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玩,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
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
口里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p>
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闭f著,又指黛玉。湘云便不作聲。
寶釵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甚呢,他那里還惱?你信云兒混說,他那嘴有什么正經?!?/p>
寶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兒湘云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日,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甚是不解。
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時又見林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真似親姊妹一般。
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眾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氣,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
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后,湘云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還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p>
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p>
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p>
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p>
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了?!?/p>
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
因把說錯了酒令,寶釵怎樣說他,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的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p>
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這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
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p>
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里疑惑,豈有眼淚會少的!”正說著,只見他屋里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斗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做詩呢?!币徽Z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
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
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貍皮的鶴氅,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上罩了雪帽。
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沒避雨之衣。
一時湘云來了,穿著賈母給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子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妝出個小騷韃子樣兒來?!?/p>
湘云笑道:“你們瞧我里頭打扮的?!币幻嬲f,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肷褶子,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絳,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
眾人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湘云笑道:“快商議做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
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自過了,再等正日還早呢,可巧又下雪,不如咱們大家湊個熱鬧,又給他們接風,又可以做詩。你們意思怎么樣?”
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兒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p>
眾人都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
李紈道:“我這里雖然好,又不如蘆雪庭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做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玩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里來?!?/p>
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里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保管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p>
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里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闭f畢,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方往賈母處來,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清早,寶玉因心里惦記著,這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起帳子一看,雖然門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
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將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
寶玉此時喜歡非常,忙喚起人來,盥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貍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蓑,帶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庭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一般。
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了一回方走。
只見蜂腰板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寶玉來至蘆雪庭,只見丫頭婆子正在那里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庭蓋在一個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檐土壁,橫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覆。
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頭婆子見他披蓑帶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
寶玉聽了,只得回來。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出來,圍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帶著觀音兜,扶著個小丫頭,后面一個婦人打著一把青綢油傘。寶玉知道他往賈母處去,遂站在亭邊等他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
寶琴正在里間房內梳洗更衣。
一時眾姐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飯來,頭一樣菜是牛乳蒸羊羔,賈母就說:“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罷?!?/p>
眾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得。
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就叫:“留著鹿肉給他晚上吃罷?!?/p>
鳳姐兒忙說:“還有呢,吃殘了的倒罷了。”
湘云就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里弄著,又吃又玩?!?/p>
寶玉聽了,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進園去。一時大家散后,進園齊往蘆雪庭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云寶玉二人。
黛玉道:“他兩個人再到不得一處,要到了一處,生出多少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p>
正說著,只見李嬸娘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么那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干凈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里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p>
黛玉笑道:“這可是云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
李紈即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一只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么大雪,怪冷的,快替我做詩去罷?!?/p>
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
李紈道:“這還罷了?!敝灰娎掀抛觽兡昧髓F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紈道:“留神,割了手不許哭?!闭f著,方進去了。
那邊鳳姐打發平兒回復不來,為發放年例正忙著呢。湘云見了平兒,那里肯放?平兒也是個好玩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鐲子,三個人圍著火,平兒便要先燒三塊吃。
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娘深為罕事。探春和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
探春笑道:“你們聞聞,香氣這里都聞見了,我也吃去?!闭f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嗎?”
湘云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做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里笑。
湘云笑道:“傻子!你來嘗嘗?!?/p>
寶琴笑道:“怪腌臜的?!?/p>
寶釵笑道:“你嘗嘗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
寶琴聽了,就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就也吃起來。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去罷。”
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兒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在一處吃起來。
黛玉笑道:“那里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庭一大哭。”
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寶釵笑道:“你回來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揌上些,以完此劫。”說著,吃畢,洗了一回手。
平兒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后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
鳳姐兒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做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今兒做什么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里還該做些燈謎兒大家玩笑?!?/p>
眾人聽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趕著做幾個好的,預備著正月里玩?!闭f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上,墻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
寶玉湘云二人忙看時,只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后面尚未列次序。
李紈道:“我不大會做詩,我只起三句罷,然后誰先得了誰先聯。”
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p>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闭f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
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開出。鳳姐兒道:“既這么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p>
眾人都笑起來了,說:“這么更妙了。”
寶釵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給他聽。鳳姐兒想了半天,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話,可是五個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p>
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罷?!?/p>
鳳姐兒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見一夜的北風,我有一句,這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p>
眾人聽說,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后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
鳳姐兒和李嬸娘平兒又吃了兩杯酒,自去了。這里李紈就寫了:
一夜北風緊,
自己聯道: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香菱道: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探春道:無心飾萎苗。價高村釀熟,
李綺道: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
李紋道:陽回斗轉杓。寒山已失翠,
岫煙道:凍浦不生潮。易掛疏枝柳,
湘云道: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
寶琴道: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
寶玉道: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
寶釵道: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
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p>
寶釵命寶琴續聯,只見湘云起來道:
龍斗陣云銷。野岸回孤棹,
寶琴也聯道: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湘云那里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的說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
寶釵連聲贊好,也便聯道:
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
黛玉忙聯道:剪剪舞隨腰??嘬尚沦p,
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
寶玉正看寶琴、寶釵、黛玉三人共戰湘云,十分有趣,那里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
孤松訂久要。泥鴻從印跡,
寶琴接著聯道:
林斧或聞樵。伏象千峰凸,
湘云忙聯道:
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結,
寶釵和眾人又都贊好,探春聯道:
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搶著聯道:空山泣老鸮。階墀隨上下,
湘云忙丟了茶杯聯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
黛玉忙聯道:
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聯道:
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
寶琴也忙笑聯道:
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鮫綃。
黛玉不容他道出,接著便道:
寂寞封臺榭,
湘云忙聯道:清貧懷簞瓢。
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水漸沸,
湘云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煮酒葉難燒。
黛玉也笑道:沒帚山僧掃,
寶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彎了腰,忙念了一句,眾人問道:“到底說的是什么?”
湘云道:石樓閑睡鶴,
黛玉笑得握著胸口,高聲嚷道:
錦罽暖親貓。
寶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銀浪,
湘云忙聯道:霞城隱赤標。
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
寶釵笑稱:“好句!”
也忙聯道:淋竹醉堪調。
寶琴也忙道:或濕鴛鴦帶,
湘云忙聯道:時凝翡翠翹。
黛玉又忙道:無風仍脈脈,
寶琴又忙笑聯道:不雨亦瀟瀟。
湘云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黛玉還推他往下聯,又道:“你也有才盡力窮之時!我聽聽,還有什么舌頭嚼了?”
湘云只伏在寶釵懷里笑個不住。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你?!?/p>
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
眾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說罷?!?/p>
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
李紋聽了,接過來,便聯了一句道:欲志今朝樂,
李綺收了一句道: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騰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云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
李紈笑道:“逐句評去,卻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
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罷?!?/p>
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p>
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
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
于是湘云早熱起壺酒來了,黛玉遞了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取不來,加倍罰你!”
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p>
李紈點頭道是,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吟紅梅了。”
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p>
寶釵笑道:“今日斷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搶了去,別人都閑著也沒趣。回來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做去?!?/p>
黛玉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主意:方才聯句不夠,莫若揀那聯得少的人作紅梅詩。”
寶釵笑道:“這話是極。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云兒搶了他們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只他們三人做才是?!?/p>
李紈因說:“綺兒不大會做,還是讓琴妹妹罷?!?/p>
寶釵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個字做韻,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做‘紅’字,你們李大妹妹做‘梅’字,琴兒做‘花’字。”
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p>
湘云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做。”
眾人問:“何題?”
湘云道:“命他就做‘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
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眾人都道:“來賞玩!”
寶玉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闭f著,探春早又遞了一鐘暖酒來,眾丫鬟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屋里丫鬟都添送衣裳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
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桔、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給襲人去。湘云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做。寶玉道:“好姐姐好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
眾人都說:“隨你做去罷。”
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
誰知岫煙、李紋、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
賦得紅梅花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又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又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閑庭曲檻無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眾人看了,都笑著稱贊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個斟了一小杯酒,都賀寶琴。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好處。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又捉弄他來了。”
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
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
湘云聽了,便拿了一枝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p>
寶玉笑道:“我已有了?!?/p>
黛玉提起筆來,笑道:“你念我寫?!?/p>
湘云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p>
寶玉笑道:“有了,你寫罷?!?/p>
眾人聽他念道:
酒未開樽句未裁,
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p>
湘云又道:“快著?!?/p>
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
黛玉湘云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p>
寶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黛玉寫了,搖頭說:“小巧而已。”
湘云將手又敲了一下。寶玉笑道: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黛玉寫畢,湘云大家才評論時,只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
眾人忙迎出來,大家又笑道:“怎么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
賈母命人止住,說:“只站在那里就是了。”
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我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他娘兒們踩雪嗎?!?/p>
眾人忙上前來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也不饒你們!”說著,李紈早命人拿了一個大狼皮褥子來,鋪在當中。
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照舊玩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會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
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給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是什么東西?”
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
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點子腿兒來?!?/p>
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著才喜歡?!庇置罴w:“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p>
眾人聽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紈挪到盡下邊。
賈母因問:“你們作什么玩呢?”
眾人便說:“做詩呢?!?/p>
賈母道:“有做詩的,不如做些燈謎兒,大家正月里好玩?!?/p>
眾人答應。說笑了一會,賈母便說:“這里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著了涼。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們到那里瞧瞧他的畫兒,趕年可能有了不能?!?/p>
眾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才有呢?!?/p>
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闭f著,仍坐了竹椅橋,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是過街門,門樓上里外都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云”二字,向里的鑿著“度月”兩字。
來至堂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出來了。從里面游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廈檐下掛著“暖香塢”的匾,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暖氣拂臉。大家進入屋里,賈母并不歸坐,只問惜春:“畫到那里了?”
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都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p>
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脫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币徽Z未了,忽見鳳姐披著紫羯絨褂笑嘻嘻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叫我好找!”
賈母見他來了,心中喜歡,道:“我怕你凍著,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去。你真是個小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論禮,孝敬也不在這上頭。”
鳳姐兒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來呢?
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里,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園里來。我正疑惑,忽然又來了兩個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
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才就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這會子老祖宗的債主兒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稀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罷,再遲一回就老了?!?/p>
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來。
賈母笑著挽了鳳姐兒的手,仍上了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背后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
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他卻在這里等著,——也弄梅花去了!”
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他這個人物兒,又是這件衣裳,后頭又是這梅花,象個什么?”
眾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
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里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身后又轉出一個穿大紅猩猩氈的人來。
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兒?”
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里,那是寶玉。”
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
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兩個?寶玉笑向寶釵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
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忽見薛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
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興了!我找了他們姐妹去玩了一會子。”
薛姨媽笑道:“昨兒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天園子,擺兩桌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歇的早,我聽見寶兒說:‘老太太心里不大爽?!虼巳缃褚膊桓殷@動。早知如此,我竟該請了才是呢?!?/p>
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是頭場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姨太太不遲?!?/p>
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p>
鳳姐兒笑道:“姨媽怎么忘了!如今現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p>
賈母笑道:“既這么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里不爽,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姐倒得實惠呢?!?/p>
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這和我的主意一樣?!?/p>
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么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p>
鳳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要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
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了,我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都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給他求配。
薛姨媽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說明,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
“可惜了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親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親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了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里,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如今他母親又是痰癥?!?/p>
鳳姐兒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做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
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
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管。心里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有了人家,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p>
賈母也知鳳姐兒的意思,聽見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閑話了一會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飯后,賈母又吩咐惜春:
“不管冷暖,你要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罷了。第一要緊把昨兒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
惜春聽了,雖是為難的事,就應了。
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只叫做燈謎兒,回到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
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做的。先說了,我們猜猜。”
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p>
湘云接著就說道:“‘在止于至善’?!?/p>
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p>
李紈笑道:“再想?!?/p>
黛玉笑道:“我猜罷??墒恰m善無征’?”
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
李紈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
湘云又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
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p>
探春笑著問道:“可是山濤?”
李紈道:“是?!?/p>
李紈又道:“綺兒是個‘螢’字?,打一個字?!?/p>
眾人猜了半日,寶琴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
李綺笑道:“恰是了?!?/p>
眾人道:“螢與花何干?”
黛玉笑道:“妙的很,螢可不是草化的?”
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
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p>
眾人都道:“也要做些淺近的俗物才是?!?/p>
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絳唇》,卻真是個俗物,你們猜猜。”
說著,便念道: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
眾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p>
湘云笑道:“正是這個了。”
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樣解?”
湘云道:“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偏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鉆古怪的?!?/p>
李紈道:“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兒。況且你的詩又好,為什么不編幾個兒我們猜一猜?”
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寶釵也有一個,念道:鏤檀鐫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一個,念道:天上人間兩渺茫,瑯玕節過謹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云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欲念時,寶琴走來,笑道:“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跡不少,我也來挑了十個地方古跡,做了十首‘懷古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
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話說眾人聞得寶琴將素昔所經過各省內古跡為題,做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
都爭著看時,只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
交趾懷古
銅柱金城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
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鐘山懷古
名利何曾伴女身,無端被詔出凡塵。
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懷古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
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
只緣占盡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懷古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
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冢懷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
漢家制度誠堪笑,樗櫟應慚萬古羞。
馬嵬懷古
寂寞脂痕積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
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東寺懷古
小紅骨賤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觀懷古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眾人看了,都稱奇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兩首為是?!?/p>
黛玉忙攔著:“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兩首雖于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見過不成?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
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p>
李紈又道:“況且他原走到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跡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便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人一身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
自然是后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有,古來有名望的人,那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跡更多。
如今這兩首詩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于求的簽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怕看了邪書了。這也無妨,只管留著?!?nbsp;
寶釵聽說,方罷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冬日天短,覺得又是吃晚飯時候,一齊往前頭來吃晚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頭回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走走?!?/p>
王夫人聽了,便說:“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呢?!币幻婢徒辛锁P姐來告訴了,命他酌量辦理。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屋里,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們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分頭派四個有年紀的跟車。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p>
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爐也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到這里來我瞧。”
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了,兩個丫頭和周瑞家的拿著手爐和衣包。鳳姐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也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花刻絲銀鼠襖,蔥綠盤金彩繡錦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
鳳姐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
襲人笑道:“太太就給了這件灰鼠的,還有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呢。”
鳳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你做的時節,我再改罷。只當你還我的一樣。”
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賠的是說不出來的,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來了?!?/p>
鳳姐兒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兒也罷了。一個一個‘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說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了?!?/p>
眾人聽了,都嘆說:“誰似奶奶這么著圣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币幻嬲f,一面只見鳳姐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給了襲人。
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里的夾包袱,里面只見包著兩件半舊綿襖合皮褂子。鳳姐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里的哆羅呢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件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半舊大紅羽緞的。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p>
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
把這件順手帶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么大雪,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都是羽緞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只有他穿著那幾件舊衣裳,越發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
鳳姐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
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要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收著東西為事的,不顧下人的,姑娘那里敢這么著?”
鳳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p>
說著,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要好了就罷,要不中用了,只得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蓜e使他們的鋪蓋和梳頭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們自然是知道這里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吩咐了?!?/p>
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里,總叫他們的人回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闭f著,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小廝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來,不在話下。
這里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只怕不來家了。你們素日知道那個大丫頭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里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著,別由著寶玉胡鬧?!?/p>
兩個嬤嬤答應著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p>
鳳姐聽了點頭,又說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p>
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
鳳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取他的鋪蓋妝奩。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晴雯只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p>
晴雯道:“等你們都去凈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p>
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闭f著,便去給寶玉鋪床。
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p>
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劃上消息。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我都弄完了?!?/p>
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p>
麝月道:“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壺,咱們那熏籠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涼,今兒可以不用?!?/p>
寶玉笑道:“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p>
晴雯道:“我是在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邊睡去。”
說話之間,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
至三更以后,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
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因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
麝月翻身打個哈什,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么相干!”
因問:“做什么?”
寶玉說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著紅綢小棉襖兒。寶玉道:“披了我的皮襖再去,仔細冷著?!?/p>
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來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口。然后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給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
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賞我一口兒呢?!?/p>
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
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
麝月聽說,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給他吃了。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p>
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著呢?!?/p>
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著話,你只管去。”一面說,一面便嗽了兩聲。麝月便開了后房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
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后出來。寶玉勸道:“罷呀,凍著不是玩的!”
晴雯只擺手,隨后出了屋門,只見月光如水。
忽聽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他,只聽寶玉在內高聲說道:“晴雯出來了。”
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慣會這么蝎蝎螫螫老婆子的樣兒?!?/p>
寶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壞了他。頭一件你凍著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驚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玩意兒,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這邊的被掖掖罷?!?/p>
晴雯聽說,就上來掖了一掖,伸手進去就渥一渥。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币幻嬗忠娗琏﹥扇珉僦话悖檬置幻?,也覺冰冷。
寶玉道:“快進被來渥渥罷。”
一語未了,只聽咯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著進來,說著笑道:“唬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見了。要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币幻嬲f,一面洗手,又笑道:“說晴雯出去了?我怎么沒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
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這里渥著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p>
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驚自怪的了?!币幻嬲f,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
麝月說:“你就這么‘跑解馬’的打扮兒,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
寶玉笑道:“可不就是這么出去了?!?/p>
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自站一站,瞧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速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后,重剔亮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嚏噴。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
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碗正經飯。他這會子不說保養著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
寶玉問道:“頭上熱不熱?”
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那里這么嬌嫩起來了。”說著,只聽外間屋里槅上的自鳴鐘“當當”的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笑罷?!?/p>
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看又惹他們說話?!闭f著,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別聲張。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養著。家里縱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里。你就在里間屋里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后門進來瞧瞧就是了。”
晴雯道:“雖這么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么說呢?”
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來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里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從后門悄悄的進來瞧瞧,別回太太了?!?/p>
老嬤嬤去了,半日回來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兩劑藥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的時氣不好,沾染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p>
晴雯睡在暖閣里,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嚷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離了這里,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
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生怕太太知道了說他。不過白說一句。你素昔又愛生氣,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
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后面。只見兩三個后門口的老婆子帶了一個太醫進來。這里的丫頭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來。
那大夫見這只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長,尚有金鳳仙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絹子掩上了。
那大夫方診了一回脈,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癥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氣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闭f著,便又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后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回避。大夫只見了園中景致,并不曾見一個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老嬤嬤道:“老爺且別去,我們小爺羅嗦,恐怕還有話問?!?/p>
那太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又是放下幔子來瞧的,如何是位爺呢?”
老嬤嬤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子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太醫來了?!娌恢覀兗业氖?。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屋里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里的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進去了?”說著,拿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后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象我們一樣的治法,如何使得?憑他有什么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罷。”
老嬤嬤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大夫去倒容易,只是這個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的,這馬錢是要給他的。”
寶玉道:“給他多少?”
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來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樣門戶的禮?!?/p>
寶玉道:“王大夫來了,給他多少?”
婆子笑道:“王大夫和張大夫每常來了,也并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一個躉兒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個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
寶玉聽說,就命麝月去取銀子。
麝月道:“花大姐姐還不知擱在那里呢?”
寶玉道:“我常見著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銀子,我和你找去。”說著二人來至襲人堆東西的屋內,開了螺甸柜子。
上一槅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類的東西,下一槅卻有幾串錢。于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
寶玉笑道:“你問的我有趣兒,你倒成了是才來的了?!?/p>
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么。”
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得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氣似的。”
那婆子站在門口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揀一塊小些的?!?/p>
麝月早關了柜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
寶玉道:“你快叫焙茗再請個大夫來罷?!?/p>
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一時焙茗果請了王大夫來,先診了脈,后說病癥,也與前頭不同。方子上果然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那分兩較先也減了些。
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
雖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里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狼虎藥。我和你們就如秋天蕓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藥,你們那里經得起?比如人家墳里的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都是空心子的。”
麝月笑道:“野墳里只有楊樹,難道就沒有松柏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么大樹只一點子葉子,沒一點風兒他也是亂響。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了。”
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呢,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害臊的才拿他混比呢?!闭f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