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追求自己的利益這一功效主義原理也是經濟學、社會生物學等科學的基本預設。關于經濟學中的理性人追求“利益最大化”,我們已經說了一點兒。與此相似,新達爾文主義聲稱生物所“追求”的是最大化其基因復制。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寫了一本著名的科普書,題目叫作The Selfish Gene,《自私的基因》,大意是說,自然選擇的單位是基因,生物個體,包括我們自己,都只是基因復制自身的“生存機器”,而基因則是這臺機器的“發動機”。從長時段的自然選擇的角度看,只有那些善于保護自己和復制自己的基因留存下來,也就是說,只有那些“自私的”基因留存下來,“成功的基因的一個最突出的特性就是它的無情的自私。”生物個體作為基因的載體,體現的只能是基因的特性,“凡是經過自然選擇進化而產生的任何東西都會是自私的”,我們人類既然也是長時段自然選擇的結果,理所當然,“我們的本性生來就是自私的”。〔3-4頁〕
[英]理查德·道金斯 / 盧允中 等譯 / 中信出版社 / 2012-9
政治學、倫理學、經濟學、生物學,各方各面的支持造就了人性自私論的強勢。而在當代中國,自私論的泛濫還有社會緣由。本來,自私自利,私和利這兩個字,在中國思想傳統中,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中國是個君子國,君子喻于義,都是重義不重利的。到了新中國,自私更成為萬惡之源,資產階級最自私,小資產階級比較自私,共產黨大公無私,吃喝住用都由公家提供。到新新中國,中國人更加進步,不僅行為不可自私,自私的念頭也要不得,為了盡快實現天下為公的共產主義世界,全民“狠斗私字一閃念”。誰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到了最新中國,觀念大逆轉,自私不僅從首惡的席位上退了下來,而且報章雜志上的評論似乎都把“人皆自私”當作人所周知的公理。我們普通人,不管在實際生活中是怎樣感知怎樣思考的,一旦發言論理,也言必稱人人都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仿佛言私言利的欲望壓抑了兩三千年,突然爆炸開來。
不過,街上人說“人都是自私的嘛”不一定意味著街上人當真都持人性自私論,那也許是一聲感嘆,感嘆自私是人身上固有的一部分,無論怎樣克服壓制掩藏,總難割除。實際上,我們固然聽得到“嗨,誰不為自己著想”卻也會聽到“人心都是肉長的”。
自私自利的事例,當然舉不勝舉。然而,生活中也頗不乏善良和友愛,更有人急公好義,甚至有人殺身成仁。這些該怎么用自私論來解釋呢?實際上,自私論理論家把他們的大一半努力用來解釋怎么會出現利他行為。道金斯聲明,《自私的基因》這本書的根本目的就是探討“自私與利他的生物學本質”,〔2頁〕解釋為什么盡管成功的基因都是自私的,而我們卻會看到“有些基因為了更有效地達到其自私的目的,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會滋生出一種有限的利他主義。”〔3頁〕
利他只是表面現象,隱藏在這些表面現象之下的深層動機實際上是自私,就像表面上看起來太陽環繞地球旋轉,實際上是地球在環繞太陽旋轉。前面討論過“看不見的手”,其理路就在說明自利動機怎么一來就產生利他這類表面現象。擴展開來,這就是互惠的利己主義: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按西洋人的粗俗說法,就是you scratch my back and I scratch yours。達爾文一向思考周全,這位進化論的創始人早就想到演化論會帶來怎樣解釋利他行為的難題并嘗試“完全從自然史的角度”加以解決:雖然人像其他生物個體一樣從自利開始,然而,“當部落成員的推理能力和料事能力逐漸有所增進之際,每一個人都會認識到,如果他幫助別人,他一般也會得到別人的幫助。從這樣一個不太崇高的動機出發,他有可能養成幫助旁人的習慣。”達爾文雖然嘗試這條思路,但他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后世的生物學家沒有超出這條思路,例如,喬治·威廉斯認為:“一個能使他的朋友最大化和使他的敵人最小化的個體將有著進化上的優勢,……我認為這種進化上的因素已經強化了人類的利他主義和同情心,同時在倫理學上淡化了對于性以及侵略本能的接受。”沿著類似的思路,博弈論通過計算證明,在重復發生的囚徒困境中,博弈雙方采用某種合作策略即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的策略,與一味欺騙、背叛相比,對自己更加有利。從前很被批判過一陣的“吃小虧占大便宜”論也屬此類。
血親之間的利他行為難不倒自私基因說。狼爸狼媽如果只知道保護自己而不知道保護自己的后代,后代的存活概率就會低于它們的同類,它們身體里的基因流傳下去的概率就會較低;如果它們那些喝狼奶長大的子女繼承了只知道保護自己不知道保護后代的基因,這個血統就會逐漸被自然選擇淘汰掉。因此,我們見得到的動物,不僅具有保護自己的本能,也具有保護其后代的本能。實際上,從基因復制的角度看,在自己的生育力降低之后,保護后代比保護自己更加重要。于是,“神圣的母愛”就獲得了科學解釋。以同樣的方式,社會生物學可以解釋我們為什么常會熱心幫助親戚,它甚至能夠根據親緣關聯度計算出我們的熱心會是幾分,據傳說,人口遺傳學宗師霍爾丹曾說,他會為了救兩個親兄弟或八個叔伯兄弟罔顧自己的安危。
互惠的利己論能夠解釋大量的互助活動。而且,把互惠利己說倒轉過來,同時就解釋了報復——“以德報德以怨報怨”。其實,即使不了解高深的理論,誰都知道,我們有時候的確是為了自己得到好處或有可能得到好處才幫助別人。誰都知道,舍利求名有時是一種“間接互惠”。誰都知道,血濃于水,家長“護犢子”仍可以歸在自利范疇之下。
總之,依互惠利己說,我們平常所說的道德,我們平常具有的道德,其實根源于我們的自私。這一思路不涉及像孟子那樣的惻隱之心或亞當·斯密那樣的同情心,這對建構理論來說是個優點――利己之心本身能產生利他的后果,不需要另設一個平行的原則,而凡是設定一雙對稱平行原則的理論其實都沒有真正的解釋力。
道金斯像 陸林漢 繪
然而,仁愛似乎并不盡于互惠的利己,還有一類“純粹的利他行為”:默不則聲的奉獻,在發生海難時讓別人上救生艇而自己留在行將沉沒的船上,總之,那些怎么看都看不出對自己或自己的后代有好處的利他行為。神圣的母愛不都是護犢子,也曾有母親支持兒女舍身就義。我再舉個有爭議的例子――一個巴勒斯坦青年身上綁了炸藥去施行自殺性襲擊。你可以認為這種行為錯誤、愚蠢、罪惡,但要把它解釋成自私可不容易。基因理論幫不上什么忙,這個青年沒留下也不會再留下任何基因。博弈論也用不到這里——他從此再沒有重復博弈的機會了。“養成了幫助他人的習慣”這樣的解釋在這里也顯得過于軟弱。達爾文對自己的這一思路不滿意,這是有道理的:這位部落成員憑什么認為他幫了別人會得到別人幫助?憑以往的經驗?但在尚無這種經驗之前,第一次利他行為從何而來?“即使一個人人無私的部落能勝過一個人人自私的部落,但難以看到一個部落一開始是如何達到人人無私的境界的。”如果沒有一開始的利他行為,威廉斯所說的“強化了利他主義”也就落了空——你得先有點什么,才談得上強化。我們尤難想象,在平日瑣瑣碎碎的事情上,大自然教給我們依自私的原則行事,凡事斤斤計較,而在生死存亡的根本大事上,自然卻變得糊涂起來,聽任我們依惻隱之心之類的“壞習慣”去舍己救人。引進宗教信仰也面臨同樣的困難,因為我們本來就是要問,如果人本性自利,而不是利真主,那么為真主獻身的宗教感情是怎么產生的呢?
惻隱之心、仁愛之心、宗教信仰,這些在什么意義上可以被視作派生的東西而不是源始現象?
好吧,讓我們設想社會生物學成功地發現了某種機制,可以解釋自利如何導致所有這些,亦即,表明惻隱之心、仁愛、友愛都對我們自己更加有利,但這樣一來,我們又需要反過來解釋為什么存在著那么多邪惡和“過度的自私”。上面說,把互惠倒轉過來可以解釋報復,現在,困難則在于解釋過度報復,那種同歸于盡類型的報復——報復者自己再也得不到任何好處。被基因調教好的人應當自私得恰當好處,他怎么會過度自私?弗洛伊德以及一些功效主義者把過度自私視作急功近利,即不能為長遠利益克服近期利益,然而,人怎么會發展出不顧長遠自私的動機、感情等等呢?再說,我們要跟著凱恩斯問:長遠有多遠?
道金斯與其他社會生物學家從基因自私人類個體自私出發,難免認為需要費力解釋的是人類的利他行為,其實,“自私的基因”需要費心解釋的,何止無私、友愛、慈善?別忘了,人類還有那么多“不必要”的貪婪、邪惡、殘暴。一群非洲獅撕扯斑馬的場面也許有點兒血腥,但也只是“有點兒”而已——鏡頭中,別的斑馬在幾步外悠然吃草,它們知道獅子只是要飽餐一頓,并無殘暴濫殺的本性。人就不同了,系著紅臂章的年輕人在車站廣場把一批一批的“壞人”暴打至死,遠遠近近的路人各個膽戰心驚,哪怕他們知道自己對滿足這些年輕人的自利毫不相干。間斑寇蛛織網捕蟲也許體現了一段機心,但沒有哪只蜘蛛曾織下天羅地網,把成千上萬敢說句真話的讀書人盡收網中,讓一整個民族從此斷絕了獨立思考和真率。生物學該怎么解釋人對他人的羞辱?哪種動物會羞辱同類?人的仁慈大度很難用自私來解釋,人的貪婪、殘暴、陰險又何嘗能用自私解釋清楚?
社會生物學連同博弈論把眼光集中在自私與合作或利他上,有其道理,這道理同時也是其局限。我們在倫理生活中所關心的,當然遠不止于自私與合作。人性中有很多比自私自利嚴重得多的缺陷,比如人的貪婪、陰險,比如專制者的殘暴。很多邪惡并不來自利己的動機,事實上也并無利己之效。沒聽誰說列寧、希特勒自私自利。跟殘暴狠毒大奸大惡比,自私不過是些小奸小惡,瑣瑣碎碎摳摳縮縮怪煩人的。反過來,合作也不是惟一的善好,有時它根本不是善好,“實際上,人們相互之間最殘忍的、最不人道的對立行為,都是標榜為深度‘合作的’那些人干的”。
本文摘自《何為良好生活》第二章第七節
陳嘉映 / 上海文藝出版社 / 2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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