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視劇能掀起全民討論,一定是擊中了大家心中共同的情感訴求。《都挺好》就在2019年的春天,讓每一個看劇的人,都參與到審視、反思家庭關系的討論中。話題涵蓋父母與子女、兄弟姐妹、夫妻等家庭紐帶上的全部層面。一方面濃墨重彩地展示父親與子女的沖突——從傳統倫理意義中的“長者本位”,到倪大紅淋漓盡致地演繹“花樣作死”“為老不尊”,拓寬了國產家庭劇的維度。另一方面兄妹手足之間的自私、暴力導致的互恨,讓觀眾看得跌破眼鏡——原來電視劇也可以抹去濾鏡,把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親情痛點一一還原。
但是,《都挺好》也有著國產電視劇的通病,在結尾家人和解之前,將情節設定和人物設定都推向了極端。觀眾一面從劇情中尋找與自己相似經歷的共鳴,一面又不斷假設:如果我有蘇明玉那么有錢會怎樣?如果蘇大強不得阿爾茲海默癥,他們還會和解嗎?說白了,這部劇最后給出的和解答案并不能說服觀眾。它將家庭問題和盤托出,將影響家庭關系的那些扭曲的丑陋的“爬蟲”晾曬在大太陽底下,是被陽光曬得化作了“花肥”,還是爬到更陰暗的地方,繼續在心底難以愈合的傷口上作祟?都沒有給出明確的解決之道。
困境一:
難以突破東方傳統文化倫理
《都挺好》第一集就看出一身的寒意,蘇母葬禮上兄妹劍拔弩張,母親的離場把父親蘇大強抬到了舞臺正中央,父子戲父女戲兄妹戲輪番登場。然而母親這個戲份不多的前一家之主像幽靈一般,繼續主宰著其他家庭成員的命運。父親與母親一生都是不對等的夫妻關系,母親極端強勢,她的離去,讓父親多年來形成的心理慣性崩塌,身邊失去了強勢的人,開始徹底放飛自我。這個形象在現實生活中有相似的個例,在影視劇里卻是鮮有體現。鰥寡老人要么徹底做回自己;要么脫離以前的情感軌跡,尋找新的伴侶;要么徹底依附兒女。蘇大強三樣都占齊了。
他首先做的事情是“清算”:兒女債要討回來,缺失的陪伴要補回來,作天作地也要把三個孩子及他們的配偶折騰得底朝天。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父子(女)因代溝或生活方式思想理念不同而產生的日常沖突,而是帶有“作惡”性質的為老不尊。如此極端的父親形象,讓“蘇大強”成為一撥又一撥網絡狂歡與戲謔的對象。直到結尾蘇大強患了阿爾茲海默癥,編劇意圖用這個不可逆的病癥來解釋他之前的行為動機。可是,前期鋪墊的戲劇張力張得太猛,讓后期的自圓其說失去了根基。
另一個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父親——李雪健在《嘿,老頭》中扮演的劉二鐵,和黃磊扮演的兒子之間最初伴隨著吵架與互看不順眼,父子之間各自藏著對抗的內力,一旦一方的實力徹底減退,對抗變成了握手言和。蘇家與劉家不同的是,蘇明玉作為蘇家小女兒,在遭受母親不公平對待的同時,也承受著父親視而不見的冷暴力。她身上插入的是雙刃劍,遠不是男孩子自青春期開啟的處處與父親作對的人之常情那么簡單。青春期成長的痛可以隨著子女長大理解父母而消弭,來自于家庭內部的持續長久性創傷怎么可能輕易愈合?阿爾茲海默癥不是編劇筆下的金鑰匙,可以開啟人世間一切銹跡斑斑的鎖。倪大紅和李雪健,一個扮演人間極品式的父親,一個扮演我們司空見慣的父親,他們用教科書級的演技讓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劇情“臣服”在情感之下,也將中國式父子(女)關系的文化傳統和盤托出。
在中國人的人文倫理觀里,父慈子孝的倫理親情滲透到骨髓里。在父子關系問題上,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觀點更是要讓子女低到塵埃里,所謂“天無二日,家無二主,尊無二上”,即便是子女勸諫父親的過錯,也是“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在《都挺好》里,兩個兒子對父親的無理要求逆來順受。反倒是小女兒,因從小受母親不公平待遇練就了堅強的反抗意志,她不懼父親權威,追求獨立和自由。她身上更具備西方傳統倫理意義上對權力意志反抗的個體本位思想,她是個努力抗爭的發光體,照亮了自己,突破了父權意識的各種約束和羈絆。
所以姚晨扮演的蘇明玉,干練、灑脫、不近人情,有著快意恩仇的江湖氣。她又像揮劍斬向舊家庭傳統的堂吉訶德,一腔怒火,無所畏懼。在她身上我們看到了對“愚孝”的質疑,對兄長毫不留情的批判,僅這兩點,在中國家庭劇歷史上已是突破。本來大篇幅展現父女關系的電視劇少之又少,《都挺好》又是從女兒的角度去審視、反思、對抗這層關系,“父愛如山”“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種種父女常情在《都挺好》里倒顯得奇怪。
在美劇家庭劇里,“父母皆禍害”話題一直是編劇屢試不爽的法寶。《絕望的主婦》里,每一個主角女性背后都有著糟糕的原生家庭,而她們現在所構建的家庭,也因為各種各樣的問題影響著叛逆的下一代。家庭劇是社會文化的縮影,美劇與傳統西方文化一脈相承。西方文學中的“弒父”主題一直經久不衰,父子沖突蘊含著新生力量推翻陳腐舊力量的創新精神,下一代對上一代永遠是大膽而反叛的。
中國在飛速發展的進程中,社會傳統也受到了西方的沖擊和影響,具體到家庭關系里,把已經客觀存在的,卻永遠處在陽光照不進來的角落亮堂堂展現出來,是需要勇氣的。《都挺好》蜻蜓點水,欲說還休,點到為止。從蘇明玉對精神上的父親——她的老板兼師傅忠心耿耿的態度上也可以總結出,“父親至上”這種古老的東方倫理精神始終沒有變,為了報答這位領路人的知遇之恩,她心甘情愿把師傅擋在一切商戰的大后方。劇集最后,蘇明玉因蘇大強患病而徹底柔軟,她如騎士般揮劍的手還是要拉住父親時而抖動的手,甚至不惜暫別事業回歸家庭。更要命的是,父親向女兒示弱,樂于被女兒照顧,只因兒子們忙,對父母貼身的照顧還是讓女兒來吧。從極端的父親形象,到極端的父子(女)關系,《都挺好》既在挑戰傳統,又在為傳統增加合情合理的法碼。
困境二:
電視劇展現人物心靈史的
局限性
《都挺好》讓觀眾心生寒意的另一點是——家庭成員之間的恨意,蘇明玉與母親之間,郭京飛扮演的蘇明成與蘇明玉兄妹之間,他們深深的恨意讓從小在不缺愛的環境中長大的觀眾難以理解。現實情況是,多子女家庭,一碗水難端平是人之常情。父母愛的天平往往會向子女中較弱勢的孩子傾斜,或者是最小的孩子,或者是最需要幫助的孩子。如《金婚》《激情燃燒的歲月》《家有九鳳》這些年代劇里的父母,他們會有所偏倚,但對每個孩子都傾注全部心力。到了《都挺好》里,母親可以毫不掩飾地偏向于兩個兒子,為他們的學業和生活,把全家的生活資源分配殆盡。最小的女兒卻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母親的偏心導致大哥只顧自己,二哥恃寵而驕,小女兒對這個家充滿仇恨。蘇明成與蘇明玉從小就拳腳相加,成年后,蘇明成還習慣于武力解決問題,蘇明玉強悍的外表下實則對暴力充滿深深恐懼。這樣的情節設定,使得每一個人的行為動機都只能在“極端”的前提下去理解。蘇家雞飛狗跳,母親作為中心人物,她偏心的理由是蘇明玉屬于超生,她的到來,讓父母的工作大受影響,家庭物質生活也隨之跌入谷底。
個體遭遇時代創傷,是中國第六代電影導演鐘愛的題材,我們在賈樟柯、王小帥等人的電影里看到大時代背景下人的無奈與善意,而《都挺好》蘇家父母卻在用個體創傷來制造更大的傷害。這部電視劇原本是沒有年代感的,少有的回憶情節,提到的一些家庭往事全部都是惡的根源——母親厭惡女兒的原因,舅舅極品一家如寄生蟲般依附蘇家的原因,在個體與時代的沖突下,人性惡的一面如此駭人。
看了原著小說才知道,蘇家兄妹全部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計劃生育政策未曾影響到這個家。母親偏心兒子們,以及對舅舅一家的無恥索取逆來順受,全部來源于她兒時的經歷——她本身就是重男輕女家庭的受害者,如今她又將這種不公嫁禍到下一代,并發揮到極致。從文學層面看,原著作者阿耐并沒有控訴時代傷痕的意圖,她著重描寫了女性在原生家庭中的心靈史。從受害者到加害者的身份轉變,往往發生在“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婆媳關系里,母親對女兒的厭惡、嫌棄,按電視劇里的說法始終難以解釋得通,在原著小說里對母親心理重構、解讀之后,似乎讀懂了這個女人:這次生育于她是交換、是利益,更是恥辱。她把自己釘在了婚姻內的恥辱柱上,女兒作為附屬品,得不到她的愛,更享受不到家庭的溫暖。
小說可以將心路歷程的曲徑深幽、峰回路轉盡情鋪陳升華,電視劇卻有著影像難以完整地呈現心靈史的短板。除了蘇母對女兒的不愛在電視劇里顯得不合常理,蘇明玉最后與父親和二哥的和解,小說與電視劇也截然不同。在原著小說里,蘇明玉與父親哥哥們是否和解,并未明確交代,開放性結尾讓讀者可以從不同角度去生發想象。電視劇里,很多觀眾從劍拔弩張的第一集就預料到最后一集會以和解收尾。上星播出的電視劇具有廣場屬性,全國觀眾在同一時段欣賞同一部電視劇,朋友圈里刷著同樣的話題,特別是與現實生活息息相關的家庭劇,結局不一定多圓滿,但一定是“以和為貴”。
圍繞著“和”字,國產家庭劇誕生了一批有溫度的品質劇。與《都挺好》出自同一個制作公司的《父母愛情》,和《金婚》一樣,都是跨越50年歲月變遷的年代劇。于平凡歲月里,在細水長流、磕磕絆絆的生活中,有喜悅有悲傷。這類電視劇自帶濾鏡,濾去了家庭生活中人性“惡”的一面,矛盾與爭吵涉及不到根基。它們是藝術上真實的柔光版影像,照亮了生活的陰暗面。也有《雙面膠》這類正面展現婆媳關系無法調和的家庭劇,雖說婆媳矛盾亙古有之,一些家庭劇也愛將婆媳矛盾夸大化狗血化,《雙面膠》卻難得的呈現出一種真實的無力感。
《都挺好》勇敢地撕開了現實生活中真切存在的家庭傷口,就像我們都喜歡看調節家庭矛盾的真人秀節目一樣,想從形形色色的家庭內部爭斗中窺探世相萬千,至于能否調節好,誰的心里都沒底。家庭成員的矛盾,家庭關系的傷痕,往往都是陳年舊傷,需要他愈更需要自愈,有的有解決之道,有的永遠無解。《都挺好》的調門可能有點高,就像《皇帝的新裝》里的孩子,拋出了大家心知肚明的問題,卻又不得不自圓其說。但它一定在家庭劇歷史上貢獻了幾個特別出彩的人物形象。
(有刪節,原文見《中國作家》影視版2019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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