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游于天地間
儒釋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三大主流思想。其中儒家思想歷來作為中國政治主體思想延續(xù)下來,它注重的是世俗的有用的“事功”,將建立功業(yè)視為人生最大的成功與價值,講究的是人在社會中的道德的完善與責(zé)任的擔(dān)當(dāng)。道家則重視人作為個體的存在價值和精神價值,尊重人的肉體與精神享受,順應(yīng)外物而又不囿于外物,活出超越世俗游于萬物的生命境界。而佛家則是完全出世,要求人斷絕七情六欲,與世隔絕,以致六根清靜,靜心參禪,而達涅槃之境。由此可見,道家是一種介乎出世入世之間,最合乎常道與自然的思想與生活態(tài)度,也是最接近哲學(xué)精神的一種宗教思想。所以我個人認為如果說中國還有真正的人生哲學(xué)與形而上學(xué),那也就是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哲學(xué)了。而其中尤以莊子為最,莊子的思想是集道學(xué)之大成者。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
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他提倡“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對儒家所倡導(dǎo)旨在出人頭地、高居人上的所謂功名利祿表示蔑視與不屑,體現(xiàn)對個人應(yīng)擁有精神享受和天倫之樂的贊賞與支持。因而注定被功利人士或強勢群體所唾棄,而被廣大精神人士或弱勢群體所接受,它使得一切在追求功名利祿的過程中遭遇挫折、失敗的背運者,在社會中處于弱勢地位而又在惡劣的客觀環(huán)境下很難改變命運的人們獲得了精神慰藉與心靈解脫。因而道家學(xué)說的存在,使得人們有了退卻的理由和余地。所以有人說,強可為儒,弱可為道;進可為儒,退可為道;攻可為儒,守可為道;表可為儒,里可為道。而在廣袤宇宙,冥冥三界之中,哪個人不是微弱而渺小的?哪個人又會沒有處于人生低谷的時候?所以道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只是很多人不知道他需要罷了。
通觀儒釋道三家,似可得出如下結(jié)論:強者尊儒,智者信道,慧者崇佛。而對于人之一生而言,儒釋道又可代表三種境界。血氣方剛時,欲建功立業(yè),一般都會以儒家信條為圭臬,發(fā)奮進取,自強不息;而遭遇挫折之后,氣焰收斂,開始理解道家學(xué)說之可貴,于是韜光養(yǎng)晦,修身養(yǎng)性;再有些人屢遭打擊、萬念俱灰之后,則可能避入空門,焚香吃齋,參禪打坐,體味萬事皆空的境界,來解脫自己的心靈。而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所以真正認真考察社會中大多數(shù)成員在一生中的信仰取向就會發(fā)現(xiàn),道家和佛家的學(xué)說所起的作用絕不亞于儒家學(xué)說,只是因為歷代統(tǒng)治者的力挺,儒學(xué)才得以占領(lǐng)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但若無道、佛兩家填補儒學(xué)留下的廣闊的精神空間,則世人多數(shù)可能會走向精神崩潰。
而當(dāng)今這個社會,更是利益至上,物欲橫流,人們在蠅營狗茍,渾渾噩噩之下更無閑暇來思考人生的諸多問題,使得欲參透萬物至理、徹悟人生奧秘之輩扼腕嘆息,而無所恃也。所以這個時代,我覺得更需要道學(xué),或者哲學(xué)來拯救人的心靈,而其中莊子的人生哲學(xué)更是一服最佳的心靈藥劑。
莊子的哲學(xué)思想精髓,一言蔽之,則是天地大道,合乎自然,其最高境界就是實現(xiàn)天地之間的一番逍遙游。莊子的智慧博大精深,難以盡訴。我把他的思想與主張經(jīng)過篩選提煉為四大點:一、看破名利,放下“我執(zhí)”;二、依于仁,游于藝;三、外能通達,內(nèi)有堅守;四、返璞歸真,法乎自然。
堪破名利放下“我執(zhí)”
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生在世,最難看破的就是名利二字。在名利上,莊子對待的態(tài)度是淡泊為大。我們都知道,莊子一生窮困潦倒,甚至衣食不保,但他卻依然樂在其中,活得逍遙自在。他為什么可以做到呢?那是因為他真正堪破了名與利,在他的眼里,名利不是什么值得垂涎的東西,反而是困縛自己的繩索。他講了一個故事,來表達了他對世人眼中的名利的看法。他說:“南方有一只鳥,名叫宛鳥芻鳥。這鳥從南海飛到北海,不是梧桐之樹不息,不是竹子之果不食,不是甜美之泉不飲。它是這樣一只圣潔的鳥。有一只貓頭鷹找到一只腐爛的老鼠,抬頭看見這只鳥,害怕它搶了自己的食物,就大聲地喊叫。而事實上這只鳥根本無意于它的口中之食。”世人看待名利就如同貓頭鷹看待老鼠,自以為是天下美味,而在莊子眼里卻不過是只腐爛的老鼠罷了,真正是視名利如糞土也。
而莊子能視名利蔑如,實則是因為他明白名利會束縛羈絆住人的心靈,使人心無法自由,而與自由相比,名利算得了什么呢?所以他認為,人的一生其實只能被你真正在乎的事情拘束住,如果你不在乎,那么,就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束縛住你了。比如情感,其實我認為對某些人來說,情感比名利更難堪破,因為人是有性靈,有感情的動物,而最軟弱最易受傷的也是感情。這是人性中的最大弱點之一。很多人一生都堪不破一“情”字,而終生痛苦。事實上,這正是你占有的欲念在作怪,你太在乎得到了,因而痛苦。如果你不在乎這種占不占有,得不得到,心也就不會為之所縛了。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莊子《大宗師》)莊子說每個人對生命中的一切,往往都想把握得很牢,其實永遠都把握不住的。就像把船藏在山谷里面,把山藏在海洋里面,自以為很牢固了,誰知卻有一個人力氣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覺地把山和海洋都背走了。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隨時都在變化,“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佛家稱之為“無常”,人妄想在無常中把握恒常,這是荒謬的,人不可能用己之力去掌控生命,掌控結(jié)果,那是徒勞的。所以世人往往是被種種的欲念給自己心靈設(shè)置了種種邊界障礙,只要打破這些邊界障礙,放下所有執(zhí)著的東西,乃至忘我,我們的心靈就會達到一種自由和逍遙之境。這一點與佛教相通,也就是佛教中所說的放下“我執(zhí)”——讓人看破“生命”“紅塵”之后達到“無我”的境界,從“我執(zhí)”中解脫出來,甚至生命,都能夠放下。莊子對于生死的態(tài)度,是十分豁達的。他說:“古之真人,既不悅生,也不惡死。”古代真正懂得生命奧秘的人既不覺得擁有生命有多么可喜,也不覺得死亡來臨有多么可怕。莊子的妻子死亡后,莊子鼓盆而歌,無絲毫悲傷之意。因為在他的眼里,生死是一回事,人若能參悟通透,便能達不死不生之境。他說:“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真正的生命就像一支點燃的火柴,火柴雖然燒完了,可是它的精神之火會永遠傳續(xù)下去無窮無盡,于是生命便超越了肉體形式而有了永恒的價值。
依于仁游于藝
上已言之,只有放下心頭在乎的東西,人方能不被外物所累,達到自由之境。那么這是不是說什么都不用在乎不必在乎,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了呢?非也。莊子的意思其實是指放下人生中不必要的和命中不可得的東西,而非指絕對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其實也不是絕對的自由,而是相對的自由,建立在不妨害他人利益與危害社會的基礎(chǔ)上。所以莊子是叫人放下那些生命本體之外對生命累贅無益的東西,但依然要堅守住生命的善的本原,養(yǎng)生樂生,在自由逍遙之中完成理想人格的抒寫。只有這樣,才能享受到生命真正的樂趣與精神最大的滿足。如果沒有這種堅守,就會為欲所控,而迷失自我,沉淪墮落,結(jié)果只會導(dǎo)致心靈空虛精神痛苦。
我們可以將這種人生狀態(tài)概括為六個字——“依于仁,游于藝。”關(guān)于這兩個意象,宋代有一個故事,說蘇東坡和佛印經(jīng)常結(jié)伴出游,有一天,來到一個木匠鋪前,看見木匠在那兒做家具。木匠拿出一個墨盒,“啪”地一彈墨線。佛印見了,便作詩吟道:“吾有兩間房,一間賃與轉(zhuǎn)輪王。有時拉出一線路,天下邪魔不敢當(dāng)。”這首詩的含義是指人的心中要有一把尺子,做人要有底線,不能超越這個世上行為的守則。然后蘇東坡也作了一首詩:“吾有一張琴,五條絲弦藏在腹。有時將來馬上彈,盡出天下無聲曲。”這首詩則是另一番人生意境了,令人感受的是生命的歡欣,對天下萬事萬物的大情大愛。這兩首詩分別代表了我們?nèi)烁窭硐氲膬蓚€支點,也就是“依于仁,游于藝”。
“依于仁”是指一個人內(nèi)心要有道德仁愛的準則,而“游于藝”則是指人的自由境界。一個人有了這樣一種心游萬仞的情懷,而又不違人世大德,才是真正的精神上大寫的人!
在莊子文章中,游字似乎是最具特色的一個字。那么怎樣才是真正的游?才是真正的生命逍遙之境呢?于丹在解讀《莊子》中說:“這種游不是人的生命凌駕于外在世界之上、跟萬物成為對抗的一種自尊霸主。而是用我們的心、我們的眼、我們的呼吸、我們的行動與世間萬物緊密相連,水乳相融。”也就是要與外在的世界融通。這里又引出了莊子第三個核心思想——外化內(nèi)不化。
外能通達內(nèi)有堅守
在儒釋道三家中,我個人相對崇尚的是道家思想,其中最喜歡的就是莊子的人生哲學(xué),然后再融合一點點儒家進取的思想。我的座右銘一直是這句話:“以入世的態(tài)度做事,以出世的態(tài)度做人。”
每個人生活在世上,既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同時又是社會的一員,人無法脫離社會而生存。這也注定人必須首先要立于世,而后才能講個人的精神追求。莊子認為,在人的內(nèi)心應(yīng)該始終堅持自己的秉性而不隨波逐流,而面對外在的世界,則應(yīng)該通達順應(yīng)。他在《知北游》篇中說:“古之人外化而內(nèi)不化,今之人內(nèi)化而外不化。”他崇尚的是“外化而內(nèi)不化”,即外表隨物變化,而內(nèi)心有所堅持,凝靜不變。一個人在表面上可以非常隨和,一切可以放下來,與人融通,這就是一種化境。但是,一個人不可以忘卻本我,我之為我,乃因我有自己獨特的思想,獨特的風(fēng)格,不管外在如何順應(yīng)變化,內(nèi)心始終有所秉持,不迷失自我,這就是內(nèi)不化。然而事實上,人們往往會受客觀環(huán)境的影響而改變自我,在不斷外化中亦逐漸內(nèi)化了。這其實是因為內(nèi)在的力量不夠強大的緣故。只有一個心靈足夠強大的人方能在滄海橫流中保持本色,寵辱不驚,生死泰然。孔子面對衛(wèi)國人的圍攻卻能面不改色,弦歌不惙,那是因為他內(nèi)心安定、勇敢。那么我們?nèi)绾文軌蜃龅健巴饣鴥?nèi)不化”的境界呢?就是要不斷地積聚提升內(nèi)在的力量。
莊子在《大宗師》篇里提出心靈修養(yǎng)所需經(jīng)歷的七個階段:一、外天下,就是忘記天下所有牽絆你的人情世故,按照自己的心去生活,省去不必要的應(yīng)酬與禮節(jié),擺脫約束你的規(guī)矩法度等。二、外物,就是把物質(zhì)世界的東西盡量剝離出去(我的理解是只要能夠不影響基本生存即可),做到不為外物所累。三、外生,就是把生死看透以至超越。不過這種超越不是輕生,而是順應(yīng)自然規(guī)律,從容坦然地聽天由命,然后樸素歡欣地活在當(dāng)下,享受生命的每個時刻。四、朝徹,心境洞明澄澈。把自己的心一一清空之后,光明就會駐滿心房,那就可以達到“虛室生白”之境,真正地通達起來。五、見獨,就是能夠洞見天地萬物之道,思想更加通透明達了。六、無古今,能夠貫穿古今的長河,沒有時間的限制和阻隔,自然也無空間的限制與阻隔,與古今萬物皆融于一體,于是便達到第七重的境界——不死不生,即人生永恒之境。生命便不會因肉體的殞滅而寂滅,人的精神得與天地日月共存亡了。
返璞歸真法乎自然
莊子認為,道無所不在,而天地大道,法乎自然。只有順應(yīng)人的本性生活,才能獲得真正幸福與快樂的人生!
讀《莊子》的人都知道,莊子將人生的最高境界稱之為“逍遙游”,并解釋為乘物以游心。
莊子在《在宥》一篇里寫了這樣一個故事:說云將到東邊游歷時見到了鴻蒙。他見鴻蒙手拍大腿,雀躍而游,覺得他很有智慧,于是向前請教。鴻蒙只說了一個字:“游。”然后任云將如何提問他都說不知道。云將只能作罷。三年后,云將又遇到了鴻蒙,鴻蒙依然像從前一樣拍著大腿跳來跳去,一副童真模樣。云將再一次請教他。鴻蒙這次對他說:“我在天地之間浮游,從不知道追求是什么,我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只知道縱游在紛繁的世間,觀察天地萬物。我哪里知道什么道理呀。”最后在云將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之下,鴻蒙才道破人生真諦:“心養(yǎng)。”也就是修養(yǎng)心靈。鴻蒙告訴云將“墮爾形體,黜爾聰明”,也就是要忘掉你的肢體,拋開你的聰明,把你所有外在的一切都忘掉,做到“倫與物忘”,返璞歸真,投身到大自然之中,用你的心智,去體會大自然給你的一切。當(dāng)你真正能夠順乎自然的時候,你的心也就能夠真正地飛翔起來,從而便可在天地之間自由自在地遨游了。
然而對這個時代的我們來說,這樣的境界似乎是可望不可及的。自古以來,可說沒有一個時代比當(dāng)今這個時代外物的誘惑與負累更多了。所以現(xiàn)在的我們更難做到“逍遙游”了。當(dāng)一個社會有太多人為的痕跡和社會化的標準束縛時,人們能夠貼近自然的地方就會越來越少,從而喪失了本真。鴻蒙說:“天地萬物紛紜,應(yīng)該各自回歸各自的本性。渾然不用心機,其本性才會終身不離。如果使用心機,就會失去本性。不要去追問它們的名稱,不必去探究其中的道理,讓這個世界上的一切自由生長,讓各種生命自然蓬勃,這才能構(gòu)成天地的和諧。”
是啊,那么我們該如何面對誘惑,減少迷惑,讓自己心平氣和地保有本性的真實和澄澈呢?
“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莊子借用孔子的嘴說,當(dāng)水流動的時候,不能反照到我們自己,當(dāng)水靜止澄清時,才可以做鏡子用。“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水在安靜的時候才能照見萬物,人也是一樣,只有在安靜的時候,才能明心見性,所以靜心反思是保有本真最好的方法。古圣人一日三省其身,現(xiàn)在的人雖不必如此,但也應(yīng)該盡量多騰出一點時間給自己獨處,反躬自問,思考人生,探求智慧并享受由此帶來的快樂。
只有當(dāng)我們的心靜得像一面鏡子時,我們才能參透世間的至理,才能在紛紜萬象中秉持本真,安時處順,在天地之間歡欣地暢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