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我們無法為philology找到一個能被普遍認同的譯名,使它名正言順,重新成為人文科學研究的主流。但如果缺乏扎實的語文學的基本訓練,不遵守語文學的基本規范,那么,其他任何花樣百出的人文研究都是不科學、不學術的。
談起語文學與中國學術的淵源,我們大概首先會想到傅斯年先生創立的、號稱天下第一所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大家知道歷史語言研究所的英文名稱是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所以,它是“歷史和語文學研究所”,而不是“歷史和語言學研究所”。為什么傅斯年先生當年會給這個研究所取這樣一個今天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的名稱呢?其實,若回到1920年代的學術語境中,這并不很難理解。現代人文科學建立的標志就是對人類的精神文明進行“歷史的和語文學的研究”,以此與傳統的“哲學的和神學的研究”相區分。人文研究必須是歷史學的和語文學的研究,才是科學的和學術的研究,否則,它就跳不出中世紀神學和經院哲學的藩籬。在現代人文科學的學科體系中,即使是哲學、神學和宗教研究,也必須是歷史學的和語文學的研究。
傅斯年先生留學歸國后先在中山大學建立了“語言歷史研究所”,待中央研究院成立時(1928年),他又成功說服院長蔡元培先生讓他主持籌建“歷史語言研究所”。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建立及其成功即標志著現代人文科學研究在中國的成功引進和形成。以今天的后見之明來看,傅斯年先生當年建立“史語所”的動機或有以下二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是他所要建立的就是一個“歷史研究所”,因為語文學也是一種屬于歷史研究的學問,語文學家同時就是歷史學家。傅先生的名言“史料即史學”依據的是歐洲學術中的“史料研究”(Quellenforschung)傳統,即當語文學家將這些可作為史料[資料]的文獻歷史化了,或者說當語文學家為它們設定了可靠的歷史、語言和文化語境之后,它們自己就可以說話,這個文本的真實意義和人們從中所要尋找的歷史真相躍然紙上,用不著道德家或者文章家多贅一辭了。既然史料即史學,那么專門從事語境化、歷史化文本的語文學家自然也就是歷史學家了,語文學與歷史學是連體的,一體而二面。傅先生所提倡的通過收集、編纂、校勘史料等方法來研究歷史,或也曾受到了歐洲19世紀民族語文學(national philology)的影響,當時以德、英為代表的歐洲國家通過語文學的“文化項目”來建構并傳播其民族的歷史和文化,例如大英帝國的《牛津英語詞典》的編纂、俄國民間神話的收集等等。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奧爾巴赫曾把語文學定義為對一個“民族之文化的歷史研究”。
傅斯年,1921年攝于倫敦
而另外一種可能性是,傅先生建立的“史語所”實際上是一個人文科學研究所,它的本意或就是要把所有的人文科學研究都集中在這個歷史和語文學研究所內。如前所述,在當時的語境下,所有人文科學研究都必須是歷史學的和語文學的研究,后者整體代表了對人類文化和精神的科學的研究。當時的人文科學遠還沒有在文學、史學、哲學、宗教學,乃至語言學、考古學和美學等專業學術領域之間做出嚴格而明確的分野,所以歷史學和語文學就代表了整個人文科學(humanities)或者精神科學(Geisteswissenschaften)。
值得一提的是,史語所的建立并不是吸收和整合西方人文科學研究之各個學科的結果,它更多是借鑒當時西方漢學研究的模式建構,建所宗旨首先在于學習和超越西方漢學,它的口號是要把漢學的中心從巴黎奪回北京。而當時歐洲傳統的漢學研究是一種對漢語文學、歷史和哲學不作明確區分的典型的語文學研究,而且,當時由于敦煌文獻的出土和許多考古新發現的出現,歐洲的漢學及與其緊密相關的中亞語文學諸學科正經歷著一個前所未有的發展和繁榮階段。那個年代留學西方的一代中國精英知識分子,不管其最初的留學目的是什么,很多人最終都成了漢學或與漢學相關的其他東方學/中亞語文學研究分支學科的學生。待他們學成歸國之后,即開始以他們在歐洲所接受的這一套東方語文學的學術方法,改造中國舊有的學術傳統,建立起了與現代西方學術基本一致的現代人文科學研究。
最近讀到香港大學教授Perry Johansson先生一篇題為《跨文化認識論:歐洲漢學何以成了中國現代人文科學的橋梁》(The Making of the Humanities, Volume III: The Modern Humanities, Rens Bod, Jaap Maat & Thijs Weststeijn eds.,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449-464)的文章,文中對歐洲漢學對于中國現代人文科學研究的建立所起作用的討論頗具新意,值得一讀。作者認為我們不能循東方主義、后殖民主義文化批判之舊調,全盤否認西方漢學的價值和意義。實際上,歐洲漢學對中國現代人文科學研究的建立做出過十分巨大的貢獻。當年以傅斯年、陳寅恪為代表的曾經留學海外的那一批中國精英知識分子,將西方漢學研究的傳統和新趨向帶回了中國,并依此模式在中國建立起了科學的、學術的現代人文科學研究。
令人遺憾的是,這篇文章中出現了多處不可思議的語文學錯誤,如說陳寅恪和傅斯年都曾在柏林隨Herbert Franke(傅海博,1914—2011)學過漢學,胡適是清華國學院院長(head)和分別擔任史語所歷史組組長的陳寅恪、語文學組組長的趙元任和考古組組長的李濟都來自北京大學國學院(門)等等。陳寅恪、傅斯年留學時柏林大學的漢學教授應該是Otto Franke(傅蘭克,1863—1946)先生,胡適雖然在清華大學國學院建立時曾應邀擔任過顧問的角色,但他拒絕自任導師,而力舉梁啟超、王國維和章太炎三位先生擔任導師。陳寅恪、趙元任和李濟都來自清華大學國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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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學的字面意義(希臘語:philologia),即是對言語、文本/文獻和學問的熱愛,可以引申為泛指世界上所有與語言和文本相關的知識、學問和學術。它與熱愛智慧、思想的哲學相應而生,成為人類知識、文化和精神文明體系的又一大部類。我們或可以籠統地說:人類的精神文明不外乎哲學和語文學兩大部類,非此即彼。哲學是智慧和思想,語文學則是知識和學問。所以,語文學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大、最基本的知識和學問寶庫,人之為人或可以沒有思想,缺乏智慧,但不可能不學習和掌握一定的語言、知識和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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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西方古典時代至近代人文科學研究形成之前,一切與語言、文本(文獻),甚至文物相關的學術活動和學術實踐都可以被稱為語文學。從古希臘的文法、修辭學到近世圣經文本研究,從學者們最初在博物館和圖書館內所進行的文本的收集、編目、修復、整理、校勘、印刷到人文主義的宗教人士在多語種《圣經》版本中進行的解經活動等等,都可歸屬于語文學的范疇。西方古典學即是對西方古典文本的語文學研究,而西方古典教育的主體即圍繞學習拉丁文、希臘文,解讀拉丁文、希臘文經典文本而展開,形成了西方典型的語文學教育和研究傳統。若沒有語文學的傳統,就很難想象西方古典文明能夠傳承至今,且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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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學是近[現]代人文科學學術研究的總稱或代名詞,它是現代人文科學研究被遺忘了的源頭。近[現]代人文科學研究最初并沒有明確劃分文、史、哲等分支學科,不管是對西方民族及其多種古代語文的文學、歷史和哲學的研究,還是對某個特殊地區、民族/國家的人文研究,如漢學、印度學、伊斯蘭學,或者東方學等等,都首先和主要是一種語文學的研究。所以,語文學曾經是19世紀歐洲人文學術的皇后,它與自然科學相對應,是研究人類精神和文化的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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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現代人文科學研究被明確地劃分為文、史、哲等不同的學科,特別是當引入了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區域研究逐漸取代了傳統的語文學研究,如漢學被中國研究、佛學被佛教研究取代,具有更強闡釋性、普適性的理論范式逐漸占領人文學界,語文學不再是人文科學研究的主流之后,它就常常被人狹義地當成一種歷史語言學的研究,如對印歐語系的建構一類的研究,或者專指一套特別精深的文獻學處理和研究方式,即把對古典文獻的收集、整理、編輯、對勘和譯解等作為語文學的核心實踐,把采用這種方式所進行的古典語言、文本的學術研究定義為語文學研究。隨之,原本曾是人文科學研究之主流的語文學被越來越邊緣化,成了一門拾遺補缺的流亡中的學問。好像只有當它的研究對象離西方越遙遠、離今天的時代越久遠,語言越冷門、文本越破碎的時候,才要求語文學最大程度地到位。于是,西方的東方學,特別是其中的印度和梵文研究、印藏佛教研究等等,漸漸成為碩果僅存的幾個語文學研究的重要陣地。與此同時,語文學在西方學術的中心則越發變得可有可無,乃至被人徹底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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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當今世界,語文學和對語文學的堅守可以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學術態度、學術立場和學術精神。這種學術態度可以是僅僅反映語文學的本來意義,即對語言、文本和學問的熱愛,也可以表現為對語文學學術方法的堅守,即對實事求是的、實證的、科學的、理性的研究方法的堅持和追求,對最基本的人文科學研究的學術規范和學術倫理的積極維護等等。語文學的基本精神既可以是傅斯年先生倡導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和“以漢還漢,以唐還唐”,即對全面、徹底和準確地理解文本和歷史的堅持不懈的追求;它也可以是尼采所主張的將語文學當作一種慢慢讀書的藝術,即一種用于讀書的金匠般的手藝。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地讀書,和信口開河、炫人耳目地詮釋文本,都是違背語文學精神,并與現代人文科學研究的理性和科學準則背道而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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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學是一種世界觀和生活方式,提倡“語文學式的生活”(living philologically),即倡導一種理解、寬容與和諧的世界觀和生活態度。語文學的精髓在于尋求理解,即尋求正確和全面地理解語言、信息和文本所蘊涵的真實和豐富的意義。若我們能堅持用這種語文學的態度,不遺余力地尋求對他者、對世界的正確、多元和甚深的理解,尋求以一種寬容、開明、自在與和諧的語文學方式來同這個充滿了矛盾和沖突的世界交往,無疑是一種能夠促成世界和平、和諧發展的十分積極的世界觀和人生態度。對于每一個個人而言,只有當你能夠與眾不同地知世閱人時,你才會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只有當你能夠學會從多種不同的視角出發去讀書、閱人和知世,學會從其原本的語言和文化語境中,設身處地去體會和理解他者發出的任何信息時,你才能夠成為一位既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又能和這世界同進共退、和諧共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