在5萬元左右。他們一般果園面積較大,且有足夠的勞動力從事刮松脂等工作作為經濟補充。
第三層級是中下層。這一群體家戶年均純收入在1萬-3萬元,其主體部分戶年均純收入在2萬元左右。
第四層級是下層。這一群體家戶年均純收入在1萬元以下,P村約90戶屬于這一層級,占村莊農戶總數的15%左右。
從婚姻嫁娶的角度來說,P村中下層群體和下層群體的壓力都很大。正是因此,在這兩個層級,大齡未婚男性青年急劇增多,且有越來越多的1980年以后出生的男性青年會淪為光棍。
將兩個案例村的經濟分化與社會分層合并在一起考察,可以發現,D村的下層基本上處于P村的中上層水平。P村上層的少部分農戶能達到D村中上層水平,而大部分農戶僅相當于D村的中下層。P村的下層可以視作整個社會結構中的底層。
D村與P村的這種微觀層級匹配,實質上反映了兩個微觀村莊之外的整個中國更為宏大的結構分層,例如區域結構意義上的東部、中部和西部的經濟層級劃分。
在婚配選擇上,就D村而言,其上層的婚姻圈是相對封閉的,他們的婚配“選擇”甚或“交易”僅在經濟水平相當的階層中完成。
D村中上層中有少部分農戶中的青年女性可能通過婚姻途徑“上嫁”到上層,且這少部分人的成功又給中上層中的其他人和中下層的人們起到了典型的“示范”作用,勾起了中上層和中下層其他人通過婚姻這一交易渠道“高攀”上層的欲望。
絕大部分D村中上層的青年女性是不愿意“下嫁”給中下層的,更不可能“下嫁”給當地下層人。
同樣,D村中下層的部分人在高攀上層無法成功時,也更傾向于選擇“上嫁”到中上層,部分失敗者也會在本階層中完成婚配。這一機理同樣適用于對P村青年女性婚配的解釋。
其結果是,在D村,一方面,上層農戶總體數量有限,且其婚姻圈又主要封閉于本層級內部;另一方面,其所樹立的婚姻消費和擇偶標準的合法性或意識形態卻又有效地引導著其他階層。
這使得中上層和中下層這兩大層級中的部分青年女性,既無法通過婚配進入上層,又不愿意通過婚配降到下層。當她們選擇“等等看”“再找找”時,不知不覺就成了大齡未婚女性青年,也即人們常說的“剩女”。
婚配壓力繼續往下傳導,其最終結果就是,作為最底層的類似于P村的青年男性,其婚配困難就是必然的。他們中的部分人,在進入正常婚配年齡后,無法尋獲婚配對象,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會淪為“光棍”。
正因如此,人們才可以理解東部發達地區農村剩女與中西部貧困地區農村光棍在中國同時出現的經驗性悖論和理論一致性。
而至于1980年后、甚至1990年后出生的這些群體越來越面臨婚配困難的時代難題,則從更為廣闊的時空層面反映出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轉型和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