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馬拉)|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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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yè),趙大碗隨王素貞去了深圳。
當年的深圳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全國人民的眼光集中在這個南國邊陲的小漁村。這是一個飛速發(fā)展的城市,每天創(chuàng)造著各種傳奇,高樓大廈雨后春筍一般長了起來,農田和果園崩塌般退出占據了幾千年的土地。街上滿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他們相信他們來到了夢幻般的城市,很快他們會成為城市的主人,就像當年美國西部的淘金漢。
趙大碗不想去深圳,他想去北京。
去深圳之前,趙大碗沒去過廣東,也沒去過北京。深圳的淘金潮他不懂,更沒有把握,只知道村里去深圳的都是沒文化的青年,在工廠干著最苦最累的活兒,他看不上。王素貞對趙大碗說,我們去深圳不可能進廠,我們是要做管理人員的。趙大碗說,你怎么知道在深圳一定能干好?王素貞說,不試試你怎么知道?趙大碗不想試,北京才是他夢想的地方。作為一個眼看要成名的詩人,他想去北京。北京,中國的首都,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全國牛逼的文化人幾乎都在北京。趙大碗說,如果去北京,我肯定能成為一個牛逼的詩人。王素貞說,我知道,可詩歌當不了飯吃,以后我們要結婚,要生孩子,這都要錢。趙大碗說,我們晚點結婚,先做事業(yè)。王素貞說,我是個女人,沒那么遠大的理想,我就想嫁個男人,給他生孩子,一家人好好過日子。趙大碗說,我在北京也能掙錢,找個工作不難。王素貞說,我不想去北京,一去北京,你的心會野的。再說了,你看看身邊的詩人,有幾個過得好的?你家就你一個男孩,六個姐姐,她們都還指望你出人頭地呢。我們不說出人頭地,多賺點錢也能幫下她們。王素貞說到這兒,趙大碗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他的學費怎么來的他知道。他進大學那個月,趙梅花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去了深圳。為了去深圳,還是去北京,趙大碗和王素貞僵持了兩個月,最后,趙大碗妥協了。他覺得王素貞說得有道理,如果他真是個牛逼的詩人,在深圳他一樣可以牛逼。等他真牛逼了,他才有資格和牛逼的詩人對話,而不是以崇拜者的姿態(tài)跟在后面察言觀色。
畢業(yè)聚餐,趙大碗喝醉了,他吐了三次。班上的同學哭啊,抱啊,生離死別似的。都喝傻逼了,幾個人在包房里抱頭痛哭。有同學問趙大碗,大碗,你不去北京了?趙大碗說,不去了。同學指著他鼻子罵道,大碗,你真是個傻逼啊,你一個詩人不去北京,去什么狗屎深圳。我告訴你吧,搞藝術的,就算一條狗,你也要去北京。你往城樓上一站,就算你是個傻逼,那也是全國著名的傻逼。趙大碗說,我不是狗,我也不是傻逼。同學說,那你更應該去北京。趙大碗說,我去深圳。同學說,你他媽為了一個女的,值得嗎?哪兒還沒有女的了。趙大碗說,我愛她。同學罵道,你就是個傻逼。
等趙大碗醒過來,他躺在一家小酒店。房間逼窄,床邊放著一個黑色的垃圾桶,里面裝滿他的嘔吐物,發(fā)酵后的酒味一陣陣地散發(fā)出來,讓人惡心。趙大碗翻了個身,頭疼欲裂,他喝得實在太多了,后面的事情全都不記得。洗手間里有響動,趙大碗喊了聲,誰?他猜是王素貞。果然,聽到趙大碗的聲音,王素貞從洗手間出來,手里拿著條熱毛巾,她給趙大碗擦了擦臉說,你醒了?昨天你喝得太多了。趙大碗拿過毛巾擦了把臉說,你怎么來了?王素貞說,你同學打電話到我宿舍,說你喝多了,讓我來看著你。趙大碗說,我沒丟人吧?王素貞說,還好。聽王素貞說完,趙大碗估計他是丟人了,至于鬧了什么樣的笑話,他不想知道,知道了會羞愧的,不如不知道好了。趙大碗擦完臉,王素貞問,還想吐嗎?趙大碗說,吐空了。王素貞清理了垃圾桶,又給趙大碗倒了杯水,順手打開房間窗戶。喝了口水,趙大碗說,有點餓了。王素貞說,要不你起來,我們出去吃飯。趙大碗說,我還想睡一會兒。說完,眼睛定定地看著王素貞,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王素貞睡到他身邊來。王素貞說,你先去洗個澡,一身臭氣,難聞死了。洗完澡,力氣又回到了趙大碗身上,他看了看他下面,硬起來了。
趙大碗裹著浴巾回到房間,鉆進被子,解開浴巾對坐在床邊的王素貞說,你陪我睡會兒。趙大碗和王素貞在一起快三年,真正獨處的機會不多,他還不習慣在王素貞面前赤身裸體。王素貞湊近趙大碗,聞了聞他脖子上的味道,趙大碗往里面挪了挪,王素貞穿著衣服上了床,靠在趙大碗懷里,摸著趙大碗的腹肌。年輕真好啊,那時的趙大碗還有六塊線條分明的腹肌,他大腿上的肌肉精瘦有力。趙大碗摸著王素貞的頭發(fā)說,昨天喝多了。王素貞說,我知道。趙大碗說,我同學說我傻逼。王素貞說,你怎么傻逼了?他們才傻逼呢。趙大碗說,他們說我應該去北京,但我選了深圳。王素貞往趙大碗懷里擠了擠,親了下趙大碗的嘴說,我知道你愛我。趙大碗把王素貞的手拉到他下面,王素貞的手像觸電一樣彈開,趙大碗壓了上去。
火車“哐當哐當”地由北向南,一路穿過湖北湖南抵達廣東,經過隧道時刺耳的聲音撞擊著耳膜,耳朵里像是插入了一根尖刺,口腔和腦部陣陣酸脹。車上擠滿了和他們一樣的年輕人,他們的目的地是廣州、深圳、東莞或佛山中山,熱力蓬勃的珠三角。趙大碗要了幾罐啤酒,一包花生米,車窗外是他不熟悉的原野,他離散花洲越來越遠。王素貞挨著趙大碗坐著,手里拿著一罐啤酒,趙大碗有種荊軻刺秦的悲壯感,這感覺來得莫名其妙而真實。他看著王素貞,想著這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下了火車,趙大碗背著背包,拖著兩個碩大的行李箱,車站人聲嘈雜,五湖四海的聲音在此匯聚,仿佛一個巨大的超級市場,販賣著他們的青春和熱血。出了車站,趙大碗攔了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了地址。來之前,王素貞家里托人給她租好了房子,提前收拾干凈了。王素貞家就她一個女兒,命一樣寵著。來深圳是王素貞的主意,按他們家的想法,女孩子還是回杭州好。山好水好風景好,人長得都滋潤些。王素貞堅決要去深圳,說是回了杭州,一安逸下來,什么都不想干了。家里拗不過王素貞,只好說,你去吧,去吧,不讓你去,你死都不甘心。王素貞對趙大碗說,大碗,這就是深圳了,我們來了。今天我們住酒店,全深圳最好的酒店。說完,對司機說,師傅,帶我們去深圳最好的酒店,要最好的。從車站到酒店大約花了半個小時,穿著紅色制服的帥氣門童禮貌地向他們問好,接過他們手里的行李。到了前臺,王素貞對服務員說,我們要最高的樓層,可以看見整個深圳那種。服務生說,好的,請稍等。進了房間,放下行李,等服務生走了,趙大碗說,好是好,太貴了。王素貞走過去,捧著趙大碗的臉說,今天是我們到深圳第一天,我可不想第一天就窩在冷冰冰的出租房,以后想起來都凄凄慘慘戚戚的。開房花了趙大碗身上一半的錢,他笑了起來說,接下來我們得喝風了。王素貞說,不會,我有錢。再說,我們到深圳可是沖著發(fā)財來的,這幾個小錢算什么。
洗完澡,睡了幾個小時,他們起床吃了晚餐。回到房間,城市早已進入夜晚,燈亮了起來。王素貞拉開窗簾,坐在飄窗上說,大碗,你看,這就是深圳。站在一百多米高的地方看著深圳,趙大碗的情緒激昂起來,仿佛整個深圳都被他踩在腳下。王素貞對趙大碗說,大碗,我們以后會像現在一樣,站在這個城市的高處俯瞰整個城市,等我們在這個城市立住腳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王素貞站了起來,她對趙大碗說,大碗,你坐到床上去。等趙大碗坐好,王素貞站在飄窗邊上脫掉上身的T恤問,我美嗎?趙大碗說,美。王素貞問,是我美,還是王子瑤美?趙大碗說,你美。王素貞脫掉牛仔褲,身上只有文胸和內褲,她問,趙大碗,你愛我嗎?趙大碗下體熱了起來,他說,我愛你。趙大碗想站起來,抱住王素貞。王素貞叫了起來,大碗,你坐著別動!王素貞伸手解開文胸扣,她兩只豐滿的乳房彈了出來,王素貞托起兩只乳房說,大碗,你想要嗎?趙大碗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想撲過去,把王素貞兩只乳房緊緊地抓在手里,想,我快忍不住了。王素貞扭了下腰,脫掉內褲,赤裸裸地站在飄窗邊上,笑吟吟地望著趙大碗。趙大碗站起來,他看見王素貞的裸體和深圳輝煌的燈火,王素貞站在一大片燈火前面,像個女神。他走過去,抱住王素貞,他能感覺到王素貞的身體在微微抖動。趙大碗抱起王素貞,把她按在床上。王素貞在他耳邊做夢一樣說,操我,操翻我,就像操翻這個牛逼哄哄的城市。趙大碗的熱血涌上大腦,他覺得他的身體像一具加滿油的機器,充滿無窮的活力,趙大碗獲得了他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高潮。
工作來之前聯系好了,趙大碗去文化局,王素貞去投資公司。王素貞的法語專業(yè)具有對外優(yōu)勢,更何況她的英文也過了專八,這樣的對外人才即使在深圳這個國際大都市也是稀缺的。對這個安排,王素貞有她的分析,她說,大碗,你喜歡搞文化,去文化局算是專業(yè)對口,體制內也有保障。我在公司里面,一內一外,再怎么樣也能過下去,我們不會比別人過得差。你相信我,我們會出人頭地的。對王素貞的安排,趙大碗沒有異議。在這方面,王素貞比他早熟,她的父輩見多識廣。趙愛豬和趙大碗的六個姐姐什么都不能給他提供,他能走到今天,多少有些誤打誤撞的運氣成分。
到深圳安頓下來,趙大碗想起了六姐趙梅花。他給趙梅花打電話,告訴趙梅花他住的地方。趙梅花說,等周末放假我來看你。趙大碗等了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他問趙梅花,姐,你怎么還不來?趙梅花說,我一個月只有四天假,這個月廠里訂單多,忙得脫不開身。趙梅花過了大半個月才來看趙大碗,進了屋,趙梅花說,你這里真好。趙大碗和王素貞住的是一房一廳的小套間,剛過來,還簡陋,王素貞收拾得井井有條,有些家的意思。王素貞買了菜,留趙梅花一起吃飯。趙梅花說,還是我來做吧,你一個大學生哪里會這些。趙梅花進了廚房,趙大碗跟了進來說,姐,你還好吧?趙梅花一邊洗菜一邊說,別的還好,就是累,廠里事情太多了。趙大碗看了看趙梅花的手,不像二十幾歲人的手,疙疙瘩瘩的。趙大碗問,姐夫呢?趙梅花說,都在廠里,平時也難得見。他住他廠里,我住我廠里,一個月見不上幾回。趙大碗說,那也不是辦法。趙梅花說,打工還能怎樣,都這樣。趙大碗說,姐,對不起。趙梅花笑了起來說,你是不是傻了,跟姐說什么對不起。看到你有出息,姐高興,還是讀書好。你要是沒讀書,和我一樣也得進廠里。送趙梅花回去,趙大碗對王素貞說,我真對不起我姐。王素貞說,先別想這么多,你好好工作,以后有條件了,給姐找個好點的工作,也算是盡心了。
從住的地方到文化局,算上坐地鐵和步行的時間,大約需要四十分鐘。王素貞去公司一個小時出頭,她還要轉一次公交。通常情況是這樣,七點,趙大碗起床,去樓下買早餐,等他回來,王素貞已收拾妥當,他們一起吃早餐,一起出門。如果不買早餐,他們會一起去樓下,隨便吃點什么,接著各奔東西。出了地鐵站,街道兩旁的榕樹枝葉繁茂,灰褐色的根須飄蕩在空氣中,趙大碗瞇著眼,他還不太習慣深圳直射的陽光。
到深圳三個月,趙大碗慢慢習慣了深圳的生活。文化局的工作對趙大碗來說沒什么難度,不外乎組織下文化活動,寫寫公文,公文有套路,不費心,趙大碗也沒有把工作做得出類拔萃的想法。通過詩人朋友介紹,趙大碗很快認識了深圳的一幫詩人,他沒有想到,在深圳這個高度物質化的城市,還有如此眾多的詩人。他們隱藏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寫字樓、工廠車間、見不到陽光的城中村,甚至地下賭場的角落。一到夜晚,他們互相招呼著來到大排檔喝酒,朗誦詩歌,喝多了把酒瓶子砸向馬路中央。在詩人們的酒局里,趙大碗找到了他的身份感,他是個詩人,不是那個在辦公室里謹小慎微的小職員。
剛開始,王素貞對趙大碗和詩人混在一起不太在意,在她看來,趙大碗本來就是個詩人,這沒什么好說的。時間長了,王素貞不樂意了。詩人們喝酒經常喝到半夜,碰到周末,喝到東方發(fā)白也不少見。趙大碗回到家里,幾乎每次都是一身酒氣,有時還帶著酒氣脫她的衣服,動作粗魯。次數多了,王素貞有點煩。這和她接觸的人群太不一樣了,她周圍的人禮貌客氣,說話輕聲細語,衣服永遠是整潔的。即使喝酒,也是點到即止,很少喝到東倒西歪不省人事。朋友間私下聚會,喝的多是紅酒,斯斯文文的。王素貞只得對趙大碗說,大碗,我不反對你出去喝酒,別喝太多好不好?每次你晚回,我都睡不著,擔心你出事情。趙大碗說,我能出什么事情,喝酒,又不是出去打架。王素貞說,你是不怕,我擔心。再說,你一兩點回來,把我吵醒我睡不著,還得伺候你,我一早還要上班。趙大碗說,你睡你的,不用管我。王素貞說,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你是我男朋友,我要和你結婚的。趙大碗說,我睡沙發(fā),不吵你。躺在沙發(fā)上,趙大碗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他看到了天安門城樓,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說,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他想站起來,立正,向毛主席敬個禮。他再睜開眼,天花板白色一片。
在詩人圈混了大半年,趙大碗熱情逐漸消退。每次聚在一起,除開喝酒,還是喝酒,偶爾談論詩歌,趙大碗發(fā)現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他們的想法和觀念在兩個頻道上,難以達到共鳴。他想不明白,在深圳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為什么他們寫著那么落伍的詩歌,要么控訴打工苦難,要么回念鄉(xiāng)村。他和關系最親近的詩人談過這個問題。詩人說,大碗,你不懂。深圳這個城市是吸著誰的血長大的?而且,在深圳,還在寫作的多數處于社會底層,你說他們能寫什么?他們沒辦法現代派,也不會有那樣的眼界。趙大碗說,難道整個深圳都這么寫?詩人說,也不是。趙大碗問,寫得不一樣的人在哪兒?詩人看了看趙大碗說,他們不在這個圈子,平時也很少露面。趙大碗像是明白了點什么,他和詩人的聯系慢慢少了。
對趙大碗的這些變化,王素貞喜形于色,她對趙大碗說,大碗,你看,你肯定不愿意成為一個只會抱怨的人,那有什么意思?我們要積極地開創(chuàng)未來。和詩人的交往少了,和各類投資人、企業(yè)家的交往多了。王素貞說,大碗,他們才是深圳的精英,你多和他們交流,會有收獲的,會幫助你打開視野。王素貞帶趙大碗參加過幾次公司組織的大型活動,也參加過數次私下的小酒局。趙大碗這才發(fā)現,他要重新認識王素貞了。在學校里,他以為王素貞是個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念書的小女孩,她看他的眼光多少是帶著些崇拜的。現在,王素貞在各種場合處理得游刃有余,他卻笨拙得像個鄉(xiāng)下農民,就像一條鯊魚闖進了一片陌生的水域,勇猛無益。和王素貞一起出去吃飯,他的著裝由王素貞打理。至于談的話題,出發(fā)之前,王素貞會大體說說,以免趙大碗說得太離譜,顯得淺薄。好幾次應酬回來,王素貞委婉地提醒趙大碗,他不懂酒場規(guī)矩,有些失禮。在趙大碗看來,王素貞的朋友圈比詩人圈更無趣一些。他對王素貞說,王素貞,你不覺得你們圈子特別假嗎?一個個假里假氣的,說的全都是自己都不信的鬼話。王素貞說,你想他們說什么,一上來就把底線拋出來?趙大碗不屑地說,那也不用這么假。王素貞笑了起來說,你搞清楚,這本來就是應酬,應酬本來就是互相試探。
到深圳一年多,趙大碗詩寫得越來越少,他不想寫,缺乏寫的激情。翻看以前寫的詩,像是看著一個夢境。他在那個夢境里能夠清晰地看到青年的朝氣,還有酣暢淋漓的才氣。現在,寫一首詩對他來說無比艱難,每一個字都像難產。好不容易寫完一首,再一看,像是看著個丑孩子,自己都忍不住惡心。王素貞倒是愈發(fā)精神,她臉上散發(fā)出明亮的光,那光照到趙大碗身上,讓他顯得愈發(fā)頹廢猥瑣,無所事事。趙大碗淡出詩人圈后,幾乎沒了應酬,他那份工作原本很少應酬,就算應酬,也還輪不到他。他資歷淺,還不到上桌子說話的份。再說他又不是個女的,又不是能歌善舞八面玲瓏的類型。下班回到家,趙大碗不想做飯,往沙發(fā)上一躺,打開電視,神游云外。王素貞下班買菜回來,做好了,喊他出來吃,免不了絮絮叨叨,說趙大碗不體貼,有空也不做做飯。碰到王素貞有應酬,趙大碗寧可餓著,也懶得動一下。一個人待在家里,本來不大的家空闊起來,讓人覺得冷。等王素貞回來,洗完澡,該睡覺了。有幾次,王素貞睡了,趙大碗搬把椅子坐在床邊看著王素貞。她睡得真好,呼吸均勻,飽滿的胸部微微起伏。她翻過身來,圓潤的臀部和修長的大腿塞進趙大碗的眼睛。這真是個好女人。趙大碗看著王素貞,幾乎想哭出來。他把手插進頭發(fā)里,低下頭,掩住臉,不敢看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有次,王素貞醒了,她睜開眼,看著趙大碗說,大碗,你怎么了?趙大碗不說話。王素貞爬起來,抱住趙大碗的頭說,寶貝,沒事的,我愛你,不管怎樣,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我愛你。趙大碗趴在王素貞的懷里哭了起來,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王素貞說,你別想那么多,我們現在挺好的,對不對?她抱著趙大碗,把他帶上床,脫掉他的衣服,引領他進入她的身體,像是趙大碗的淚水都流進了她的身體里。
趙大碗想離開,他受不了,王素貞對他越好,他越想離開。
正式和王素貞談是在趙大碗有這個想法一個月后。那一個月,趙大碗神色不安,他想離開深圳,不是想離開王素貞。王素貞對他怎樣,他心里有數,他不傻。深圳再好,也不是他的,至少,不適合他。趙大碗和趙梅花聊過一次,他說,姐,我不想待在深圳了。趙大碗說完,趙梅花嚇了一跳,她說,你干嗎,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嗎?在趙梅花看來,趙大碗的生活好得不能再好了,工作清閑,受人尊重,王素貞對他也是真疼。趙梅花對趙大碗說過,大碗,天下的女人,除開屋里幾個,怕是沒人對你比王素貞對你更好了。兩人條件一比,更顯示出好來。不管是家庭條件,還是工作,王素貞明顯比趙大碗強出一大截。在趙梅花看來,趙大碗是高攀王素貞了。趙大碗說,我不喜歡深圳,在深圳我什么也做不了,整天像個傻瓜似的。趙梅花說,我搞不懂你們讀書人的想法,我只曉得打工賺錢過日子,喜不喜歡都得做,不做就沒錢用。趙大碗說,姐,這不是錢的問題。趙梅花說,你別跟我說,你去和王素貞說,要是王素貞同意,我沒話說,我管不了你。
趙大碗把想法和王素貞說了。王素貞安靜地聽趙大碗說完,沒吵沒鬧。等趙大碗說完,王素貞說,大碗,你是不是覺得在深圳沒辦法發(fā)揮你的才華?趙大碗沒吭聲。王素貞說,大碗,才華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你不做,再有才華也沒有用。你要是覺得文化局不適合,你想干什么自己想,我不攔你。趙大碗說,不是這個,在深圳我老覺得我是靠你,我厚不下這個臉皮。王素貞說,我沒覺得你靠我,再說,我愿意。趙大碗說,我不想。沉默了一會兒,王素貞問趙大碗,你想好了?趙大碗點了點頭。王素貞說,你既然都想好了,我就不說了。走之前,我們好好吃個飯。
辦好辭職手續(xù),趙大碗打了個電話給王素貞說,我辭職了。王素貞說了句,我知道了。說完,把電話掛了。回到家里,王素貞對趙大碗說,你辭職了,這是真要走了。他們去了來深圳第一晚住的酒店。王素貞說,從哪里開始,從哪里結束,也算是一個圓滿的閉環(huán)。吃完飯,王素貞喝醉了。買單的時候,趙大碗說,今天我買。王素貞“嘻嘻”笑了起來說,這就開始跟我見外了。趙大碗說,不是見外,不能總是讓你買。王素貞說,這是真見外了。出了餐廳,到了大堂,王素貞靠在趙大碗身上說,大碗,今天我們不回去,我要睡上次我們睡的那個房間。趙大碗說,乖,回去,浪費錢。王素貞推開趙大碗,搖搖晃晃地走向前臺說,要回你回,我要睡我們上次睡的那個房間。趙大碗只得摟住王素貞說,好了,好了,我們住上次那個房間。
開好房,進了房間。王素貞坐在沙發(fā)上,理了理頭發(fā)問趙大碗,大碗,我是不是喝多了?趙大碗摸了摸王素貞的額頭,發(fā)燙。他說,是喝多了,我扶你睡覺。王素貞說,我不睡覺,我睡什么覺,我要喝酒。趙大碗說,素貞,你別鬧了,乖,房間沒酒。王素貞叫了起來,沒酒你不會買?你都要走了,我想你請我喝杯酒怎么了,怎么就不行了?趙大碗說,好,喝酒喝酒。王素貞伸出手說,你給我根煙。趙大碗說,你不會抽,別抽了。王素貞又叫了起來,我不會抽,我學行不行?給王素貞把煙點上,王素貞抽了一口,咳了起來。趙大碗拍了拍王素貞的背說,都說了讓你別抽。王素貞又抽了一口對趙大碗說,大碗,你今天老實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離開深圳,為什么要離開我?趙大碗說,我和你說過了。王素貞使勁地搖著頭說,我不信,我不信,我哪兒對你不好了?趙大碗說,我沒說你對我不好,你對我很好。
門鈴響了,服務生送了酒來,王素貞打開一罐說,來,干杯。喝完一罐酒,王素貞說,趙大碗,你說說,你為什么要離開深圳?想了想,趙大碗說,王子瑤前段時間來深圳了。王素貞把酒罐用力地放在桌子上說,那個婊子。又問趙大碗,你和她睡了?趙大碗說,你想什么呢,我和她有什么關系。王素貞笑了起來說,趙大碗,你是不是一開始想追王子瑤的,陰錯陽差才追了我?趙大碗說,不是。王素貞說,那個婊子來深圳干嗎?趙大碗說,出差。王素貞說,她來出次差,你就要離開深圳,你還說你們沒有奸情?你到現在還在騙我。趙大碗坐到沙發(fā)上,摟住王素貞。王素貞用力掙扎,趙大碗更用力地摟住她。等王素貞安靜下來,趙大碗說,我和王子瑤真的沒什么。王素貞說,那你怎么不告訴我?我和她還是同一個宿舍的,她怎么不聯系我,反倒聯系你?趙大碗說,這我不知道,我怕你多心。王素貞說,你到底還是說了。趙大碗點了根煙說,她告訴我,我們在北京的幾個同學混得都挺好的,我們宿舍老高你記得吧?他出詩集了。趙大碗說完,王素貞哭了起來說,你還是放不下,我還頂不上一本破詩集了。
哭哭鬧鬧把酒喝完,王素貞說,我累了,我想睡覺。趙大碗把王素貞扶到床上,脫了鞋子衣服。王素貞伸手說,大碗,你陪我睡。關了燈,趙大碗摸了摸王素貞的臉,他摸到一臉的淚水。他伸手把王素貞抱在懷里,心里一陣陣酸疼。王素貞在趙大碗懷里“哼”了一聲說,大碗,幫我把衣服脫了。趙大碗幫王素貞把衣服脫了。王素貞說,大碗,你躺著別動。王素貞把趙大碗的衣服脫了,慢慢地俯下身去,親他。她的嘴一路向下,他的耳垂、脖子、胸膛、小腹,王素貞的動作笨拙,了無章法,弄得趙大碗發(fā)疼。過了一會兒,王素貞爬上來,對趙大碗說,大碗,留下來,以后只要你要,我天天給你,你想怎樣,我都給你。王素貞又說,這么好的地方,也留不住你,我操他媽的北京。
趙大碗坐飛機去的北京,票是王素貞買的。她說,去北京那么遠, 坐火車太辛苦了,她舍不得。到機場,趙大碗準備登機了,王素貞站在趙大碗對面說,大碗,我等你一年。這一年,我不找人。趙大碗說,別,我不值得。王素貞說,值不值得這事你不管,我等你一年。要是一年你還沒回來,我們的緣分就盡了。說完,王素貞塞了張卡給趙大碗說,卡里有點錢,你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別太苦著自己。說完,踮起腳親了下趙大碗的嘴說,我不送你進去了。王素貞轉過身,手捂著嘴巴。趙大碗知道,王素貞在哭。
3
大雪落下來,白茫茫一片。北京城被大雪覆蓋,城市干凈明亮,屋頂和樹上積滿了雪,天空遼闊。趙大碗站在窗邊,望著屋外的大雪發(fā)呆。他想起小時候,大雪過后,他和小伙伴們在雪地上玩耍。散花洲的雪平鋪在地上,一眼望去,除開偶爾凸起的山丘,四野消失,只剩下漫無邊際的白。他愛那雪。趙大碗打開手機,撥通王素貞的電話,他對王素貞說,北京下雪了,很大,到處都白了。王素貞說,我知道。趙大碗說,你喜歡下雪的。王素貞說,深圳很熱,我穿的裙子。聊了幾句,王素貞說,我在上班,回頭給你電話。掛了電話,趙大碗回頭望了望床上,他想他應該再睡一會兒。
王素貞掛掉電話,收拾了一下桌面,給董事長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說材料整理好了。陳若來說,你送過來一下。進了辦公室,看過材料,陳若來說,阿貞,這個單子你跟一下,別人辦我不放心。王素貞說,好的,放心。說完,拿起材料準備出辦公室。陳若來叫住了她說,你先別走,我有話跟你說。王素貞以為陳若來還有別的事情要交代,她在陳若來對面坐了下來。看了王素貞一眼,陳若來說,你近來氣色不太好,注意力也不集中。王素貞說,可能是沒休息好,我會注意的。陳若來說,下個月我要去趟法國,你和我一起去吧。王素貞說,公務?陳若來說,半公半私,有單業(yè)務要過去談,正好也度個假。王素貞笑了起來說,這樣的話,你叫笑倩姐陪你去好了。陳若來說,她有別的事情,走不開,就這樣定了。王素貞說,笑倩姐知道吧?陳若來說,我和她講過了,她說你去她放心。王素貞沒再說什么。陳若來又問,最近和趙大碗聯系多嗎?王素貞說,老樣子,不咸不淡的。陳若來說,其實我挺喜歡他的,小伙子很有想法。王素貞說,就是想法把他給害了,我倒寧愿他沒什么想法,老老實實做點事情。
從辦公室出來,回到座位,王素貞想了想趙大碗,她有幾個月沒見到他了。自從趙大碗去了北京,她一直一個人住,兩個人的聯系主要靠電話。趙大碗的電話通常比較晚,她都睡了,趙大碗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睡意朦朧,說話的聲音慵懶無力。趙大碗在電話里壓低聲音說,他想她。趙大碗的動向她都知道,很奇怪,她想趙大碗在北京過得很好,混得風生水起,又想他混不下去,回到她身邊來。剛開始,趙大碗還和她談談北京的事情,后來不談了,每次電話趙大碗都在說他想她。他們甚至在電話里做了一次愛,趙大碗挑逗她,她回應著趙大碗。
趙大碗還在深圳那會兒,在王素貞的介紹下,趙大碗認識了陳若來和唐笑倩夫婦。王素貞記得他們去的是一家漂亮的西餐廳。她和趙大碗坐一邊,陳若來和唐笑倩坐一邊,那是王素貞第一次見到唐笑倩,她和照片上一模一樣。說來也是湊巧,那天本來陳若來約了別人吃飯,王素貞陪同,結果對方臨時有事沒來。陳若來說,看來只有我們兩個一起吃了。剛說完這句話,陳若來的電話響了,掛了電話。陳若來說,我太太,她正好在附近,我喊她一起過來吃飯,你不介意吧?王素貞笑了起來說,我有什么好介意的。王素貞剛說完,她的電話響了,趙大碗問她在哪兒,回不回家吃飯。王素貞說,不回來吃飯了。那邊,陳若來做了個手勢,讓她約趙大碗一起過來。王素貞點了點頭說,你過來一起吃飯吧,我和我們老板一起。
過了一會兒,唐笑倩到了。見到王素貞,唐笑倩說,你是王素貞吧,經常聽若來提起你,說你很能干,法語和英語都特別棒。王素貞說,那是夸我,你別信。陳若來笑了起來說,沒夸你,要是你不能干,我請你干嗎。唐笑倩側過臉對陳若來說,今天怎么這么有空?陳若來說,本來約了客戶,被人放鴿子了。唐笑倩笑了起來說,這么說我是替補了?王素貞喝了口水,看了看唐笑倩,唐笑倩四十出頭,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些,臉上白嫩,再看她的胸部,王素貞有些自卑。如果唐笑倩的胸部叫乳房,她的只能叫胸脯。趙大碗穿著短褲過來的,和他們一身職業(yè)裝相比,趙大碗太隨便了。見到趙大碗,王素貞站了起來,讓趙大碗坐下,介紹道,這是陳董,我老板,這是他太太笑倩姐。趙大碗禮貌地說了聲“你好”,和陳若來握了個手。介紹完,王素貞說,這是我男朋友趙大碗。趙大碗說,叫我小趙好了。王素貞介紹完,唐笑倩笑瞇瞇地看著趙大碗對王素貞說,你男朋友搞藝術的吧?王素貞說,他是個詩人。唐笑倩說,怪不得,名字這么特別。四個人的晚餐,吃得平平淡淡,本來沒什么正事兒,閑聊了幾句,飯局草草散了。
吃完飯,時間還早,王素貞想去逛一會兒。她買了件衣服,又去超市買了牛奶和面包。回到家,趙大碗對王素貞說,你老板看起來挺好的。王素貞說,嗯,人挺好的,不兇,講道理,不像有些老板,動不動罵人。趙大碗說,你注意到沒,你們老板兩口子有點貌合神離。王素貞說,不會吧,我看他們關系挺好的。趙大碗說,虧你還是個女人,你沒覺得他們之間客氣得不像兩口子?趙大碗這么一說,王素貞仔細回想了下說,是有點。轉過頭又一想說,大概是因為有我們在,人家也不好太親密。趙大碗說,兩口子之間的神態(tài)騙不了人的。王素貞說,每個人相處方式不一樣吧,我們老板辦公桌上放著他老婆照片呢。趙大碗說,這能說明什么?確實不能說明什么。
趙大碗去北京后沒多久,唐笑倩給王素貞打了電話,約王素貞一起吃飯,特別叮囑,你別告訴陳若來。唐笑倩約的地方讓王素貞意外,她約的是火鍋店。下班,王素貞打了個車,她到的時候,唐笑倩已經到了,笑吟吟地向她招手。火鍋店里到處都是人,彌漫著花椒和牛油混雜的味道,她們面前放著一個紅油火鍋。等王素貞坐下,唐笑倩說,意外吧?王素貞說,有點兒,兩個人吃火鍋有點夸張。唐笑倩笑了起來說,我是重慶人,隔三岔五不吃個火鍋,心里過不得。這么一說,王素貞明白了。唐笑倩攪了下鍋底說,你能吃辣吧?王素貞說,能吃點兒。唐笑倩又問,能喝酒吧?王素貞說,能喝點兒。唐笑倩說,那行。她招了招手,對服務生說,靚仔,拿半打啤酒。
酒擺上桌,唐笑倩給王素貞倒上一杯,又給自己倒上一杯,和王素貞碰了下杯說,干杯!喝完酒,唐笑倩舔了舔嘴唇,望著王素貞說,你是不是很難過?唐笑倩說完,王素貞愣了一下。唐笑倩又給王素貞倒了杯酒說,我聽若來說趙大碗去北京了?王素貞點了點頭。唐笑倩說,男人都傻逼,放著這么好的女人不要,去什么北京。她一說完,王素貞的眼淚快掉下來了。唐笑倩舉起杯說,別管這些傻逼男人,我們喝酒。喝完半打,買完單,唐笑倩說,我們去唱歌,不醉不歸。她們又去了KTV,兩個女人喊了兩打酒,喝到后面,唐笑倩哭了,她不停地叫著,傻逼啊,傻逼,你說男人怎么都那么傻逼呢?王素貞陪著唐笑倩一起哭,一起罵。
喝完酒,把唐笑倩送到家門口,王素貞猶豫著要不要送她進去,或者給陳若來打個電話。唐笑倩下了車,搖搖晃晃地說,沒事,我自己進去,你早點回。看著唐笑倩進門,掏出鑰匙,王素貞回到了車上。她全身每一個毛孔淋漓地散發(fā)著熱氣,車內的冷氣也無法讓她清涼起來。王素貞摸了下額頭,滾燙滾燙的,腦子還算清醒。她給趙大碗打了個電話,“咯咯”笑著說,大碗,我喝多了。趙大碗說,你回家沒?王素貞說,沒呢,我還在車上。趙大碗說,你喝那么多干嗎,趕緊回家。王素貞望著窗外用夸張的語氣說,深圳啊深圳,你就像一張溫暖的大床,讓我躺在你身上,晃啊晃,晃啊晃。她說,大碗,像不像一首詩?趙大碗說,你趕緊給我滾回去。王素貞說,不滾,我不滾,我告訴你,我和唐笑倩喝了一晚上的酒,我喝多了。趙大碗說,你把電話給司機,我來和他講。王素貞說,我不給。你知道唐笑倩說什么了嗎?她說,傻逼啊,傻逼,男人為什么都那么傻逼。哈哈,男人為什么都那么傻逼。
接下來的事情,王素貞不記得了。她醒的時候,發(fā)現她躺在床上,衣服歪歪斜斜地丟在地上,錢包手機都在。她看了看手機,有八個未接電話,都是趙大碗的。她隱約記得她說過“傻逼啊,傻逼,男人為什么都那么傻逼”,到此為止。王素貞給趙大碗回了個電話,趙大碗問,醒了?王素貞不好意思地說,醒了。趙大碗說,沒事吧?王素貞說,沒事,在家里。趙大碗說,累了就請個假,休息一下。王素貞說,好。刷完牙,洗完臉,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王素貞突然想到,為什么唐笑倩會說男人都是傻逼?
辦公室要了王素貞的護照和身份證,辦手續(xù)要用。王素貞沒去過法國,她對法國的了解來自小說和電影,埃菲爾鐵塔、香榭麗舍大街,還有浪漫的法國青年。巴黎,浪漫之都,她想象過那里。和趙大碗戀愛后,她和趙大碗說他們的蜜月旅行要去法國,她說巴黎是每個女孩子的夢,就像法國香水是每個女孩必備之物一樣。她沒想到她的第一次法國之旅是和另外一個男人一起,這讓她有些忐忑。到公司快兩年,王素貞和陳若來一起出去過很多次,多半都是公務應酬,公司的業(yè)務基本在國內,偶爾也有國外的客戶。陳若來喜歡帶王素貞出去,不光因為她的法語和英語。王素貞不多嘴,辦事沉穩(wěn),應酬優(yōu)雅得體。經常有客戶和陳若來開玩笑,問他從哪里找到這么好的助理,陳若來總是笑笑,不多說。客戶的潛臺詞陳若來和王素貞都聽得懂,不解釋,留一點曖昧的空間,桌上氣氛會好很多。碰到客戶灌王素貞的酒,陳若來開始不動聲色,看到王素貞喝不下了,他會主動拿起酒杯給客戶敬酒,邊敬酒邊說,阿貞喝不下了,我替她喝,你們就別欺負人家小姑娘了,看把人給喝得。客戶笑著說,陳董太憐香惜玉了。陳若來接過話說,自己人當然心疼。眾人都笑,王素貞趁機趴在桌子上,喝醉了的樣子。等王素貞趴下,要不了一會兒,陳若來會安排好后面的節(jié)目,抱歉地對客戶說,不好意思,阿貞喝多了,我先送她回去,你們慢慢玩兒,玩得開心。這種情況,大家心照不宣,多數會對陳若來說,陳董先忙,春宵一刻值千金,趕緊,趕緊。陳若來扶著王素貞出門,到了車上。王素貞坐了起來,陳若來笑著說,裝得不錯。送王素貞這么多次,陳若來從來沒出格的舉動,僅有一次是他喝多了,把手放在了王素貞腿上。
王素貞給唐笑倩打了電話,約她周末一起爬山。王素貞穿著運動服,球鞋,頭發(fā)綰起來。她對著鏡子看了看,畢業(yè)不到兩年,和在學校時相比,明顯成熟了,她不再是當年那個略帶稚氣的小姑娘。唐笑倩開車來接王素貞,上了車,唐笑倩從后排拎了一個紙盒塞給王素貞說,送給你的。到了山腳,停好車。唐笑倩說,我好久沒來爬山了。王素貞說,我也來得少,平時難得有空,寧可懶在家里睡覺。
從山坡上望過去,除開茂盛的樹木,還有一線海灣,海是藍的,邊緣有一條白線。城市的高樓大廈圍繞著山林,遠處有工地,高大的吊車還在旋轉。兩個人爬到半山腰,找了個石桌坐下,唐笑倩說,這兒能抽煙吧?王素貞望了望四周說,抽吧,應該沒事的。閑聊了一會兒,王素貞對唐笑倩說,倩姐,我有事對你說。唐笑倩抽了口煙說,我知道你約我肯定是有事的,誰沒事兒約老板娘爬山。去法國的事兒?唐笑倩話一說出口,王素貞想起了陳若來對她說的話,他說去法國這事他和唐笑倩講過。看來,他沒有騙人,王素貞放心了些。嗯,是的。王素貞說,陳董和你講了?唐笑倩說,和你一起去,我放心。王素貞笑了起來說,我還怕你多心。唐笑倩說,我有什么好多心的。如果真有事兒,我也看不住。王素貞忍不住問了句,你為什么不和陳董一起去?唐笑倩說,我不想去。王素貞不好再問什么了。唐笑倩說完,王素貞明白,唐笑倩不是沒有時間,她是不想去。在這個問題上,陳若來沒有說實話。
先去香港,從香港飛巴黎,整整十三個小時,王素貞頭暈腦漲,她從來沒有過如此漫長的飛行。從機場出來,王素貞像是踩著一朵云,有種不踏實的懸置感。她的腳用不上力氣,人像飄了起來。陳若來扶著她的腰說,沒事,很快到了。進了酒店,辦了入住,王素貞的心放下來了,陳若來開了兩個房間。他們在巴黎待了六天。到巴黎的第二天,陳若來帶王素貞去客戶公司談事情。事情簡單得讓王素貞以為是個騙局,這么簡單的事情,他們根本沒有必要特地來趟巴黎,發(fā)幾個傳真,打幾個電話完全可以辦好。辦完事,王素貞問陳若來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要辦,陳若來說,沒了,辦完了。陳若來說完,王素貞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她想起了趙大碗。接下來幾天,他們去了埃菲爾鐵塔、羅浮宮、香榭麗舍大街,吃了幾次法餐。陳若來送了王素貞兩瓶香水、一件衣服和一只包包,不便宜,也不夸張。每次回酒店,王素貞生怕陳若來會說什么,或者去她的房間。
回國前一天,吃過晚餐,回到酒店。陳若來說,去我房間坐坐吧。王素貞說,還是不了。陳若來笑了起來說,怕我會干壞事?心思被點破,王素貞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說,那倒不是,怕你不方便。陳若來說,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對了,我想和你談談趙大碗。進了房間,陳若來給王素貞泡了杯咖啡說,這幾天感覺怎樣?王素貞喝了口咖啡說,挺好的,比我想象的好。她這句話是有潛臺詞的,兩個人來到巴黎,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干,孤男寡女,異國他鄉(xiāng),即使發(fā)生點什么也再正常不過。坦率地講,王素貞心里也不是沒有搖晃。在巴黎幾天,他們喝了酒,很少,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她擔心過陳若來借機喝得爛醉,賴在她的房間,她不可能把他趕走。這樣的橋段,電視里太多了。陳若來沒有。陳若來送她香水、衣服和包包,不會僅僅只是上司對下屬的關愛,他的眼神她看得懂。很奇怪,他一直壓制著自己,這讓王素貞好奇,甚至激起她莫名其妙的好勝心,他為什么不來親親我?如果他真的來親親我,我是不會拒絕的。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陳若來坐在沙發(fā)上,桌子上的花瓶里插著兩枝玫瑰,床頭的墻壁上掛了一幅油畫,上面有一個美麗的裸體少女,她的身體在燈光下朦朧柔美。王素貞看著那幅畫,她想到她有同樣美好的身體。陳若來問,阿貞,你和大碗怎樣了?王素貞回過神說,還能怎樣,他在北京,我在深圳。陳若來試探著問了句,那你們還在一起嗎?王素貞說,算是,也不是,我說過給他一年時間。陳若來說,為什么是一年?王素貞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就這樣了,我不甘心。陳若來語氣肯定地說,你愛他。王素貞講了她去趙大碗家的事。等她講完,陳若來說,我懂了。王素貞說,不,你不懂,你不會明白的。陳若來笑了起來說,我也年輕過。聊了一會兒,陳若來說,晚了,你該睡了。王素貞站起身,準備回房間。陳若來走過來,抱住王素貞說,你真是個好姑娘。王素貞站在那里,她想伸出手抱住陳若來,到底還是沒有。她任由陳若來抱著,身體升起一股暖意。過了一會兒,陳若來松開手,你該睡了。他的嘴唇碰了下王素貞的頭發(fā),沒有落在王素貞緊張的嘴唇上。
回到深圳,王素貞睡了一天,蒙頭大睡,像是想睡死過去。等她睡好,爬起床,走進洗手間,她看見鏡子里的她蓬頭垢面,眼睛腫了。洗完澡出來,王素貞穿著睡衣,在房間里走了兩圈,她看了看表,下午六點。該給趙大碗打個電話了。這大半年來,他們的感情靠著一根看不見的電話線維護,既真實又虛無縹緲。她難以想象,在古代,一個男人出門,杳無音訊,一連幾年沒有消息,女人是如何熬過來的。他是活著,還是死了,或者有別的女人,這一切都無從知曉。那是多么可怕的黑暗,你只能憑借信念等待著他,也許等來一個疲倦的歸人,也許什么都等不到。王素貞和趙大碗每天打電話,至少發(fā)幾個信息。即使這樣,趙大碗在她心里的印象也慢慢模糊了。趙大碗像是她遠方的親人,又似乎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存活在她心里面的幽靈。如今的人,是經不起距離的考驗了,不光是精神上的,肉體也是如此,它在用力地呼喚另一具肉體,它渴望糾纏,汗水和黏稠的甜蜜。在巴黎,陳若來抱住王素貞那會兒,她的肉體像是看到了光亮,它在黑暗中太久了。
趙大碗接了電話問,你回來了?王素貞說,回來了。趙大碗說,這次夠久的,打你電話也難得打通。王素貞說,你知道我去了哪兒嗎?趙大碗說,不是去大涼山嗎?王素貞說,那是騙你的,我怕你擔心。其實,我去了巴黎。那邊,趙大碗停頓了幾秒。王素貞接著說,我想和你一起去巴黎。你記得我和你說過,我想我們的蜜月是在巴黎。趙大碗說,我記得。王素貞說,我沒想到我第一次去巴黎不是和你一起去的。你知道我和誰一起去的嗎?趙大碗說,那我怎么知道。王素貞說,你認識的,陳若來,我們老板。趙大碗冷冷地說了句,你們上床了嗎?王素貞笑了起來說,沒有,我答應過等你一年。這一年我不會談戀愛,也不會跟任何人。我說到的,我會做到。趙大碗沒說話。王素貞說,你會來看我嗎?我想你。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大碗,我說等你一年,一年快了,我怕我堅持不了更久。說完,把電話掛了,她的眼淚“唰唰”流了下來。
從巴黎回來,王素貞給唐笑倩帶了條披肩,她自己掏錢買的。她在香榭麗舍大街看到這條披肩,馬上想到了唐笑倩。她想,唐笑倩戴這條披肩一定會很漂亮,比她自己戴更好看。她摸著披肩問陳若來,好看嗎?陳若來說,你戴上看看。王素貞戴上后,陳若來問,喜歡嗎?王素貞點了點頭。陳若來說,喜歡我送給你。王素貞取下披肩說,不用,我自己買,送人。陳若來笑了起來。王素貞說,你不覺得倩姐戴這條披肩更漂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