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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章丨稿費你做主
曾經整整三年時間,我不愿說笑,不愿與人接觸,喜歡獨守一隅。每次伴夢醒來,臉龐一側都窩在一灣淚水里。那時我質疑過自己的淚水可能是源自取之不竭的海水。那段時間其實我人已經患上了輕度抑郁癥,只是沒人告訴我,我也只是后來自己參考有關資料得知的。
三年后我努力掙脫那死死纏縛著我的困躓和凄惶,蟬蛻般,當我回頭看到那個空蕩蕩的舊我,在冷寂卻也擾攘的時風里飄飄遠去時,我朝著晴天黃日第一次展開了澀澀的笑顏。
因為那個時候我好像一下子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整整三年,我每日每夜所思念的人——我的母親,原來只會于夢里滿足我的一次次所需:她依然在灶前忙碌,站在近旁的我能真切地感應到來自她身上熟悉而溫暖的氣息,那是我一直迷戀的氣息啊。然后吃著她最拿手的菜包子和豬肉白菜餡餃子,然后我們姊妹三圍坐在那個由木工手藝的父親一手制作的圓桌旁,聽她絮絮叨叨著人生百味......
每一次醒來,除了被淚水洇浸了的枕巾在告慰我這只是夢外,沒人安慰我,連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我每個夜晚都與淚共舞。淚水讓我清醒在一次次失望中,轉而又落入一次次期望里,不可救藥的循環往復。那時我痛恨夜里的某個聲音扯斷了我的夢,因為我多么希望夢中的母親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手里燃燒的火柴永不熄滅,永不消失,對她綿延著的思念和愛永遠薪火相傳下去。但這樣只能讓我的神經越來越脆弱,精神幾近走向崩潰的邊緣。
那時我開始慢慢清醒,苛求自己必須從喪母的悲痛中走出來,要面對現實,在那個曾經晃動著一個干凈利落,勤勞善良的女人身影的家里,還有一個花甲的男人需要關愛和照顧,逝者已逝,活者要安好才行。
通過這三年,冥冥之中母親成全了我對她的所有思念的孝守,但對她愛的需求我豈能就此滿足了呢?
該是為母親執筆一篇文字的時候了。這么多年我遲遲不肯落筆,一是怕驚擾了我那剛復萌不久的神志;二是,唯恐握筆之輕難以承重母親之愛的浩繁和恩澤。歷經時移世易,深埋在心里的那抹思痛,現已經開出新一輪母愛之花,結出新一輪母性之果。當母愛里的感性與母性里的理性交相輝映時,我相信我要做的必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
五月,一個令我情怯的月份,再次與它躬逢于落櫻繽紛的時節。又一個五月十二日,近在咫尺。母親的靈魂與肉體脫離的那一刻,永遠定格在這一天。
母親離開我已經18年了。她走的那年59歲,我29歲,女兒剛4歲。那時的我正是萌發反哺之恩的年歲,而女兒正是繞膝討愛的年齡。母親卻沒更好的享受這美好的親情劇目,就早早地走下人生的舞臺,哀艷地落幕了。
母親走后,給我留下了四大痛點。
痛點之一,母親出事那天早晨,我跟丈夫本是去父親的施工現場有事找他,在路經父母家時,我執意要進去看母親,發現她的眼睛紅腫著,在我的追問下,她說一連幾天早晨一直睡不醒,不知什么原因。
其實這之前母親已經患上高血壓癥,平日里她經常說眼睛內部像有血流出,又說耳朵里像有很多氣錘在捶打的聲響。就在那年的春天我帶母親去醫院徹底做了一番檢查。結果是,我被醫生一番痛斥,醫生說母親的病是神經性高血壓,生氣上火就容易犯,現已經到了命懸一線的時刻,若再不趕緊醫治就會猝發腦溢血,醫生建議趕緊住院。于是,那天從醫院回來我仍保留著驚魂未定的情緒,鄭重其事地向家人宣告母親的病情,父親的反應雖不強烈但也是要求母親住院,但母親像在醫院時那樣咬定青山堅持說自己的病沒什么大礙,堅決不去住院。其實我心里清楚母親是不舍得錢,她若不配合,即便住院她因上火,也會使血壓有升不降。結果我們誰也拗不過她,只好到醫院開了一些藥讓她在家里慢慢調理。
那天早晨我看到母親的癥狀,后來才知那是腦疝的前兆。為此我追悔莫及,那三年里我一遍遍質問自己,為什么當時不趕緊把母親送往醫院,那記痛恨像楔子般深深釘在了我心里。
痛點之二,我在母親神志昏迷,生命彌留之際,趴在她身上,嚶嚶哭訴著,以后再也沒有母親的家還能回去嗎?忽然我放在她手里的手被使勁握了一下,慢慢又放開,我忙抬頭,看到一行清淚正從她的眼角流出,母親竟有了反應,我欣喜不已,然而醫生說,這不過是醫學上所謂的回光返照而已。我的心再次跌入深深的淵藪中,痛到已麻木。也就是那一刻,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母親雖然肉體一無所知,但她的靈魂在沒脫離肉體之前已經將我的話傳達給了她的肉體。借著行將朽木的肉體來傳達她給我的最后的愛。
痛點之三,據與母親比鄰而居的姑姑說,母親是在我和丈夫走后,冒著正中午的驕陽拖著病體到地里除草的,她說母親為了搶在照顧奶奶之前把剩下的農活干完,然而.....當姑姑發現母親躺倒在地里時,與姑父一起把突發腦溢血的母親攙扶回家,他們也只以為母親勞累過度暈倒在那里。走到家門口,尚有點意識的母親騰出唯一能活動的右手朝褲兜拍了拍,示意姑姑放鑰匙的位置。等依然不明原委的我們回到家,將母親攙扶到出租車里,整個路程我們一直讓她保持著坐姿,等到了醫院,她只能靜靜地躺在擔架上,被醫護人員抬進急救室。
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醫生走過來扒開母親的一只眼睛,用手電筒照了照,輕描淡寫地向我們宣布,瞳孔不等大,你們準備后事吧。我和二姐本能地相互對望了一眼,各自從彼此的眼睛里瞬間看到了抑制不住的淚水在奔涌。我們幾乎異口同聲,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醫生漠然的看了我們一眼,說,她患的是腦溢血,你們送來的過程可能讓她受到了很大的震蕩,不然不會這么嚴重的。
受到了很大的震蕩?!那一刻一股椎心泣血的痛電流般通遍了我全身,三年來我一直活在這種自遣和眾憤里,我能一遍遍問自己,我醫學知識為什么這么匱乏,怎么就不懂得把母親平躺在車里;他們為什么要把她攙扶回家,讓她躺在地里直接等救護車來,母親一定會躲過這一劫的。可一切都太遲了。
痛點之四,母親去世后,我們在幫父親收拾家時,我打開櫥柜,竟然看到一碗炒好的肉還放在那里。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我一個星期前買給她吃的。因為父親一直在外忙工程,家里只有母親一人,我只買了一斤左右的肉讓她趁著新鮮吃。為了防止肉變壞,她把它們切成一塊塊炒熟了放在櫥柜里,然而直到她離去也沒舍得吃一口。想到她嘔吐的穢物里除了蘿卜別無他物,那一刻我的淚水像洪荒般恣意奔涌,我的心難以抑制地再次疼痛起來。
這一次次習慣性的痛,曾幾何時已不可救藥地患成了我生命里戒不掉的毒癮。只要與母親有關的零零碎碎,在我一觸即是淚點,那一千多個日夜里,幸虧眼淚讓我能感知到自己還活著。
母親去世那幾年,家族親人和近鄰鄉親們聚到一起談到最多的就是母親生前的為人,那時母親的人性像被剝離的洋蔥,被各種舌頭伴著唾液一層層離析得清清爽爽,赤裸于眾目下。包括生活中曾經與母親樹敵的某些親鄰。那一刻贊譽言辭里滿是憐惜和溫軟。什么母親與人為善,幫扶弱小啦;光明磊落,從不占集體和他人的便宜啦;路見不平,敢怒敢言啦;孝順公婆,持家有道啦;雷雷風行,干凈利落等等。唯有一點是大家公認的缺項,就是母親不懂得控制脾氣,是個點火即著的急性子女人,但她對認準的人生即便多苦也要堅持到底的信念,慢慢填補了她留給人們的那抹缺憾。
或許遺傳了母親的這種從一而終的執念,在文學的路上我才會一直心無旁騖地走下去。一如這么多年對母親的思念即便痛徹心扉也執念不改一樣。就在完成這篇文字的過程中,思念再次逆襲,我的眼淚一直都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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