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過后,天氣越來越冷,再過幾天就要集中供暖了。上午十點,我從外面回來,看到正在充電的手機上有三個未接來電,區號是老家的,不知道是誰打的,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就回了過去。
電話那邊傳來姐夫的聲音:你在家嗎?我給你說一下......你姐凌晨歿了!......你大哥聯系不上,給你二哥已經說過了......
聽到這,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姐夫說,凌晨三點半,發現姐姐氣息微弱,他早年學過醫,就趕快做人工呼吸,但最終還是沒能留住......
我語無倫次地安慰了姐夫幾句,并告訴他,我和二哥下午就回老家奔喪。
掛了電話,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滿腦子都是姐姐的音容笑貌。姐姐雖說常年有病,但突然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走了,讓人真的難以接受。
妻子看我神色不對,問咋回事?我想說姐姐歿了,可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
“難怪我四點鐘突然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我平復了一會,哽咽著說,“姐夫剛才打電話,說咱姐凌晨歿了!”
“不會吧?!前一陣你從老家回來不是說姐還好著嗎?”妻子淚眼婆娑,半信半疑地問,“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先跟二哥回去看看,安埋的時候你肯定得回!咱就這一個姐!”說完,我痛哭失聲。
自從父母去世后,我們最牽掛的人就是在老家的姐姐。姐姐身患類風濕性關節炎,四處尋醫問藥三十年,受盡了病痛折磨。
九月份,我們陪生病的大哥回老家找老中醫做針灸,一起看望了姐姐。姐姐除了躺在炕上不能動彈外,思維清晰,言談平和。姐姐說了許多我們小時候的事情,連具體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姐姐還說,父母把我們姐弟四人撫養成人,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非常不容易。農村人講究父母死后兒女要送埋、哭墳,尤其是做女兒的,可她行動不便,既沒給二老送埋,也沒去上墳哭墳,甚至到現在也不知道父母的墳在哪里。每次想起來,心里就感到特別難過......叮囑我們兄弟三人,要照顧好身體,管好兒女。
停了一會,姐姐莫名其妙地問我:安埋父母時搭土用的斗還在不在?
我笑著說:現在裝糧食早都不用斗了,你要它做什么?
姐姐說:我死了搭土要用......
話音剛落,屋子里鴉雀無聲。大哥忍不住淚流滿面,二哥在一旁偷偷抹眼淚,我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的滋味。大家以為姐姐只是隨口說說,都沒太在意,勸她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僅僅過了兩個月,姐姐竟撒手人寰,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也讓那次短暫的姐弟團聚,成了最后的訣別。
我家姐弟四人,姐姐為大,我最小,中間是兩個哥哥。姐姐出生的時候,父親還是一所新建中學的校長,家里人來人往,門庭若市。姐姐是家中第一個孩子,父母特別疼愛她。父親給女兒起名叫“碧霞”,意為“青色的云霞”,天生麗質。
1957年,姐姐剛滿兩歲,反右斗爭擴大化,父親遭人誣陷,被打成“右派分子”,開除公職,遣返回鄉接受勞動改造。從此家道中落,門可羅雀。姐姐也由父母的心肝寶貝和掌上明珠,一夜之間成了“右派分子”的女兒。
“時運不濟,命運多舛”。據母親說,姐姐之后曾有個哥哥,聰明可愛,卻在兩三歲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奪去了生命。父親在政治運動折磨和喪子之痛的雙重打擊下,精神幾近崩潰。那時候我們三兄弟都還沒有出生,父親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姐姐身上,給姐姐起了一個小名,叫“木蘭”,希望姐姐長大后能像1600多年前的花木蘭一樣,孝敬父母,勇于擔當。姐姐的小名“木蘭”比起大名“碧霞”好記又好寫,朗朗上口,以至于現在很少有人知道姐姐的大名。
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于我們家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父親是右派,大隊小隊三天兩頭開會批斗他,全家人在村子里抬不起頭,說不起話,姐姐和后來出生的我們三兄弟,都成了“黑五類”(子女)。盡管我們在生活中像父輩一樣逆來順受,謹小慎微,不甘落后,追求上進,依然擺脫不了受歧視、遭排斥的命運,升學當兵、招工招干、入團入黨等都與我們無緣。姐姐和未成年的哥哥跟其他社員們一起,天天參加集體勞動,當年聲勢浩大的馮家山水庫建設工程和熱火朝天的平整土地大會戰上,都能看到姐姐積極肯干的身影,但同工不同酬,他們的工分總是比別人低。
為了讓女兒早日擺脫政治運動的牽連和影響,姐姐18歲時,父親就把她嫁給了身為民辦教師的姐夫。姐夫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后代,父親希望女兒從此過上正常人家的安寧日子。
姐姐婚后育有倆女一兒。后來由于超生,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姐夫的“民辦教師資格”被取消,回家成了農民。姐姐對此坦然面對,不抱怨,不放棄,夫唱婦隨,相夫教子,孝敬老人,勤儉持家,一心一意過日子,街坊鄰居有口皆碑。
小外甥出生那年,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姐姐在家要照管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姐夫一個人把家里和家外的活全部大包大攬。每到農忙季節,人手不夠,我們三兄弟經常去幫忙收種。為減輕姐夫的生活負擔,家務事姐姐搶著干,忘記了自己是個月婆子。正是這些看似平平常常的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等料理家務的瑣碎事,為她日后的生活埋下了隱患。
外甥五六歲時,姐姐感到手指、腳趾、腰、背、髖部疼痛難忍,初步診斷為類風濕性關節炎,從此踏上了四處尋醫問藥的漫漫征程。姐夫先后帶姐姐到岐山、扶風、寶雞、閻良、西安等地,訪名醫、求偏方,打針吃藥、針灸按摩等,吃過的中西藥堆起來,差不多有一個麥草垛子大小,然而病情只是得到緩解,根本無法痊愈。
父母在世時,最放心不下的是生病的姐姐。父親平反昭雪、恢復公職后,想方設法接濟生活困難的姐姐,就連外甥上大學的費用也是父親出的。父親去世后,姐姐坐在輪椅上哭得死去活來,說她的天塌了!
母親晚年更是天天念叨姐姐,說姐姐可憐,受了一輩子罪。母親去世前,不顧自身有病,不聽家人勸阻,一個人執意回老家看望和照顧姐姐。在姐姐家住了幾天,又回到潮濕陰冷、常年無人的老屋住了一晚,染上風寒,舊病復發。大哥急忙把母親接回西安,送進交大一附院,由于母親多個臟器功能衰竭嚴重,搶救無效去世。母親葬禮那天,姐姐坐在炕頭上哭得撕心裂肺,說母親撇下她不管了,她成了沒娘的娃,以后跟誰說話呀......
姐姐由于常年服用激素性藥物止疼,產生了依賴性,引起并發癥,一度四肢僵硬,行動受阻,只能依靠輪椅代步,近幾年更是癱瘓在床。
姐姐生病是不幸的,但有姐夫精心照顧,又是幸運的。姐姐患病期間,姐夫全身心照顧飲食起居,做飯喂飯、接屎倒尿、擦洗身子、換洗衣服等,幾十年如一日,心甘情愿,無怨無悔。要是換做別人,肯定很難做到。
在西安做生意的兩個外甥女和女婿,常常抽空回去給姐姐洗頭洗腳、剪指甲、洗衣服等;外甥和媳婦更是勤快孝順,尤其是外甥媳婦,進門時姐姐就是病身子,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整天還要讓人伺候,外甥媳婦不僅沒嫌棄,反倒問長問短,端吃端喝,像對待自己的親媽一樣。
姐夫說,衣柜里有許多姐姐的新衣服,都是兒女和媳婦零零星星買的,有的標簽還完好無損。不是姐姐舍不得穿,而是常年打針吃藥,四肢僵硬變形,穿不上去......
幾年前,姐夫鼓勁蓋了滿院子新房,外甥和媳婦在西安做生意,年初也買了小轎車。姐姐每天躺在炕上,看著小孫子跑出跑進,開心得合不攏嘴......眼看著家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姐姐卻靜靜地走了,走得很安詳。
姐姐的葬禮辦得風光大氣,親戚朋友、鄰里街坊都來了,在西安的親人能回去的也都回去了。愿姐姐入土為安,在天之靈得以安息。
半個月以后,我打電話回去想問候安慰一下姐夫,沒想到電話接通后,一向剛強的姐夫突然間變得脆弱起來,說著說著竟哭了。
姐夫說,姐姐去世那些天,家里人多事雜,他忙得暈頭轉向。現在,每天把小孫子送到幼兒園后,屋里出出進進就他一個人,感覺很孤單,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流淚......姐夫發自肺腑地說,寧愿天天伺候姐姐,讓姐姐多活一天是一天,這樣,至少屋里還有個可以說話的人......本來還打算年后天氣暖和了,想帶姐姐到西安逛逛,順便看看兒女們和我們兄弟三人在西安的生活狀況,沒想到姐姐走得這么快……
▋作者:武雙安,教育工作者,自由撰稿人,中國武術協會會員。1996年開始發表文章,作品散見于《中華武術》雜志、《武林》雜志、《武當》雜志、《中國體育報》《陜西日報》《華商報》《西安晚報》、中國作家網、中國散文網、中國武術網、中國功夫網、全球功夫網等全國性報刊雜志及大型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