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風景散文應該排在最難作為的文章種類,因為古人寫散文的人大部分是官人,官人最關心的是官位,風景怎樣是其次的,即使是散文有風景,也是“言志”的一個陪襯,沒有人真正可愛到把風景作為主角。
即使不把風景作為主角,古代文人到了一個風景奇特的地方,也不由地動上幾筆,因此就有了古代的這個亭記,那個溪記,所記錄的,人在風景里的活動極多,至于風景本身往往幾筆帶過了,即使是幾筆帶過,因為古人寫的泰山,今人就覺得寫泰山太難,寫不過古人;范仲淹沒有去過岳陽樓而寫了《岳陽樓記》使得今人再寫岳陽樓就覺得難于下筆,這就是所謂的“恐古癥”,范仲淹好友巴陵郡守滕子京請他寫,他依靠對岳陽樓的想象就洋洋灑灑地寫出來了,“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文字可謂之華麗也。
果真古人寫過的東西,今人再寫不得了嗎?非也!寫是可以寫的,一定要寫出自己的精氣神。尤其是神,你筆下的風景自然是你心中的風景,但是你的心量大嗎?你的心是逼仄了風景,是領會了風景,還是污染了風景呢?思索這個問題的人不多,大家到了一個地方,你寫,我寫,他也寫,把本來該導游說的話重復過來,重復過去,鮮有新的發現,造成了現代風景散文的尷尬。寫風景不比寫人物和寫經歷,人物的特殊和經歷的特殊可以遮筆力不足的丑,但是風景就不同了,一條長江就臥在那里,一座華山就屹立在那里,一個太陽就掛在天幕上,大家都看得見,究竟寫得是不是那回事,那就看個人的修為了。
風景散文最見寫作人的境界,一點也作假不得。我讀古人寫禪詩,激動得不得了,“禪”是一種境,人進了這個境,寫作就容易了。切不講古人,今人寫風景散文難,首先難在做人的標準低了,每天雞鴨魚肉吃著,高級賓館住著,肉體的“快樂”到了極點,誰還看得到一棵樹,一滴水,一朵云呢?今人喜歡高談“熱愛”,其實調子最高的人,是最不熱愛的,熱愛需要付出犧牲,犧牲一些肉體之樂,多去與大自然對話,你聽懂了大自然的語言,你才能寫出關于大自然、關于風景的散文。
說到風景,有人以為只有到名勝古跡里才有風景,這是一個極大的誤區,風景在風景停留的地方,尤其在沒有被人“梳理”之前,才呈現出原汁原味的自然狀態。風景散文的魅力之源在于——自然,自自然然的樹,自自然然的水,自自然然的山,自自然然的河,自然著,就是美的;經過人工粉飾以后,也會有美,但是畢竟不太自然了。風景的第二個魅力在于風景的生命力比人長,在人出現之前,風景就存在著,人出現以后,“改造”了一些風景,有些風景經過人的點綴,更美了;有的則改丑了。
許多看到了風景,甚至在風景區里住了一年半載,依然寫不出好的風景散文來,為什么呢?有人開始埋怨自己的悟性差。其實,人的悟性差不多,差的多的是人的生命態度。一個人抱著“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的姿態,一定寫不出好的風景散文,因為有了虛妄的霸氣,覺得自己成了大自然的主人,在這個世界上,人最可笑的弱點之一就是總是在人類和大自然兩者的比較上,覺得自己占優勢,可以主宰大自然。你覺得主宰了大自然,大自然就拋棄了你,想想,一個被大自然拋棄的人能寫出好的風景散文嗎?
大自然是美的,使得一些寫散文的人,見了大自然就用美麗的辭藻堆砌,其實,大自然就不喜歡這樣做。寫大自然的美,要寫到骨頭里,就要寫出大自然的個性,不能滿足于外表美的描寫。在不同的時空,在遇到“打擊”時的個性。如果說大自然是一張桌子的話,人就是桌子上的一碟菜,這一碟菜能不尊重桌子(大自然)嗎?沒有大自然,哪里有生物和生命,哪里有人類呢?
說到風景散文,我更喜歡外國的一些散文,他們的散文里民主的氣息更濃一些,如《凡爾登湖》,作者把自己融入到自然中,把自己視為綠葉與青菜的泥土,享受著溫暖的陽光、清新的雨露、舒暢的空氣,享受著大自然的純潔和恩惠……作者漫無目的地徜徉在山間、溪畔,輕松地呼吸、簡單地微笑,從一個擁有各種身份的社會人轉變為一個純粹的自然人,審視到了自己的內心,清醒地看著這個變化的世界,讀來令人心醉。還有俄國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我本人覺得是具有永恒魅力的。
中國人,外國人都是人,人的感覺器官是差不多的,我相信中國的風景散文會越來越好的,可以抱以足夠的耐心等待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