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明朝的這次分手,使得在之后四百多年里,中日兩國形成了幾乎完全不同的飲茶方式。中國是將完整的茶葉沖泡,并最后將無味的茶葉倒掉;而日本則是把整葉磨成粉,將其飲盡。中國人追求香高、色翠、味甘的茶湯;而日本的茶湯是混沌不清的,味道較苦。中國人會品評各地的名茶,來比較與享受茶湯口感的不同;而日本茶人并不側重茶湯的品質,更看重茶會的藝術形式。
日本之所以沒有繼續跟隨中國的步伐,不僅因為日本的茶葉不適合炒青,還有更深層次的歷史原因。
一個客觀原因是,1570年至1688年,中國實行了約100多年的海禁,使得在1570年之后記錄炒青工藝的茶書無法影響到日本。人為阻斷了日本向中國的學習。
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到了明代,文人的“書齋文化”逐漸到達了巔峰期。筆、墨、紙、硯、石、玉、瓷的制造技術,插花、焚香、盆景、古玩等鑒賞藝術都具備了前所未有的成果。文人雅集頻繁,因而促成明代文士茶的形成。
文士,是具有高度文化修養、孤傲清高的心性,以及有特殊才華的文人。他們對世俗世界有獨特的認知與看法,對天地自然有獨判的精神,對生命萬象有深刻的情懷。
這個階層在雅集清聚時,自然需要不受拘泥的形態,借此可以抒發自我、脫俗獨賞。
我們在明代茶書中看到“幽人”對自己茶室的描述:“茶寮,構一斗室,相傍書齋,內室茶具。教一童子專主茶設,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不可少廢?!?/span>
在明代,飲茶文化終于從唐宋時期的宮廷走到了民間,在文人階層廣泛興盛。
在明代提出“茶道”概念的是張源,他概括茶道為“精、燥、潔”。這里指的是造茶、藏茶、泡茶的技術。文人的茶會活動將細膩地品茶與琴棋書畫、清賞雅集融為了一體。
而在日本,天皇一族一直保持著萬世一統的體制,其政治與宗教文化都帶有世襲傳統。像明代那樣抒發自我、脫俗獨立的文士階層是不存在的。其茶會參與者反倒往往是武士、平民。因此,茶會是模式化的,所有的程序都是主客事前知曉的,就如舞臺戲的表演者,毫無懸念地照著劇本將全劇演完。
想象一下,在中國,在茶室或林間,一群文人逸士,焚香煮茶,詩詞歌賦,暢談人生世事。在海的東方,日本人在一個幾平方米的斗室里,默默地欣賞著來自中國的器物,然后在一系列繁復的儀式之后,將一碗茶末攪拌的茶湯喝下。
這個場景如果變換成紀錄片的畫面,就如此進行了下去:
在中國,從明到清,國力逐漸衰敗,到清晚期,1854年,日本因“日美協定”而向世界開放,日本的茶文化愛好者們活躍起來,紛紛趕赴中國采購他們祖祖輩輩夢寐以求的古董、茶具。
在日本,抹茶道一直很好地延續著,到了19世紀后期,日本維新改革,國力漸強。自漢唐以來中國文化居高臨下的局面不復存在。甲午戰爭后,大量的中國人開始留學日本。中日的文化交流變為雙向交流。
在中國,國家進入了長期的戰亂與貧弱狀態,明朝那些文人的茶聚形式早已灰飛煙滅。國人仍繼續飲茶,只不過將茶與“柴米油鹽醬醋”歸為一類。
直到近二十年,我們的傳統文化又復燃起來,愛好喝茶的人漸多起來,在我們不斷追尋精雅的茶道形式時,發現了日本制造的許多茶器,從鐵壺到小茶杯,這些器物成了趁手的茶席物品,繼而我們開始關注日本茶道。甚至開始去模仿學習。
歷史就如樹木的生命輪回。從小到老,從茂盛到衰敗,然而,只要不經意地有一顆種子落入泥土,就會在某一時刻再生出它原本的生命。四百多年前漢文明曾經演繹活躍的茶道文化,在今天,其實已然再次鉆出了土地,開始生長。只是,它長出的樣子顯得散亂無形,我們看見了它的生長,卻又懷疑它是否可以成為參天大樹。
中國是世界上所有茶的發源地。綠茶的鮮爽、普洱茶的霸烈、紅茶的馥郁、烏龍茶的韻味、黑茶的深厚、白茶的甘洌......地域地貌廣博豐富,使得我們得以遇到形態與滋味各異的茶。各個茶區傳承下來的制作工藝,也因歷代茶人的各種調制試驗而演變得多姿多彩。
一把壺,一個茶杯,一壺水,頃刻可飲。
一片茶葉,因生長環境的特點、氣候的特點、制作的特點、存放的的特點、沖泡的特點,到茶客口中時已然具有完全的獨特性。這就是中國茶的迷幻之處,也因而使過程中的各個角色產生出獨特的人文狀態。
在當代的中國,在精神層面上,茶與宗教、心靈的修養也開始自然地結合了起來。
在我們四處尋找何為中國茶道的時刻,我一直以為,中國的茶道早已形成,它形式簡便而又千變萬化,它完全可以包容這片土地生長出來的各類佳茗。它也可以讓我們在這樣的靈活簡便中尋求精神的松放解脫。
如果我們不去領會源自明朝的那場分手,我們的茶文化就又會如斷根的浮萍,不知漂流到哪個角落。
所有將生命與茶交融的人,都有責任,將我們體悟到的茶道文化,在這個歷史時期,刻下深深的印記。(全文終)
注:
本文攝影圖片作者:梁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