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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獸來儀,雍容雅步
動物形象是中國古代青銅器裝飾的重要母題,不僅可以抽象為紋飾裝點器表,獨立或成組裝飾器物的特殊部位,還可運用其形象進行整體造型。目前所見的動物形青銅器不過百余件,但它們與常見的商周青銅鼎彝大異其趣,讓人印象深刻。其中,經考古發掘發現的器物約占一半,其余或為傳世品,或因劫掠盜賣而流失海外。
圖一 西周早期·晉侯鳥尊,山西博物院藏——2000年出土于山西曲沃北趙晉侯墓地M114,尊作佇立回首的鳳鳥形,鳥背依形設蓋,蓋鈕為小鳥形,鳳尾設一象首,鳳鳥頸、腹、背飾羽片紋,兩翼與雙腿飾云紋,翼、蓋間飾立羽紋,以雷紋襯地,尾飾羽翎紋;蓋內和腹底鑄有銘文“晉侯作向太室寶尊彝”。(了解“鳥尊”的更多故事,請戳→一物Vol.21 | 有鳳來儀)
圖二 商代晚期·亞長牛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藏——牛下頜飾小型魚紋,耳下飾小鳥紋,頸兩側飾倒立夔紋,牛角飾弧形波折紋,頸上部飾獸面紋饕餮紋,前腿上部至后腿臀部飾一整條夔紋,身及雙足飾弧線波折紋,尾飾鱗狀紋,腹部夔身上部近口沿處兩邊各有一條小型夔紋,臀后尾兩邊各一夔紋。牛頸及器蓋內壁,有“亞長”銘文。
圖三 西周中晚期·鯉形尊,寶雞青銅器博物院藏——1988年出土于陜西寶雞茹家莊,是目前所見最早的以魚類為造型的青銅容器,腹下置四個裸身人形短足。
青銅器采用的動物形象十分豐富,既有豬、兔等常見動物,亦有如今較為少見的犀、貘。還有一些似乎糅合了多種現實動物的形態特征,很可能是某些虛擬的動物。為了表述方便,統稱其為“犧”尊。
圖四 商代晚期·小臣艅尊,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傳清道光年間山東壽張梁山出土,著名的“梁山七器”之一,原蓋已失;腹內鑄銘文27字,記有商王征伐人方之事:“丁巳,王省夔且,王易小臣艅夔貝,隹王耒征人方。隹王十祀又五,彤日。”
圖五 西周·貘尊,山西博物院藏——突鼻圓耳、少毛短尾的特征,使我們很容易聯想到古老的奇蹄目動物——貘。
圖六 戰國早期·犧背立人盤,山西博物院藏——1965年出土于山西長治分水嶺M126,器物由犧獸、女俑和鏤空圓盤組成。
青銅容器通常是莊嚴穩重的,但動物造型則賦予器物一種天然的動感。最早的動物造型青銅容器出現在晚商時期,見于長江流域多地,尤以湘江下游的寧鄉一帶數量最多。貝格利(Robert Bagley)、張昌平等學者認為南方青銅器的一個突出特征,便是以鳥、象、虎、羊等現實動物為裝飾母題,使用獨體或利用多種動物組合成一體。
問題1
最早的動物造型青銅容器在長江流域比較多見,也是南方青銅器的特征,我們是否可以猜測動物造型青銅容器的興起與當地環境或文化有關呢?
圖七 商末周初·虎食人卣,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館藏——器為一踞坐虎形,其大口張開,口下一人蹲于虎前;虎前爪環抱人腰,人雙腳踩在虎后爪上,雙手搭于虎肩,虎背部置器蓋,蓋鈕為一小鹿,虎兩肩之間設一提梁,提梁兩端為象首;虎背上裝飾大饕餮紋,其余遍飾各類紋飾。
商周鼎革以后,中原的立體動物逐漸變得寫實溫馴,雍容雅步。寶雞石鼓山M4的犧尊讓人不禁懷想“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章句。晉侯墓地的動物們,蜷身的兔萌入人心,俯首的豬憨態可掬。這些動物形青銅容器和食器、酒器同出,隨著禮制的深入,從迸射的音符幻化為和諧的變奏。
同一時期的南方,情形則有所不同。荊州江北農場發現的虎形尊造型簡練,猶有晚商遺風,它和鹿角及兩枚甬鐘共出于湖底的取土坑中,可能是祭祀山川時所遺。
圖八 西周初期·犧尊,陜西寶雞石鼓山M4出土——主體為鹿形,綜合了草食、肉食類動物諸特征。
圖九 西周中期·虎形尊,荊州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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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恒久,飲饌常空
將動物形象與器物造型結合,是古往今來裝飾藝術的自然選擇。在商周時期的動物造型青銅器中,我們最關心的還是那些背部開孔、內部中空的容器。這些器物出土時與尊、罍、鼎、簋等青銅禮容器共置,也旁證了他們禮容器的身份。作為動物造型容器,自然也需要協調好百變的外形裝飾與不變的內在功能。
靈活化用動物形態來做成美觀器物的例子有很多。西漢時期的雁魚燈不僅造型生動,而且十分科學。
圖一〇 西漢時期·雁魚燈,山西博物院——1987年山西襄汾吳興莊出土,被盜后追回,燈身作雁形回首緊銜魚脊,煙氣回流凈化裝置塑造成長頸回首的雁體,雁嘴與魚腹下設燈盤及燈罩;雁頸部有子母口裝置機關,可連通銜魚取下,盤周有凹槽,嵌插兩篇弧形翳板作為燈罩,燈盤可以轉動,翳板亦可開合;雁腹中空可容水。
圖一一 左:春秋戰國之際·太原金勝村趙卿墓鳥尊,山西博物院藏;右:商代·安陽侯家莊西北崗M1885鳥尊,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
一個穩定而閉合的容物空間是容器最基本的需求,設計時需兼顧適當而規整的容積,放置與攜帶的穩定,以及傾入挹出甚至攪拌的便捷。四足獸類的造型在穩定性方面獨具優勢,使得四足動物形容器最為多見。鳥類吃了兩條腿的虧,商周時期的大多數鳥形容器都被加了一條后腿,做成三足器。少數別具匠心者,用各種變通的方式讓外露的支撐顯得協調一些,如婦好鸮尊尾部著地,晉侯鳥尊的尾部做成翻卷的象鼻。最簡單直接的設計則是直接在鳥后身下添一根短棒撐住。
問題2
鳥型青銅器在穩定性上存在劣勢,如果沒有巧妙地安排第三只“腿”,美觀性就大大折扣啦。古人為什么要千方百計制作鳥形青銅器,這是否說明鳥的形象在當時有什么特殊寓意,是不可缺少的形象呢?對此,元芳您怎么看?
圖一二 西周早期·鴨尊,中國國家博物館藏——1955年出土于遼寧喀左馬廠溝窖藏,尊作鴨形,背上有凸出外侈的杯形口,臀下另設支柱,兩翼微突,頸以下飾方格紋。
鳥獸形青銅容器通常有華麗的頭部和遍布裝飾的周身,但實用的空間僅有中腹而已。
圖一三 寶雞石鼓山M4:212犧尊內視圖——商周青銅容器主要依靠陶塊范鑄造成型,在鑄后挖去器內的泥芯而形成空腔。考古實物中,動物首部或是被范芯填充,如石鼓山M4犧尊,或是鑄造時直接封閉,如張家坡M163鄧仲犧尊。這類器物的容物空間只有中腹,若去除不能容物的頭和足部,器物就等同于一個小罐,類似于銅卣或銅壺。
圖一四 西安灃西張家坡M163鄧仲犧尊及內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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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酒嘉薦,執禮尊彝
我們透過華麗的外觀,看到了動物形青銅容器的內在功能。但器內的物品早已不存,這類器物所容為何,如何使用,就需要稍加考量。
商周青銅器的名物研究向來是熱點和難點。名物研究涉及器物定名與其功能的認定,古人對這些青銅器的解讀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動物形青銅器的功能,及其與其他青銅器的關聯。漢代以來,中國學者一直都熱心于考證其與文獻記載的關聯。《周禮·春官·司尊彝》中提及諸時祭祀所用的“六尊六彝”,包括“雞彝”、“鳥彝”、“象彝”、“虎彝”等,此處的“尊彝”即為盛酒禮器的共名。東漢鄭玄作《三禮圖》時認為犧、象等形象是畫在銅器腹部的,銅器本身并不作鳥獸狀;而三國王肅則根據當時發現的東周時期牛形尊,提出犧尊、象尊是因肖形而得名。北宋時期,學者們開始給三代銅器分類定名,其中如觚、爵、斝等,簡練文雅,大部分沿用至今。鳥獸形容器在宋代《博古圖錄》中一并歸入尊類。1941年容庚刊行《商周彝器通考》單立“鳥獸尊”一類,將鳥獸形尊彝統稱為尊。
目前動物造型容器的自銘多為“尊彝”,當是酒器。個別器物稍有不同,值得留意。
圖一五 西周中期·井姬盂鏙,寶雞市博物館——1974年出土于陜西寶雞茹家莊M2,尊作貘形,器蓋內有銘文“魚伯匄井姬用盂鏙”八字。
圖一六 西周早期·晉侯豬尊,山西博物院藏——2000年出土于山西晉侯墓地M113,尊作豬形,器蓋和腹底有相同的銘文“晉侯乍旅飤”,最后一字的解釋尚有爭議,或認為是“彝”,若按從“食”的“飤”字解釋,那么豬尊是否可能是個飯碗呢?
圖一七 春秋早期·獸形銅豆,三門峽上村嶺M1705出土——獸背上馱載淺盤豆,容物空間的設計與常見的以腹內容物的鳥獸形容器頗為不同,背上的缽缽是裝什么的呢?
動物造型青銅容器不僅銘文類同于酒器“尊彝”,用途和組合也與常見的尊、卣、壺等酒器關系密切。晉侯M8兔尊出土時,蓋內粘附有樹葉狀物,學者推測與縮酒有關,或是調酒用的郁金葉。西周早中期,尊—卣是常見的酒器的組合,多見同器銘、同紋飾主題的尊卣共置,若為兩卣則大小相次。尊為敞口容酒器,而卣則為壺蓋外扣器身的封閉容酒器,以此類比動物造型容器,則可以發現其中的高度共性。晉侯M8發現的三件兔尊,正由一件敞口和兩件合蓋兔尊組成。不妨猜想,敞口的動物造型容器可歸于敞口的尊類,能夠用于攪拌處理酒類;扣蓋的則可歸于卣類,主要用于封存陳放酒漿,兩者因能構成較完備的禮儀環節而形成穩定的組合。
圖一八 西周早期·隨州葉家山M65“作尊彝”尊卣組合
圖一九 西周中期·晉侯墓地M8兔形尊,山西博物院藏——1992年出土于山西曲沃北趙村晉侯墓地8號墓,同出至少三件兔尊,其中兩件造型相似、大小相次的帶蓋尊及一件喇叭口尊;兔作匍匐狀,背上立喇叭形口,腹部中空與喇叭形口相通,足下有矮長方形圈足,腹兩側各有依次凸起的同心圈紋飾三周,由里向外依次為圓渦紋、四目相間的斜角云雷紋及勾連云雷紋。
問題3
這么精美的動物造型青銅容器里面裝的該會是多么珍貴重要之物啊!到底是什么呢?是酒嗎?可是已經存在那么多造型精致的青銅酒器了,為什么還要費盡心思,又為什么是動物的形象?
當涉及到多種類別的酒器時,動物造型容器則參與構成組合,尤其是在高等級禮器群中扮演合適的角色。寶雞石鼓山M4的二號壁龕中,兩件有蓋犧尊與一件銅尊、兩件銅罍共出構成一組酒器,兩件犧尊不僅與尊構成組合,還作為小型容酒器與大型容酒器的兩件罍相對應。以此觀察窖藏出土的動物造型容器,如陜西眉縣李村的窖藏中,駒尊與方尊、兩方彝同出,遼寧喀左馬廠溝窖藏中出有喇叭口鴨尊及兩卣,也是如此規律。
西周中期,尊、卣等傳統的酒器迅速衰落下去,壺成為酒器的核心,但鳥獸尊卻并沒有被淘汰,在西周晚期的晉侯墓地中仍有所見。為什么鳥獸尊能夠在晉地長盛不衰,它的使用功能和組合方式究竟如何?
除了組合與功能,我們也需重新審視器物的動物造型。當設計一件容酒器時,采用何種動物外觀是否有講究?陜西眉縣李村窖藏出土的駒尊,馬駒器形同銘文中的“執駒”禮恰有關聯,或許作器時是有特別的選擇的。
問題4
漢代的賜予年長者的杖首做成鳩鳥狀,寓意老人取食不噎,那么用牛、象、豬、虎、鴨、鳥、貘(mò)這些動物的形象做青銅器,又是否會有什么考慮呢?我們試著連接一下古人的腦電波吧,歡迎您在留言區掀起一場頭腦風暴……
圖二〇 西周中期·駒尊,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尊作騾駒形,背有方口,上有一獸系蓋,在腹部飾火紋。胸前和蓋頂各有銘文。
春秋時期,鳥獸尊的使用一度陷入低谷。而春秋戰國之際,動物造型的青銅容器又得到了廣泛的青睞,看似復古的新風潮自三晉大地席卷中原。從晉北的渾源李峪,到晉東南的長治分水嶺,再到太行山另一側的衛輝山彪鎮,都出土過身披文繡的小怪獸。在戰國時代的趙地,鴨形仿銅陶尊甚至進入了隨葬的基本組合。
圖二一 戰國中期·鴨尊(左:邢臺東董村M13仿銅陶鴨尊,右:臨淄相家莊M6銅鳧銜魚尊)
西漢以降,動物造型的容器伴隨著青銅禮器迅速衰落下去。及至漢末,記憶被時間繼續沖淡,即使學問淵博如經學大師鄭玄,注解《周禮》中的鳥彝時,竟也覺得相當棘手。動物造型容器背后的禮制傳統,至此一斷,在此后的千年中沒能夠再復原。
圖二二 戰國后期·錯金銀犧尊,南京博物院藏——1965年出土于江蘇漣水三里墩,尊作立獸形,背有帶鈕蓋,可以開合,頸部鑄項圈,項圈上飾鎏金鼓泡;通體飾以錯嵌金銀的勾連卷云紋,并鑲嵌有綠松石,色彩華麗,是戰國中晚期流行的裝飾風格,很可能是戰國流傳下來的器物。到了行用五銖錢的西漢中期,恐怕已是名貴文物,至于犧尊承載的禮儀是否傳承下來,我們不得而知。
動物形青銅器是商周銅器研究中的寵兒,也是青銅器展陳中的明星。以上三部分,我們從動物形的外表,講到了容器的內在,又講到了器物容酒的功能和組合方式。作為禮容器尤其是容酒器,功能的內涵與動物形的外表和諧并存,故事同樣精彩。在觀賞這類青銅器時,不妨嘗試關注華美的面具下的器用方式,而不僅僅是翻閱一部青銅的物種日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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