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易》“用九”、“用六”的傳統解說:
《周易》古經共有六十四卦,每卦系有卦辭和六爻爻辭,唯獨在乾、坤兩卦之后,多出“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和“用六:利永貞”兩句。由于《周易》經傳沒有做出“用九、用六”的解釋,遂使后人對此眾說紛紜。
《左傳》是孔子《春秋經》的傳,作者左丘明與孔子齊名。《春秋經》是孔子晚年所作,《左傳》成書當在孔子去世之后,這時左丘明一定看過孔子晚年的另一部大作《易傳》。《易傳》言筮法之不足,《左傳》、《國語》22個筮例正可彌補之。《左傳》、《國語》筮例是研究《周易》的范例,《左傳》是文化軸心時期的經典,與《易傳》有同等的地位。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引蔡墨曰:
《周易》有之,在《乾》之《姤》曰:“潛龍勿用。”其《同人》曰:“見龍在田。”其《大有》曰:“飛龍在天。”其《夬》曰:“亢龍有悔。”其《坤》曰:“見群龍無首,吉。”《坤》之《剝》曰:“龍戰于野。”
“其”,為“《乾》之”代稱。《左傳》明言《乾》之《坤》曰“見群龍無首,吉”,《左傳》、《國語》筮例言某卦之某卦,之某卦即變為某卦,可見“用九”即乾之坤,即乾卦六個陽爻全變為陰爻。
東漢·魏伯陽《周易參同契》說:
二用無爻位,周流行六虛。
“二用”,即“用九”、“用六”。“周流行六虛”,可知“用”是指全部六爻。
《春秋左傳正義》釋《乾》之《坤》:
西晉·杜預注:
《乾》六爻皆變。
隋·劉炫云:爻用九全變則成《坤》卦,故謂用九為《坤》。
唐·孔穎達曰:
《乾》之六爻皆陽,《坤》之六爻皆陰,以二卦其爻既純,故別總其用而為之辭。故《乾》有用九,《坤》有用六,馀卦其爻不純,無總用也。六爻皆變,乃得總用。《乾》之六爻皆變則成《坤》卦,故謂用九之辭為其《坤》也。
宋·朱熹《周易本義》:
圣人因系之辭,使遇此卦而六爻皆變者,即此占之。蓋六陽皆變,剛而能柔,吉之道也。故為“群龍無首”之象,而其占為如是則吉也。《春秋傳》曰,乾之坤曰“見群龍無首言”,蓋即純坤卦辭,“牝馬之貞”,“先迷后得”,“東北喪朋”之意。
明·林希元《易經存疑》曰:
用九本是陽爻之通例,然于乾卦六爻之后發之,便是指乾卦六爻用九。
清·陳夢雷《周易淺述》曰:
九變而七不變。凡筮得陽爻皆用九,而獨乾稱用九。蓋他卦不純陽,獨乾之六爻皆變,則純陽為陰,所用皆九矣。人為勢位所移,為才氣所使,是為九所用,非能用九者。因時變化,無適無莫,故獨稱用九。坤之用六仿此。六爻皆動,有群龍象。陽皆變陰,不以剛為物。先剛而能柔,有群龍無首象。龍未嘗無首而首不可見,善藏其用者,吉之道也。六爻皆不言吉,獨此言吉,圣人不恃剛也如此。
近代大儒尚秉和先生對“用九”、“用六”的傳統解讀提出了質疑,尚秉和在《周易古筮考·用九用六解(一)》說:
《易》于《乾》《坤》二卦之后,獨贅曰:“用九:見群龍無首,吉”,曰:“用六:利永貞。”何也?曰:“此圣人教人知筮例也,非占辭也。且專就筮時所遇之一爻言,非論六爻之重卦也。”……墨于《姤》、于《同人》、于《大有》、《夬》,皆指一爻言,于《坤》亦指一爻可知。
尚秉和的說法顯然是錯誤的。首先是犯了“倒果為因”的邏輯錯誤。《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蔡墨明明是在引述《周易》,《周易》乾卦經文明明是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用九的順序,前邊六個爻辭“皆指一爻言”,就因此證明“于《坤》亦指一爻可知”,有這樣的道理嗎?
尚秉和錯誤的根源在于,他認為用九、用六是在講大衍筮法。《周易》古經是經法,從不講筮法。《易傳》(《系辭傳》)大衍筮法的一段文字在帛書《易傳》(《系辭》)中都沒有。筮法是史官的事,通行本《系辭傳》“大衍之數”章是在講筮法與天文歷法的關系,是哲學屬性,非筮法屬性。《易傳》已經不關注筮法了,何況《易經》呢?尚秉和說古經中言筮法,顯然違背經傳本義。
尚秉和的認識可能源自歐陽修。歐陽修《文忠集·易或問·明用》云:
乾卦六爻(之后)又曰用九“見群龍無首,吉”者,何謂也?謂以九而名爻也。乾爻七九,九變而七無為。易道占變,故以其所占者名爻。……坤卦六爻之后,又曰用六者,何也?謂以六而名爻也。坤爻八六,六變而八無為。亦以其占者名爻。
歐陽修《易童子問》:
童子問曰:“《乾》曰'用九’,《坤》曰'用六’,何謂也?”曰:“釋所以不用七八也。《乾》爻七九則變,《坤》爻八六則變。《易》用變以為占,故以名其爻也。陽過乎亢則災,數至九而必變,故曰'見群龍無首,吉’。物極則反,數窮則變,天道之常也,故曰'天德不可為首也’。陰柔之動,多入于邪,圣人因其變以戒之,故曰'利永貞’。”
朱熹《文公易說》對歐陽修的觀點提出質疑和矯正:
用九、用六,當從歐陽公,為揲蓍變卦之凡例。蓋陽爻百九十二,皆用九而不用七;陰爻百九十二,皆用六而不用八也。特以乾坤二卦純陽純陰而居篇首,故就此發之,此歐陽公舊說也。而愚又嘗因其說而推之,竊以為,凡得乾而六爻純九,得坤而六爻純六者,皆當直就此例占其所系之辭,不必更看所變之卦。《左傳》蔡墨所謂乾之坤曰“見群龍無首”者,可以見其一隅也。蓋“群龍無首”,即坤之“牝馬”、“先迷”也;“利永貞”,即乾之“不言所利”也。(答虞大中)
又《朱子語類》云:
荊公言用九只在上九一爻,非也。六爻皆用九,故曰“見群龍無首,吉”。用九便是行健處。
清代毛奇齡《仲氏易》也認同王安石的觀點: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據《春秋傳》,此當與上九合作一節。此亦上九爻辭。
王安石、毛奇齡將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并入上九爻辭,其結果是自相矛盾。上九“亢龍有悔”是指一龍,用九是“群龍”,“群龍”決不是指一爻而言。《說卦傳》“乾為首”,則無首必是坤。“群龍無首”取象乾之坤,用九必是乾之坤,六爻全變也。
《周易》不重視筮法,這是孔子的儒家態度。左丘明作為史官,于是在《左傳》《國語》彌補了《易傳》的筮法缺憾。所以《左傳》《國語》是筮法的經典。用九的本義,左丘明借蔡墨之口已經說明。后人不信經傳,妄自猜度,這正是像法、末法時期的悲哀。
三、帛書《易傳》釋“用九”、“用六”:
1973年12月出土的馬王堆漢墓帛書《易》、帛書《易傳》,再次證明了先儒對“用九、用六”的一貫看法完全符合孔子的認識。
帛書《易》乾坤二卦的經文與《周易》相同,都在六爻爻辭之后有“用九”和“用六”。然“用”作“迵”,“迵”即“通”,“通”訓“皆”。這又一次徹底打破了尚秉和的“用”是“一爻”的臆斷。
孔子在帛書《易傳》中有幾段關于“用九”、“用六”的論述,文字雖有殘缺,但足以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用九”、“用六”的深義。
帛書《衷》曰:
用六,贛也;用九,盈也。盈而剛,故易曰“直方大,不習,〔吉〕”也。因不習而備,故易曰“見群龍無首,吉”也。
“群龍無首”,文而圣也。
易曰“見群龍無首”,子曰:讓善之謂也,君子群居,莫敢首,善而治,何疾亓和也?龍不待光而僮(動),無階而登,人與龍相似,何[不]吉之有?
帛書《衷》言“用九”、“用六”沒有使用帛書《易》的“迥”字。“用六,贛也”,帛書《易》中“坎”皆作“贛”。后天坎卦對應相同坤卦,《說卦傳》“坎,陷也”,“贛”言坤卦六爻有塌陷空虛之象。“用九,盈也”,盈為充實,言乾卦六爻陽實之象。
帛書《易傳》著重闡述用九的含義。因乾卦用九,六個陽爻“盈而剛”,帛書《衷》先是得出坤卦六二“直方大,不習,〔吉〕”的結論,最后得出“見群龍無首,吉”的“用九”繇辭。用九為乾之坤,中間為什么會以坤卦六二為過渡呢?因為坤卦六爻,只有六二既中且正,為全卦之主,足以代表整個坤卦。《周易》古經中有不少卦主的爻辭與卦辭相同,如屯初九“利建侯”,履卦六三“履虎尾,咥人”,謙卦九三“君子有終”,震初九“震來虩虩,笑言啞啞”,皆與卦辭有相同之處。
《周易》坤卦六二:
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
《象》曰:六二之動,直以方也。不習無不利,地道光也。
坤卦的《文言》在闡述坤卦總義時說:
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
此足以與六二《象傳》相互發明。
《系辭下傳》第二章“制器尚象”曰:
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這是古《易》關于乾坤的取象,乾為衣,坤為裳。《禮記·深衣》繼承了這一思想:
袂圜以應規,曲袷如矩以應方,負繩及踝以應直,下齊如權衡以應平。故規者,行舉手以為容;負繩、抱方者,以直其政,方其義也。故《易》曰:“坤六二之動,直以方也。”
大意:
衣袖作圓形以與圓規相應,衣領如同曲尺以與方正相應。衣背的中縫像墨線似的從后背垂到腳后跟,以與垂直相應。下邊齊平如秤桿秤錘,以與水平相應。袖口之所以似圓規,是為了舉手抬腳都合乎禮貌;背縫如墨線、領口如曲尺,是表示為政要正直、品行要端方。所以《周易》上說:“坤卦六二的爻象,是垂直而且方正。”
《禮記·深衣》明明是在闡述乾衣,卻用坤卦六二來表述,這正說明乾之用九即乾之坤。
孔子在帛書《衷·乾坤兩卦參說》釋用九“群龍無首”說:“文而圣也”。《說卦傳》“坤為文”,可見用九有坤卦含義。
孔子在帛書《衷·乾坤兩卦詳說》釋用九“見群龍無首,吉”說:“讓善之謂也,君子群居,莫敢首”,坤為臣道,故“讓善”、“莫敢首”。按反象說,乾為首,則坤為無首。可見用九有坤卦含義。孔子又說“龍不待光而僮(動)”,這正是坤六二《象傳》“六二之動”、“地道光”的初文。
孔子在帛書《二三子》也有論述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和坤卦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的文字。
帛書《二三子》曰:
卦曰:見羣龍[無首],吉。孔子曰:龍神威而精處,□□而上通,亓德無首□□□。見羣龍無首者,□□□□□□□□□□□□□□□□見君子之吉也。
卦曰: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孔子曰:[此言]□□□□□□□避也;方者義□□□□□□□□□;大者言亓直,或之容□□□□□□□□□□□□□□□□□□□□□也,[則]無不[吉利],故曰無不利。
《二三子》論述坤卦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的文字雖然殘缺,但“避也”、“或之容”與釋用九的文字“亓德無首”意義相同。此與帛書《衷》的釋義也完全一致。
四、坤卦用六“利永貞”釋讀:
《周易》坤卦用六:
用六:利永貞。
《象》曰: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象傳》釋永為大,釋貞為終。永貞,即永遠守持正固。此義只有乾卦可以擔當。《周易》凡言“大”皆是乾卦,如火天大有卦、山天大畜卦、雷天大壯卦、地天泰卦(泰古文夳,泰通太、大。《易》以外卦為“往”,內卦為“來”。乾為大,泰卦乾在內,曰“小往大來”;否卦乾在外,曰“大往小來”)、水天需卦(需卦準《太玄》耎首,耎從大。需字金文上雨下天,天從大)。乾為天,卜辭“天”字皆是“大”義。永,為大,大為乾。可見用六即坤之乾。乾卦卦主為九五,九五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此言“大”也。《文言》釋乾九五曰: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此言“永”也,“大”也。“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此言“貞”也,“終”也。
《說卦傳》:“乾,健也。”健,為剛健。《周易》凡言“永貞”皆與剛爻有關。比卦《彖傳》:“原筮,元永貞,無咎,以剛中也。”此言比卦卦主九五。其他,賁卦九三“賁如濡如,永貞吉。”萃卦九五“萃有位,無咎。匪孚,元永貞,悔亡。”小過卦九四“無咎,弗過遇之。往厲必戒,勿用,永貞。”唯益卦六二、艮卦初六“永貞”為誡語,然亦皆處陽卦。
五、“用”的古義:
用,《說文》:“可施行也。從卜從中。”
“用”的古義確與占卜有關。甲骨文“用”字作骨版上有卜兆,據卜兆以施行也。所以“用”的本義是指一次占卜的完成,綜合全部卜兆做出最終判斷,故《廣韻》曰:“用,通也。”《玉篇》云:“迵,通達也。”帛書《易》作“迵”,正是取“用”的本義“通”。“通”訓皆,故“用九”為乾之坤,“用六”為坤之乾。
六、《周易》“用九”、“用六”的用意:
用九、用六只是針對乾、坤二卦,并非是指其它62卦的六爻全變。六爻全變的概率是最低的,只有0.00024,也就是說平均占筮5000次,才能得出一次六爻全變。在古代歷史文獻記載的幾百次卜筮中,只有唐代王廷湊請五明道士用銅錢筮法占得乾之坤,遂有“五世六主二王”百年之運(唐代的節度使相當于周朝的諸侯,筮例見《新唐書·列傳第一百三十六·籓鎮鎮冀》和《太平廣記》引《耳目記》)。
0.00024是六爻全變的發生概率,但是考慮《易》的本質屬性與感應特征,乾坤二卦與其它62卦有本質的不同,乾之坤、坤之乾的概率一定大于0.00024。因為乾為純陽,陽極生陰,坤為純陰,陰極生陽,純陰純陽是窮盡的狀態,是極其不穩定的,窮則變,所以乾、坤二卦很容易變化,而且最容易相互轉化。《連山》《歸藏》坤卦曰“夏后啟是以登天,帝弗良而投之淵”,可見在古《易》乾坤就存在“通變”現象。用九、用六即通九、通六,即“通變”。
《易傳》凡言“通變”,都與乾坤并稱:
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
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所謂“通變”,今人謂之質變。事物的變化有量變和質變,量變是一般常見的狀態,而質變是特殊狀態,卻是最受關注的狀態。《易傳》說開門是乾卦、關門是坤卦,這是很貼切的取象。現在還有同樣貼切的取象:開燈與關燈。在漆黑的屋子里,一開燈,滿屋立刻通明。屋子里并非是由黑暗逐漸變得明亮的,由暗到明是突然的質變。同樣,當關燈時,屋子里立刻由明變暗,期間不存在量變。乾之坤、坤之乾的“通變”就是如此。宇宙起源于150-200億前的奇點大爆炸、寒武紀生物大爆炸、6500萬年前的恐龍大滅絕、地震、個體生命的死亡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個體生命的成長與衰老則是量變),種種“通變”事件在這個世界占有極其重要的角色,是最受關注的。
乾坤之外的其它62卦由于都是剛柔雜居,所以發生概率仍然是0.00024。其它62卦代表事物變化的常態,常態事物發生質變,一般是在自身徹底滅亡的時候。而這時的狀態就是乾坤陰陽徹底轉變,都可以用“用九”、“用六”來闡明。
所以《周易》的作者特別將“用九”、“用六”列入經文,以體現萬物的“通變”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