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劉賀》 辛德勇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6年10月出版
深圳晚報記者 李福瑩
近年來,最被廣泛關注的考古發現非江西南昌西漢海昏侯墓莫屬,它也順理成章地躋身2015年全國十大考古發現,海昏侯的“知名度”不斷升溫。墓主人劉賀的傳奇經歷和墓中出土的精美文物,成為業界關注和坊間談論的焦點。
2016年,隨著考古成果的不斷披露,北京大學歷史系辛德勇教授出版了《海昏侯劉賀》一書。辛德勇治秦漢史多年,不僅關注秦漢時期的歷史地理問題,也關注此時期的政治史相關問題。2015年,辛德勇出版了《制造漢武帝》,集中論述所謂漢武帝晚年的政治轉向問題,引起學界廣泛討論。
從西漢政治史研究的角度看,《海昏侯劉賀》是辛德勇對《制造漢武帝》的延續,是一部有關海昏侯及其時代的學術研究著作。書中對漢武帝晚年以來的重大歷史問題均有涉及,諸如巫蠱之禍、嗣君確立、霍光專擅等;同時,作者針對考古發現的大量隨葬財富、“海昏”的釋義等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獨到見解。辛德勇表示,這本書的研究不求翻案,只為求實。
劉賀為什么會被封為海昏侯?
海昏侯是漢武帝劉徹的孫輩,所生活的時代距漢武帝時代不遠,更準確地說,是漢武帝晚年政治局面的延續。辛德勇認為,研究海昏侯劉賀的人生軌跡,要立足大的時代背景,去觀察他身上的各種政治角色——昌邑王、漢廢帝、庶人、海昏侯等,才不至于偏頗。
在書中,辛德勇檢讀《史記》《漢書》等基本歷史文獻,帶領讀者延伸視野,從劉賀的父親劉髆乃至他的祖父漢武帝劉徹談起;談到擁立劉賀登上帝位、同時又廢黜他帝位的權臣霍光;還講述了封授劉賀為海昏侯的他的侄子漢宣帝劉詢的故事。他以文獻記載的劉賀生平為基礎,結合出土文物,通過豐富細節,向讀者展示了海昏侯跌宕起伏的一生;同時也總結出,劉賀之登基稱帝,立也霍光,廢也霍光,并不取決于劉賀本人有多優秀,或是有多昏亂,而霍光的陰謀和伎倆在《漢書》當中也有非常清晰的記載。
對于“海昏”這個名字,一般認為是不好的稱呼,海是晦、黑,昏是昏聵、昏庸。辛德勇表示,這個講法上完全說得通,但是研究歷史問題,他不主張簡簡單單這么看。通過具體深入的研究,辛德勇認為存在一種可能性,漢宣帝安置劉賀做海昏侯是一種善意的表現,在這之前他是平民、庶民,而且作為囚犯軟禁。解禁出來封為諸侯,作為列候比諸侯王低了一個級別,但仍然是那么多人恭迎他的待遇,目的是安撫。
辛德勇深入闡釋,在當時,昏可能是用來表示西南方位的詞。古人非常重視冬至,除了現在所謂春節之外,最重要的節日就是冬至,皇帝要在冬至這一天舉行告天大典。如果以冬至為標志,就可以看到太陽處于旦和昏的時刻,一個在東南一個在西南,昏就在西南方向。
海昏之所以叫海昏,海是西邊,昏是天色昏黑的時候,天色昏黑的時候太陽在西邊,所以根據太陽的方位確定的海昏就是鄱陽湖的西邊。在西漢的北方,離昌邑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縣就叫東昏縣,昏字很可能是當時地名用的通稱。很多地名都會用同樣一個詞表示某種意義,例如我們經常看到的南陽、東陽、襄陽。所以海昏里的“昏”有這種可能,是當時地名的通稱。
劉賀是情趣高雅的君子
還是“行昏亂”的“廢帝”?
海昏侯墓出土文物中最直觀的印象是財富和竹簡。很多人首先會對大量黃金制品以及巨額錢幣等財富的地域來源產生疑問:這些財富是從哪里聚斂來的?西漢的海昏侯國是不是像墓葬中的財富所顯示的那樣富庶?
針對這個問題,辛德勇在書中從劉賀的經歷展開分析,關注劉賀生活的地域環境。劉賀曾生活在三個地區:昌邑國、首都長安以及海昏侯國所在的豫章地區,而其財富來源問題正是與這些地域當時的經濟發展與交通狀況相關。
海昏侯墓中還出土了許多的諸如所謂“孔子屏風”(實為矩形銅鏡鏡背),或屬《易經》《禮記》《論語》等儒家經典的簡牘(其中有些內容還有待進一步認證),以及樂器、兩周銅器等。于是,有論者便據此證明劉賀其人本屬循規蹈矩的正人君子,并且情趣高雅,愛好音樂、喜歡收藏,具有很高的儒家文化修養;并試圖以此推翻《漢書》等傳世典籍有關劉賀“清狂不惠”“動作亡節”之類的記載,認為盡屬霍光之輩肆意厚污。
辛德勇認為如此簡單地闡釋出土遺物,恐怕嚴重脫離實際。儒家經典,在當時的皇家子弟教育中,早已成為一項基本的內容——昌邑王劉賀的老師王式,就明確講過他“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的情況。其實早在劉賀之前,劉賀的父親老昌邑王劉髆,甫一受封,漢武帝就指令“通《五經》”的夏侯始昌給他做“太傅”。
出土文物顛覆文獻記載
或僅是豐富歷史細節?
青銅器、絲織品、黃金制品,以及上千枚具有文獻價值的竹簡,海昏侯墓出土的大量文物令人眼花繚亂。一時間,很多人認為這些文物的出土,將顛覆文獻記載,改寫歷史。
如何看待這些文物的價值?從它們身上能夠獲得怎樣的信息?辛德勇認為,就中國的實際情況而言,進入傳世文獻記載比較清楚的時段之后,若是就重要的政治史進程、重大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重要人物的歷史活動和屬性等問題而言,考古新發現,大多會起到補充細節的作用,而通常很難對歷史文獻的記載做出根本性改變。如果總是期望通過某項考古發現來顛覆對歷史問題的認識,往往只能淪為空想。
辛德勇說,考古發現,可以豐富和印證歷史文獻的記載。同樣,歷史學的研究則可以更加深入探討文物背后的故事。所謂“二重證據”,是一種研究方法,更是歷史學與考古學相互促進的一種境界。但研究中國古代自春秋戰國以來的歷史,其中絕大部分問題,最重要的基礎,還是傳世基本文獻。正如他在書中總結的:傳世典籍與考古新發現(包括新出土文字史料在內)的關系,總的來說,類同主干與枝葉,首先把握住主干,才能更好地梳理清楚枝葉。研究者不宜抱持對立的態度看待二者,更不宜顛倒主次關系。
海昏侯墓出土的大量文物,對歷史研究的促進作用無疑是巨大的。辛德勇說,學問需要平心靜氣地做,要花費很多工夫,才能推動學術研究取得進步。對古代器物的研究是這樣,對歷史人物和歷史活動的研究,更需要潛心積累,不要過多指望依賴某一新的發現來陡然改寫什么、顛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