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實現全國統一,諸葛亮在平息南方叛亂之后,于建興五年(227年)決定北上伐魏,臨行之前上書后主劉禪,即《出師表》,其中有這么一句話:然侍衛之臣不懈于內,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翻譯過來就是“然而侍衛臣僚在內勤勞不懈,忠心的將士在外舍身忘死,這是因為他們追念先帝的特殊恩遇,想在您的身上進行報答。”那么,諸葛亮為什么說劉備對季漢眾臣有殊遇之恩?
可以用魏延舉例子,劉備在漢中戰勝曹操后,當時大多數人的意見都認為張飛應當擔任漢中太守,但劉備卻意外的提拔魏延為漢中太守,并將魏延從牙門將軍升為鎮遠將軍。
劉備任用魏延守漢中,反常之處絕不僅僅是沒有選張飛而已,這其中反映出劉備本人,或者說蜀漢集團的用人準則。這些準則,選拔出了諸葛亮口中的“侍衛之臣,忠志之士”,并且充滿與時代對抗的理想化味道。
首先,魏延不是士族。
漢末,是士族的時代,所謂士族,就是世代為官的家族,這些家族在事實上使得選拔人才的方式變為了世襲,由于累世為官,他們壟斷了教育資源(書籍,老師),控制了上升通道(選拔族人、門生,或者與其他家族互相推薦),掌握了社會輿論(褒貶時政,品評人物,比如月旦評),最終霸占了大量的土地,成為了豪強。
到了漢末,這個階級已經無可避免地,必將成為統治階級,比如袁紹的家族,荀彧的家族,孔融的家族,楊彪的家族等等。
要想站穩腳跟,就得依靠士族、任用士族,把資源向士族傾斜,默認甚至制度化士族的特權,就可以換來他們的支持。
然而士族,在劉備的用人法則里,不具備特殊性,蜀漢的四大將軍,外加一個合傳的趙云,沒有一個士族,諸葛家雖然算士族,但是寒門而非豪門,雪球沒能滾起來,龐統和諸葛亮的情況差不多,糜竺糜芳是大商人。
在這一點上,曹劉的立場一致。曹操是堅定地與士族作斗爭的,他殺孔融,殺邊讓,放逐禰衡,這些都是當世名士,更重要的是,曹操用人的準則,是天下皆知的“唯才是舉”(雖然大權還是諸曹夏侯掌控)。
用今人的眼光看,當然覺得唯才是舉簡直是人盡皆知樸實無華的道理,難道不該這樣嗎?可是放到漢末,唯才是舉就是在切士族的蛋糕,士族要的是壟斷仕途,讓本階級永遠有官做。一旦唯才是舉,不管什么出身的阿貓阿狗,都有可能躋身統治階級,他們的蛋糕就小了,他們的特權就沒有了。
唯才是舉,對那個時代來說,簡直就是在倒行逆施,因此曹操一死,曹丕馬上跟士族妥協,士族擁護他當皇帝,他則實行士族代表陳群設計的九品中正制,而這一制度,就是將士族對仕途的實際壟斷,制度化,明面化。
這就是士族的時代,蛋糕都是你們的,只要把皇位給我留著,曹魏也就從寒族政權變為了豪門政權,最終被一個根正苗紅的大士族-司馬家取代。
在這一點上,蜀漢可以說堅持得更加徹底,劉備的繼任者諸葛亮,治理蜀漢最亮眼的一筆就是他執法嚴明。
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外連東吳,內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極,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也。
而揮淚斬馬謖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自己最親近的人犯了錯都殺,你們士族犯錯還會放過嗎?誰都別想著有特權,這樣一搞,蜀漢的百姓能不愛他嗎?大士族能不恨他嗎?
曹魏妥協,蜀漢堅持,這種堅持源于劉備,承于諸葛,帶有明顯的理想主義色彩,是在與時代對抗。
可以在蜀漢君臣的身上,找到很多更貼近人性本身,更遠離其所處時代的價值觀,使得現代人很容易對遠在1800年前的這群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其次,魏延不是益州人。
漢末,中國的所有重心都在北方,蜀漢和東吳是妥妥的地方政權,而作為地方政權,就要面對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政策要不要向本地人傾斜?尤其是,要不要對本地士族傾斜?
站在本地人的角度來看,這是他們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你用他們的地方做基本盤,他們卻得不到半點特權,甚至還被排擠,還想他們支持你?做夢。
而站在外來政權的角度來看,如果它的政策向本地人傾斜,那么久而久之,這個政權就會變成一個本土政權,還是個本土地方政權,那還有北伐中原的能量嗎?
蜀漢和東吳都是外來政權。蜀漢的基本盤是益州,高層則是劉備從北方,從荊州帶過來的老班底。東吳的基本盤是江東,高層則是孫策帶過來的淮泗將領。
然而兩國可謂背道而馳。孫權走的是一條徹底的本土化路線,把自己的政權和江東士族牢牢地捆在一起:比如吳郡四大家族顧陸朱張,這些姓氏在吳書里一抓一大把。
這樣做的好處是,東吳政權十分的穩固。一旦有外地入侵,本土士族將會沖在第一線,因為這是他們的政權。而壞處就是,他們對于天下的興趣并不大,偷襲荊州襲擊盟友也是為了保全自己全據長江避免被順流而下攻擊,所以東吳的對外戰爭可謂極其拉胯。
因此孫權最不討喜的地方不在于他是孫十萬,而是由于他徹底的本土化,使得東吳政權最先喪失了統一的能量。
蜀漢集團恰恰相反,堅持不以益州人為主。益州兩個門戶,東邊的荊州,坐鎮的是從北方帶來的關羽,北邊的漢中,坐鎮的是從荊州帶來的魏延,沒有益州人的位置,這也是選魏延不選張飛的原因之一,北方、荊州各選一個代表。
與第一條不向士族傾斜一樣,諸葛亮也忠實地繼承了這一原則,他身邊的近人,馬謖,楊儀,他的接班人,費祎,蔣琬,姜維,通通不是益州人。
這樣的壞處就是蜀漢集團內部矛盾重重,本地人的反抗從未停止,最后勸降劉禪的譙周就是本土士族的代表,盡管對于諸葛亮本人,譙周十分推崇。
而好處就是,蜀漢這個政權,從未喪失過進取心,奪取益州之后,是得漢中,進攻襄樊,托孤白帝之后,是平南中,連年北伐。
用天下的人才,是為了得天下,興復漢室不是政治口號,而是劉備塑造的意識形態,偏安一隅,是蜀漢從來都不能接受的。
很多人不理解北伐,為什么差這么多卻不停地主動進攻?因為人才班底會老,外來的,也會慢慢地變成本地的,久而久之,蜀漢也會走上東吳的老路,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本土化政權。
最后,魏延的資歷淺。
在被提拔為漢中太守前,魏延僅僅從劉備入蜀才開始有記載,以部曲隨劉備入蜀作戰,因為數有戰功,遷升為牙門將軍。
蜀漢這個政權,可以說是爆炸式增長的。建安十三年(208年),劉備還在荊州被曹操攆著跑,建安十六年(211年),已經開始入蜀了。
這樣的擴張速度,對人才的供給是個巨大的考驗,或者說,這是對劉備的眼光和姿態巨大考驗。劉備當初可以向一個小自己二十歲的年輕人請教今后的路該怎么走,如今就可以把一個毫無背景的將領放到封疆大吏的位置。
而從結果來看,劉備認可魏延,不認可馬謖,看人的眼光之毒辣,可見一斑。破格提拔所要面對的壓力自不必多說,放到劉備身上反而不是最大的亮點了。
綜合以上三點,劉備用人,包括繼承他政治路線的諸葛亮用人,是擁有極強的對抗時代的理想化味道的。
本應該傾向于士族,但他沒有;本應該傾向于本地人,他也沒有;本應該按資排輩,他還是沒有。頂著時代的壓力,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也認可興復漢室,你就放心來,他更不會猜忌,動不動就殺人。
所以,諸葛亮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各位“侍衛之臣,忠志之士”,各位非士族,非益州的人才們,如果不是先主,你們大概率沒法出人頭地,不是你們能力不行,是時代的限制。
實際上,劉備這個人的理想化色彩,還不僅在于他的用人準則。在官比匪惡,人人屠城的三國時代,襄陽的老百姓卻自愿跟著劉備走,注意,不是劉備要遷他們,因為百姓被遷在這個時代是稀松平常的,而是這些百姓自愿跟著劉備逃。
哪個軍閥是愛民的?哪只烏鴉又更白一點呢?歷史告訴我們,劉備確實不一樣。
在上下相疑,信任危機的時代,劉備卻對跟隨他一起起于微末的兩個白衣-關羽張飛,恩猶父子,幾十年來,沒有對命運的妥協,沒有被利益的腐蝕,未變。
君不見,荀令君與曹丞相分道揚鑣,陸遜出將入相死于非命,田豐準確地預言了未來,卻死于主公的面子。
在黃權投降曹魏之后,客觀地說出了錯在自己,不在黃權,善待了黃權的家人,黃權之子黃崇也為這份殊遇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當然,理想化,意味著現實強大的阻力,甚至可以斷言,在士族階級接管中國政權的時代,如果蜀漢不進行某種程度上的妥協,是絕無存活的可能的。
但,這又怎么樣呢?是非成敗轉頭空。當時間的尺度拉到兩千年,成敗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從故紙堆中看到了怎樣的人性光輝,這些光輝,將天空照得亮如白晝,不論古今。
在漢末代表新時代的士族,也已經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占據著北方的曹魏,偷襲盟友茍活的孫吳,終結了三國時代的司馬晉,和如流星般稍縱即逝的蜀漢,老百姓會更懷念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