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武俠小說,專喜歡挑快意恩仇,或遠避塵世的段落來看。看《天龍八部》,就喜歡看段譽滿世界追著王語嫣跑,還喜歡看蕭峰在少林寺階前冷笑:“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看《神雕俠侶》,只愛看楊過和小龍女在古墓中的時光;看《倚天屠龍記》,就喜歡看張無忌的奇遇,心里對在放學路上撿到幾十塊買模型飛機的錢充滿了無限的向往。那些華彩的、向上的段落,共同構成了理想中的五光十色的武俠世界,浪漫而恣肆。直到歲數稍長,才看懂了每一位俠客的人生中,華彩只是浮泛其上的一抹亮色,底色都是悲涼。
武俠小說在大陸的命運可謂跌宕起伏,從人人喊打到登堂入室,前后不過二十年時間。貶得太過,捧得過高,都很滑稽。有人說俠是自古就有的精神,言必稱刺客、游俠列傳。但翻開《史記》,看看專諸、聶政、要離、豫讓、荊軻的命運,就知道所謂俠,絕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業,它簡直慘透了。專諸被侍衛砍成稀巴爛,聶政的尸體被暴曬、豫讓給自己毀了容,連妻子都認不出他,要離自損一臂,又喪盡妻兒,都是苦人。
至于荊軻,知道自己要去刺殺秦王嬴政,要豪車,要龍肝,要美酒佳肴,要美女傍身,過了好一陣子,才一副凄楚的樣子,念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圖窮匕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和其他入了列傳的人一樣,不過是霸權的工具罷了,需要買他的人心,斬良馬取肝、斷美人腕都能做出來,若入了彀,豁出去的是自家性命,唯一僅有的,命。
到了秦朝,哪里還敢有什么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果然,一入了漢,大俠們都無比乖巧。郭解年輕時殘忍好殺,鑄私錢、掘墳墓,無惡不作,到老修得一副菩薩面孔,處處與人為善,極盡乖巧,自己的姐姐的兒子被殺,也能忍得住,幫人解決了困難,明明是自己的功勞,也要把它推給鄉里的耄宿,甚至不乘車過縣衙,事不辦成絕不吃人酒飯。規矩到這個程度,朝中還有衛青這樣的紅人說和,結果怎么樣?誅族。
再往后,就只能在傳奇中、在梁山上、在狐仙故事、在市井傳聞、在民國大案中尋找俠了,果然俠嗎?卻也不見得。說我們的文化中自古就有俠的人,不能回避一個事實,那就是它是被主流皇權話語壓制的,地下潛流涌動的那部分,是不可以公開言說,完全不同于武士道、騎士道的一種地下的價值追求,俠以武犯禁,這個“禁”字的內涵不會因時間的推移而逐漸縮小,只會越擴越大。
俠的生存空間本來就有限。清末民初時的武俠作品,動不動就是世外高人,多少輩、多少輩往上的門派前輩,任誰都搞不清這些人這一生都躲到哪里去;要么干脆就是歷史人物的武俠化,常遇春馬踏貢院墻,戳槍破炮,摔走炮臺,扯天子半幅龍袍,揪袍捋帶,酒潑太師,杯砸懷王,單膀力托千斤閘,摔死金頭王、砸死銀頭王、槍挑銅頭王、鞭打鐵頭王,二十七座連營一馬踏為灰燼,只能當小人書聽,當不得真;要么干脆就是仙俠游走人間,一掌劈開山巒,祭出法寶能遮天蔽日,一看就是現實秩序已鐵桶一般,禁區太多,干脆寫神人,既給大家跳脫現實的片刻解脫和降維打擊惡人、奸佞的快感,又不犯現實中的權力者的任何忌諱的市井智慧。
從還珠樓主到朱貞木,大抵都是這些套路。到了王度盧,又有變化,他寫的人物,不是在偷盜、夜探的路上,就是正在栽贓和反栽贓。思凡的大小姐、心狠手辣的黑道、遠居邊陲的異人、廟堂之上的顯貴,好像都沒啥正經事,來回折騰,反正最終好人有好報,壞人總會有應有的懲罰,他們的獎懲早在成書之前就決定好了,作者知道,讀者知道,所以如今看來書中的所有人物的行動都是徒勞(in vain)而已。
木偶嘛,就像古龍在一篇《序言》中所說,太追求故事的新奇怪誕而淹沒人物的武俠小說,最終都早早讓讀者破了局,那其中所有人物的言行舉止,他們的過去、未來對于讀者來說,就全部都是徒勞。這里既然并沒有可信的人物,自然也不存在所謂俠,只有奇詭到不合情理的故事罷了。不過他們的努力都是遺產,在金庸和古龍那里綻放出了奇異的光彩。
金庸最初寫傳說,寫脫胎于傳統敘事話語的人,于是有了《書劍恩仇錄》。這部不消說,處女作被詬病最多,除了翠羽黃衫和香香公主這樣為信仰而行動的女性還算真實可信以外,其余的所有人要么是受欲望的火焰炙烤的廢人,要么是不足取的莽漢,要么是天真的白左般的社會改良主義者。他們設立了一個目標,折騰了一些毫無相干的事,最終失敗了。俠不俠的,看不出來。
第二部是《碧血劍》,金庸寫基于歷史事實的虛構,直擊袁崇煥被殺,明朝自毀長城之事的翻案之作,恨不得讓袁承志帶領一眾武林中人直接奔赴抗爭第一線,把后金軍隊逐出中原,還讓袁承志當了回歷史見證人,救了位崇禎的九公主。也就是這樣,起筆氣勢多宏大,大歷史時代的弄潮兒,最后學了身武功,沒做成啥事,退隱了。他不可能做成什么事,為什么?有一道歷史、社會的禁制紅線在管著他和所有武俠人物,過了就太假、太虛,就成了挑糞工想象皇帝的糞叉一定是黃金的。
金庸又試了各種寫法和角度,希望可以突破這條紅線,把武俠人物安置在歷史的大背景下,讓他們真實可信的去行動,而不致再次淪為故事中可有可無的過客,最終不是歸隱就是一事無成。他把胡一刀的故事寫成了“《竹林中》式”的推理故事,把他兒子的故事寫成了人性的弱點之我就是愛臉。
在《射雕英雄傳》里,金庸短暫地成功了,他讓對蒙古大汗有功的臨安府少年娶了江南大名士的女兒,以愚魯之資習得上等武學。但請注意,在整篇小說里,讓郭靖擔得起“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絕不是降龍十八掌,而是兵法書——《武穆遺書》。他們夫妻的俠之大者,約等于護國良將,這就是俠的話,那江湖中那些情仇恩怨,就沒什么好俠不俠的,想要行俠仗義,最好不過是考武狀元,這是這部小說的邏輯。而且從這一部開始,金庸幾乎每一部小說都離不開一連串的小概率事件,讓人覺得如果必須要運氣好到爆,好到人生經驗絕對無法復制才可稱為俠的話,那賭運正旺時的軒轅三光就是最武俠的人了。
武俠,看似會武才能行俠,但武術畢竟無法取代正規軍事訓練,一兩個俠客功夫再如何震古爍今,也不能抵擋一隊正規軍的突擊。武多拿來干什么?作奸犯科,偷雞摸狗,尋仇報復,如此而已。練到登峰造極,或許可以擁有一點不容侵犯的消極自由,和以武學領悟為象征的人生境界,《笑傲江湖》就是這么一回事??催@群人兜兜轉轉,爭取的無非是江湖中一點權力,又不能登于廟堂,總疑惑他們老老實實去考個武狀元不好嗎?拿大把時間去追求一個荒謬的目標,這是很多武俠人物的觀感。
最后的最后,金庸寫《鹿鼎記》,最不愛學武、最偷奸耍滑、最不學好的憊懶人物,反而權力最重,威儀最隆,牌面最廣,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在諸多勢力中左右逢源卻又不迷失本心(緊抱全天下最粗最硬的大腿),讀的時候才覺得感覺對了,韋小寶這樣的人物登入廟堂不讓人覺得突兀,但偉光正的大丈夫煞有介事地闖蕩江湖常常覺得荒謬可笑,這中間的差別就在于兩者跟權力體系的關系。
古龍就更直接,他寫的來來回回,都是自己想象中的江湖,在那里俠客是亟待成為明星的練習生,他們也有情欲、有物欲,想成名,想發大財,他們破案、報仇、四處惹事生非,不是因為外力,只因為他們想。古龍直接抽走了社會結構中最重要的權力一極,留下的是簡化的、架空的社會模型,他回避了最尖銳的沖突,只突出人。有時候,他筆下的人物也犯懶,也想躺著什么都不做,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只因為他們想躺著退隱江湖。
不論是金庸還是古龍,總讓人覺得他們的小說,最終都會讓江湖中人離開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深入人心,就讓人知道原來所謂俠,是這么不自由,他們也跟上班族一樣,是身不由己的,并且最終要尋一個解脫(退休),他們“胡為乎泥中”?武俠小說家們最愛說的就是人性。他們要寫出幾個經天緯地的經典人物,用所作所為來重新定義俠,讓人們發現其中的浪漫和情懷??上?,這其中的不自由和齷齪,真是隨處可見,絲毫看不出有什么好來。
因為俠的底色是游民文化,按照王學泰先生的說法,是隱性社會的一部分,是三教外的另一教。古往今來,游民登堂入室者有,但結局多不太好,唯一好的一位朱洪武,得踐大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矛頭指向游民,他太知道這些人是如何像泥鰍一樣鉆活了鐵板一塊的社會結構,對于當權者來說,這是一種明目張膽的破壞。這就是俠的底色,是它的現實生存環境,導致作者在小說的世界里也無法肆意放縱自己的想象,他們只要略多想一層,就會觸到透明的天花板,上面的標識告訴他們俠的高度只能到這里,再往上是廟堂,是權力,是顯性社會的公共秩序,和他們毫無關系。
在被譽為“金庸之后武俠小說的最大收獲”的《城邦暴力團》里,張大春直接寫游民,寫各種結社和歷史掌故,寫游民的掙扎和自救。把歷史的八卦當說書故事一樣,和庸常的現實相對照,仿佛一切都只是人在大歷史中的奮力一掙后的微小波瀾,太現實了,也太俠了。俠就是這樣吧,在大浪打來第一個自救的勇者,是不滿足于庸??傁胪诰螯c什么的有心人,是任性使氣總想拓展個人生存空間的不滿者,是老子就愿意這么活著,是你們誰也管不著。
俠是來來往往的人們心頭一點念想,是在被壓榨,被剝奪,被侮辱的人們心中燃放的一根爆竹,是深冬寒夜的世間,孤靜小巷中的一盞微光。它不驚天動地,它很世俗,沒有它一樣活著,但有了它,心里要自在得多。它或許真是自古以來,從來就有的一種精神,但學者們說錯了,它不寫在史書里,它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