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私權概念的再界定
(王利明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 教授 博士生導師)
關鍵詞: 隱私權 民事權利 具體人格權
內容提要: 隱私權在我國雖然已經得到廣泛承認,但是關于其邊界等問題仍然存在爭議,需要繼續研究。隱私權固然存在憲法上的基礎,但是主要屬于民事權利的范疇。它的具體屬性應當是具體人格權而非一般人格權,而且應當在我國未來的《人格權法》中得到規定。隱私權主要包括生活安寧和私人秘密兩個方面,未來隱私權的內容也應當以此為基礎進行發展和擴張。個人信息資料權不宜納入隱私權的范疇,它是相對獨立于隱私權的一種權利。
一、隱私權屬于民事權利范疇
從比較法上看,隱私權究竟是民事權利,還是憲法權利,不無疑問。在美國法中,隱私權概念提出后,最初是通過判例將其認定為一種民事權利。但此后,美國法院(尤其是聯邦最高法院)又通過一系列的判例,將其上升為一種憲法上的權利,創設了“憲法上的隱私權”(constitutional priva-cy),并將其歸入公民所享有的基本權利類型中,作為各州及聯邦法令違憲審查的依據之一。其中最突出的是法院根據美國《憲法》第4和第5修正案將隱私權解釋為是公民享有的對抗警察非法搜查、拒絕自我歸罪(self-incrimination)的權利。[2]1964年,Prosser將大量的侵犯隱私權的判例進行了歸納,從而形成了對隱私權案件的四分法。[3]1965年,在Griswold v. Connecticut一案中,正式將隱私權確立為獨立于第4和第5修正案的一般憲法權利。[4]1973年,法院又在羅伊訴韋德墮胎案(Roe v.Wade)中確認墮胎自由是憲法保護的隱私權,[5]自此以后,美國法正式將自主決定確認為隱私權的重要內容。但是,美國的判例法也仍然將隱私權作為侵權法保護的一項民事權利。總之,隱私權作為美國憲法中一項基本權利之外,也仍然是一項重要的民事權利。
大陸法國家在人格權發展過程中逐步借鑒了美國法中的隱私權概念,但這個過程是一個吸收、消化,并逐步發展的過程。例如,在德國,隱私權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逐漸地形成和完善。1983年,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做出了一個里程碑式的裁判,認為對抗不受限制的搜集、記錄、使用、傳播個人資料的個人權利也包含于一般人格權之中。[6]因而,隱私權成為民法一般人格權的重要內容。在德國法上,雖然普遍認為隱私權屬于一般人格權的范疇,但在司法裁判中,也認為隱私權屬于憲法權利的范疇。因為,一方面,隱私權產生于對憲法基本權利的解釋,憲法法院根據《德國基本法》第2條第1款的規定[7]承認個人享有人格尊嚴、肖像權、對自己的言語的權利以及包括私密和獨處在內的隱私權。[8]隱私權是憲法所保護的人格尊嚴的具體體現,保護隱私有利于實現憲法所確認的促進個人人格自由發展的目標。[9]另一方面,通過將隱私權與憲法上的基本權利建立起關聯,也提升了隱私權的地位。按照德國法院的看法,依據憲法原則,私生活領域受到保護,不能公之于眾。[10]因此,在德國,隱私權同時屬于憲法意義上的一般人格權及私法意義上的一般人格權的范疇。[11]
隱私權的這種雙重屬性對于我國隱私權的相關研究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我國也有學者認為,隱私應當成為憲法性的權利,只有將隱私權提升到憲法層面,才能體現出其應有的地位,并強化對隱私的保護。[12]此種觀點不無道理。應當看到,憲法作為一國的根本大法,應當對于一國公民包括基本民事權利在內的各項基本權利予以明文列舉。其作用包含兩個層面,一方面為公民的基本權利構建一個全面的體系,為公民基本權利的確定提供價值基礎。例如,憲法確認了公民的人格尊嚴、人格平等、人身自由受法律保護,這就為公民人格權的保護提供了基本的價值依據。如果憲法確認隱私權,將有利于對隱私權的保護。另一方面,憲法中的權利確定主要是為國家或政府設定一定的義務,如果在憲法中規定公民享有隱私權,則一定層面上確立了國家或政府采取措施保障公民隱私權的積極義務。從國外隱私權發展過程來看,一些國家將隱私權提升為憲法的基本權利是與所謂“國家積極義務學說”相一致的,[13]隱私成為憲法上權利可以為政府設置相應的義務,從而可以通過違憲審查機制來防止政府侵犯隱私權情形的發生,更好地促進公民隱私權保護的實現。
毫無疑問,通過憲法對隱私的保護是符合我國《憲法》的宗旨和原則的。雖然我國《憲法》未確立隱私權,但確認了公民人格尊嚴應受保護,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作為隱私權的憲法基礎。另外,我國《憲法》關于通信秘密的規定,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為是關于隱私權的規定。可以說,民法確認的隱私權是憲法保護公民人格尊嚴的具體化。從這一點出發,民法規定隱私權內容和憲法是不沖突的。所以,和其他民事權利一樣,隱私權當然具有其憲法基礎。但從隱私權保護的角度看,隱私權應植入民事權利的范疇,隱私權的保護應主要通過民事法律完成。將其歸結為憲法權利本身并無助于隱私權的全面保護,也無法替代關于隱私權的民法規范。筆者認為,不宜將隱私權作為一種憲法權利。其原因在于:
第一,隱私權如果是一種憲法上權利,則應當在憲法中做出特別規定,這就需要通過憲法的修改來實現這一目標。由此帶來的問題是,人格權中的生命權、健康權、姓名權、名譽權、肖像權等也都是十分重要的權利,甚至在某些情況下生命健康權還要優先于隱私權予以保護,如果將隱私權納入憲法予以保護,那是否上述其他的人格權也都要納入憲法予以保護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憲法又是否有足夠的容量來實現這一目標呢?
第二,隱私的范圍非常寬泛,而憲法作為根本大法,其立法是粗線條的、抽象的,缺乏具體的規定,因此不可能涵蓋生活中各種各樣的隱私侵權類型。如果將隱私權僅限制在憲法的層面,則不利于受害人尋找法律依據保護自己的權利。而將隱私權作為私法上人格權的一種,使得被害人能夠依據侵權行為的規定請求救濟。[14]
第三,如果只將隱私作為憲法權利,則對隱私的保護需要啟動憲法訴訟的程序。而我國目前沒有憲法法院,也沒有憲法法庭。由于缺少相應的救濟途徑,即便憲法規定了隱私權保護,那也將處于一種閑置狀態,而無法得到實際運用。憲法法院、憲法法庭的設立牽涉到國家的根本體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未來如何構建仍不確定,而公民隱私權的保護是現實而迫切的,必須由法律予以充分的保護。因此,將隱私權作為憲法上權利,在實際操作上是不現實的。
第四,我國是成文法國家,法官在進行裁判時,需要引用成文的法律作為裁判的依據。而目前我國《憲法》并無明確的關于隱私權的規定,因此法官無法直接通過適用《憲法》來作出裁判。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裁判文書引用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的規定》第4條規定:“民事裁判文書應當引用法律、法律解釋或者司法解釋。對于應當適用的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或者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可以直接引用。”從該條規定來看,并沒有將《憲法》列入民事裁判文書可以引用的范圍之列,因為《憲法》并不是一般性的法律,而是根本大法。
第五,隱私權是一項具體的民事權利,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條已經明確規定了隱私權是侵權法的保護對象。該法對隱私權遭受侵害的受害者提供了必要的救濟方法,故沒有必要在民法之外再另尋途徑予以保護了。如果將隱私權理解為憲法上的權利,在受害人受到侵害時,反而不利于其尋找法律依據、獲得法律保護。
第六,將隱私權作為一項民事權利予以保護并不意味著國家或政府在尊重、保護公民隱私方面就不負有相關義務。相反,隱私權作為公民的一項權利,是包括國家、政府在內的所有社會主體都必須予以尊重的。政府作為公權力機關,不僅不能非法侵害公民隱私權,而且應當采取積極措施保障公民隱私權的實現。現實中,也存在政府違法侵犯或者限制公民隱私的行為,這完全可以通過行政法、刑事訴訟法等法律制度加以規制,而無必要在此之外確立憲法上的隱私權。
對于隱私權性質的界定,理論和實務上還存在其究竟是一般人格權還是具體人格權的爭議。在美國法上,自隱私概念產生以后,一直存在著范圍不斷擴張,內容日益寬泛的趨向。隱私權的概念中包括了名譽、肖像等人格利益,[15]Prosser曾經抱怨其關于隱私的四種分類并不存在共同點,因而隱私本質上構成了一種集合性的概念。[16]此外,美國一些學者甚至認為,其最高法院在Griswold案件中所建構的一般性的、憲法上的隱私權,似乎是受到了德國一般人格權制度的啟發。[17]在德國,隱私權屬于一般人格權的范疇。早在1957年,德國聯邦法院(BGH)在著名的“讀者來信”案中認為,自主決定權應為一般人格權的重要組成部分。[18]此后,按照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和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隱私逐漸被納入到一般人格權的保護范疇。[19]從德國隱私權發展的進程看,其具有如下兩方面特征:一方面,在權利譜系上,承認了隱私權是一般人格權。按照德國學者的通說,對隱私予以尊重是一般人格權的結果和具體化。[20]另一方面,在具體內容上,持續強調信息自決權在隱私權保護中的重要性。[21]其他國家也存在類似德國的做法,如法國自1970年修改《民法典》、增加隱私的保護后,隱私的概念和內容就不斷地擴張,逐步涵蓋了多項人格利益。[22]
在我國《人格權法》制定過程中,對隱私如何定位,是否應借鑒德國的模式,將其規定為一般人格權,不無爭議。應當看到,隱私權在現代社會的重要性日益突出。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從農業社會進入到工業社會,從熟人社會進入到陌生人社會,隱私已經成為人們保障自己私生活的獨立性、保持私人生活自主性的重要權利。隨著高科技的發展,例如針孔攝像機、遠程攝像機、微型錄音設備、微型竊聽器、高倍望遠鏡、衛星定位技術的出現,過去科幻小說中所描述的在蒼蠅上捆綁錄音、錄像設備的技術在今天已成為現實,個人隱私無處遁身,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嚴重威脅。[23]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在網上搜集、儲存個人的信息資料變得極為容易,而一旦傳播,所引發的后果卻是任何紙質媒體所無法比擬的。與此同時,隨著社會的發展,個人意識越來越覺醒,公民個人對于自己生活信息的保密性、生活空間的私密性、私生活的安寧性要求越來越高。相應地,現代社會中公民要求保護自己隱私的呼聲日益高漲。在這樣的背景下,隱私保護已經提到了一個日益重要的位置。隱私權不僅在人格權體系中,甚至在整個民事權利體系中,地位都在不斷地提升。那么隱私權是否因為其重要性的提高就可以替代一般人格權概念呢?筆者認為,一般人格權是為人格權提供兜底性保護的一種權利,是人格權體系保持開放性的特殊形式,具有特定的內涵,不是哪一種具體人格權可以隨便代替的。即便某些具體人格權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也因為其有特定的含義和適用對象,而不能代替一般人格權的作用。
應當看到,隱私權內容確實具有相當的寬泛性和開放性,這就使得它可以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需求而將一些新的隱私利益納入其中,予以保護。但是,既然隱私權是作為一種特定的人格權存在的,其內涵具有相對的確定性,不可能無限制擴張,以致涵蓋所有的人格利益保護。從未來人格利益保護的發展趨勢看,也并不意味著所有新產生的人格利益都屬于隱私利益的范疇。
比較法上,由于隱私權產生時人格權理論比較薄弱,具體的人格權制度也十分欠缺,因此,在隱私權出現之后,社會中若干新人格利益的保護需求被納入到了隱私權保護的范疇。從這個角度上講,隱私權在其發展初期的確一定程度上發揮了一般人格權的功能。例如美國法中,由于其既沒有一般人格權概念,也沒有具體人格權概念,因此,隱私權產生后,演變成為一個涵蓋各類人格利益保護的集合型民事權利。
我國人格權制度發展趨勢和上述過程存在明顯區別。在我國,人格權制度產生時,就形成了具體人格權體系,隱私權只不過是具體人格權的一種。我國早在1986年的《民法通則》中就規定了各種具體人格權,如生命健康權、姓名權、名稱權、名譽權、肖像權、榮譽權等權利。隨后逐漸在司法實踐中又產生了隱私的概念,并由法律確認為一種權利。[24]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條第2款規定:“本法所稱民事權益,包括生命權、健康權、姓名權、名譽權、榮譽權、肖像權、隱私權、婚姻自主權……”。從該條表述來看,隱私權只不過是與其他人格權并列的一項權利。因此,從我國法律發展的路徑來看,是先規定了相當數量的具體人格權后,再應經濟與社會的發展需要,將隱私權也納人到具體人格權的范疇,給予全面保護。從其發展過程來看,立法者和司法者意識到,《民法通則》規定的各種具體人格權存在遺漏,因此有必要在已經確認的各項具體人格權之外,通過確立隱私權,對個人生活秘密等隱私利益加以保護。因而隱私權從其產生之初就是作為具體人格權存在的。此外在隱私權產生之前,已經存在了其他的具體人格權,隱私權不可能從內容上包括其他具體人格權,而只不過是對已經存在的具體人格權的補充,將其所遺漏的、未予規定的私人生活秘密等內容包括在隱私的范疇之中。而且,在我國,既然在立法和司法上都已經確立了隱私權作為具體人格權的地位,這也注定了其不可能代替一般人格權的法律地位。
雖然從人格權體系構建來說,我國確實需要承認一般人格權。因為目前為止,立法關于人格權的規定都采取具體列舉的方式,而具體列舉難免掛一漏萬,不能使人格權制度保持開放性,以應對今后新的人格利益的發展。所以,承認一般人格權是必要的。但這不意味著要將隱私權提升到一般人格權的地位。實際上,我們所說的一般人格權主要是以人格尊嚴和人身自由為內容的權利,而并非以隱私作為其主要內容。如果將隱私權作為一般人格權加以保護,存在以下幾方面問題:
第一,一般人格權所體現的人格尊嚴、人身自由的內涵,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價值理念,需要借助法官的價值判斷予以具體化。而隱私通常具有自身特定的含義,較之一般人格利益更容易確定。若將其納入到一般人格權中,反而使其權利界限模糊,不利于對其進行全面保護。
第二,在人格權體系中,一般人格權制度承擔著“兜底”的任務,若將隱私權歸入一般人格權制度,則必將讓隱私承擔人格權法中的“兜底”功能,而這將造成隱私權體系的混亂,反而不利于對隱私的保護。例如,原告將其已故父親的骨灰盒拿回家后長期拜祭,后發現骨灰盒有誤,致使其遭受精神痛苦。此種情形涉及的并非私人生活隱私,而是人格尊嚴受損,應當由一般人格權而非隱私權予以保護。因此,若讓“隱私”概念承擔人格利益的“兜底”功能,會損害隱私權救濟的確定性及可預期性。
第三,嚴格地講,相對于具體人格權,一般人格權條款是法律上的“一般條款”,通常賦予法官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從法律適用規則看,如果有具體條款可適用,應當首先適用具體條款,而不能直接引用“一般條款”。否則,有可能導致法官因在案件裁判中自由裁量空間過大,導致裁判結果缺少可預期性。既然我國在法律上已經承認了隱私權的概念并對此作了具體規定,而且在司法實踐中也已確立了隱私權保護的具體規則,此時再將隱私權作為一般人格權對待并適用一般人格權的規則,就屬于向一般條款逃逸。
將隱私權作為具體人格權對待,從立法層面看,具有重要意義。筆者認為,我國民法中的隱私權不是一般人格權,而是具體人格權。因此,在未來民事立法中,應當將隱私權置于具體人格權項下,并將隱私權與其他人格權進行區分。在清晰地界定隱私權與其他具體人格權界限的同時,也要確立隱私權在行使中與其他權利發生沖突時的解決規則。從今后的發展來看,隱私權必然會隨著高科技的發展和社會生活的變化而在內容上不斷擴張,各種新的隱私利益將會大量產生。但即便如此,隱私權仍然應當保持其自身確定的內涵和外延,而不應該成為一種一般人格權那樣的集合性權利。
隱私權作為一項民事權利,應當在《人格權法》還是《侵權責任法》中加以規定,這是未來《民法典》制定中需要探究的一個問題。從比較法來看,在美國,隱私權最初就是通過侵權法所保護的,由于兩者關系十分密切,因而曾形成所謂“侵權法上的隱私權”(tort privacy)概念。[25]也有學者認為,因為侵權法也保護個人的隱私,因而認為對隱私的保護也應當包括在侵權法之中。[26]按照德國學者的研究,一般人格權的保護范圍當然包括私密和隱私領域的保護,從而應通過《德國民法典》第823條第1款關于一般侵權責任的規定予以保護。[27]
在我國,盡管《民法通則》專設第5章“民事權利”規定了各項人格權,但并沒有承認隱私權,此后有關立法雖然規定了保護隱私,但也沒有規定隱私權。學理上通過在侵權責任制度中保護隱私權,逐漸形成了隱私權的概念。2009年,《侵權責任法》第2條明確列舉了隱私權,從而將隱私權作為《侵權責任法》的保護范圍,這不僅從民事基本法的角度承認了隱私權是一項基本民事權利,而且將隱私權納入到侵權法的保護范圍。它不但彌補了《民法通則》的不足,也進一步完善了我國的人格權體系。但《侵權責任法》規定了隱私權之后,有學者認為沒有必要再對隱私權加以立法規定,這種觀點值得討論。
對此,首先需要討論的是,隱私權究竟是一個侵權法通過其“設權功能”所確認的權利,還是人格權法所確定的權利。應當承認,隱私權的概念在《侵權責任法》中得到了承認,這是一種立法上的進步,但這并不意味著在未來的《人格權法》立法中,就不需要再對隱私權進行具體規定。筆者認為,隱私權首先應當通過《人格權法》加以確認,然后再通過《侵權責任法》加以保護,這樣才能在法律體系內部形成有效的銜接。理由如下:
第一,《侵權責任法》第2條只是規定了隱私權的概念,其目的主要在于宣示隱私權應當受到侵權法的保護,這并不意味著就可以替代人格權法對其的規定。《侵權責任法》主要是救濟法,其主要功能不是確認權利,而是保護權利。《侵權責任法》只能夠在這些權利遭受損害以后對其提供救濟,而無法就權利的確認與具體類型進行規定。就此而言,《人格權法》的功能是無法替代的。
第二,《侵權責任法》畢竟只是簡單承認了隱私權的概念,并沒有完整的制度性規定,對于隱私權的內涵和外延、隱私權的分類、隱私權的行使和保護等,都缺乏明確的規定。例如,隱私權可以進一步類型化為獨處的權利、個人生活秘密的權利、通信自由、私人生活安寧、住宅隱私等等。就私人生活秘密而言,又可以進一步分類為身體隱私、家庭隱私、個人信息隱私、健康隱私、基因隱私等。甚至根據不同的場所,又可以分為公共場所隱私和非公共場所隱私等。這些不同的隱私,因為類型上的差異,在權利的內容以及侵權的構成要件上,都有所差異。對于如此紛繁復雜的權利類型,《侵權責任法》作為救濟法的特點決定其不能規定,也無法規定。更何況,隱私權作為一種開放的權利,其內容也會隨著社會生活、科學進步的發展而不斷發展,例如隨著生物技術的發展促進基因隱私的產生,這些都需要在法律上予以確認。而新產生的隱私權的內容無法在侵權責任法中得到規定。
第三,隱私權不僅涉及侵權責任領域,還涉及合同法和其他的法律領域。在合同關系中,尊重與保護對方當事人的秘密及隱私,可構成合同的附隨義務;在一些特殊的合同關系中,如某些服務合同、咨詢合同等,保護對方當事人隱私甚至可以成為合同的主義務。尤其是在醫療服務合同中,若當事人就病人的病情、健康情況的保密達成特殊約定,只要不涉及公共利益,應當承認其效力。因此,隱私權需要通過《人格權法》專門予以規定。
第四,《侵權責任法》不可能規定隱私權在行使中與其他權利的沖突及其解決規則。隱私權在行使過程中,常常會與公權力發生沖突。隱私的概念指的是在公共利益之外的個人不愿意公開或者披露的私人生活秘密,因此確定哪些是隱私,哪些不是隱私,哪些隱私應當受到法律保護,就必然涉及到對公共利益的判斷。例如,政府有關管理部門在某些公共場所裝設探頭,維護公共秩序和公共安全,但這也可能涉及到與個人隱私的關系,需要處理好隱私權與公權力的平衡。
實踐中,關于公眾人物的隱私問題,是一個重要的話題。人們通常認為公眾人物無隱私的觀點,是不嚴謹的。嚴格地說,公眾人物并非無隱私,只是需要出于公共利益、公眾興趣、輿論監督、社會治理等考慮,對其隱私進行必要的限制。例如,在范志毅訴文匯新民聯合報業集團一案中,就確立了基于輿論監督的需要對公眾人物隱私權加以限制的規則。[28]但自從該案提出了公眾人物的概念以來,理論與實務界對公眾人物隱私權究竟應限制到何種程度,一直未達成一致意見。筆者認為,對公眾人物隱私權的限制,應當根據個案的情況,具體地加以衡量。例如,對某個公眾人物的家庭住址,在特定場所基于特定目的公開披露出來與將其在網絡上公開披露出來,性質上并不相同。為此,法官需要根據具體的個案,綜合考量相關因素加以判斷。再如,某個影星在銀行的財務往來情況,在通常情況下應屬個人隱私的范疇,但若的確關涉是否依法納稅、是否從事非法交易等事項,就應當受到限制。但是,公眾人物隱私權是否應當限制以及限制的具體規則,仍然是人格權法上應予明確的問題,侵權法無法對此作出全面的規定。
美國有學者指出,許多法學家簡單地認為,隱私權不過是侵權責任法的范疇,這一觀點因為布蘭代斯的名氣和影響,變得使人深信不疑。但事實上,隱私權是一個跨部門的法律領域,不能簡單地將其歸入侵權責任法。[29]雖然人格權的確認和保護需要諸多法律領域的協力,但人格權法作為確立人格權制度的重要法律部門,具有自身獨特的功能、特點,不能為侵權責任法所替代。
四、隱私權應以生活安寧和私人秘密作為其基本內容
迄今為止,有關隱私權的學說林林總總,學界對隱私的核心內容仍然沒有達成共識。[30]比較法上,隱私的內涵呈現出一種膨脹的趨勢,這也阻礙了此種共識的形成。例如,在美國,隱私權主要是指一種獨處的權利,后來逐漸擴張到私人的生活秘密、禁止侵犯個人的自由權利(例如在公眾場合不被拍照)、限制接觸和使用個人信息(例如所得稅申報表,信用報道)和禁止偷聽私人談話(例如使用電子監視器)。進入現代社會后,墮胎、使用保險套、決定死亡等也被包括在隱私權之內。[31]在德國,因為將隱私權作為一般人格權對待,更難以確定其具體內涵。在我國《民法典》制定中,如何準確界定隱私權的內容,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2002年《民法典草案》(第一稿)第4編“人格權法”第25條曾規定:“隱私的范圍包括私人信息、私人活動和私人空間。”此處所提及的“私人活動”的范圍仍然過于寬泛。從文義解釋看,私人所從事的一切民事行為、非民事行為均可以納入到“私人活動”的范疇,隱私只能涉及到其中有關人格利益部分的內容,其內容通常是相對較為狹窄的。既然在人格權體系中,隱私權只是具體人格權,則必然要與其他各項具體人格權相區分。筆者認為,在我國現有的法律體系中,已經確認了生命權、健康權、姓名權、名譽權、榮譽權、肖像權等具體人格權,《侵權責任法》第2條將隱私權作為一項與前述權利同層級的具體人格權。因此,凡是已經被合理納入到既有具體人格權保護范圍的法益,便不應再通過隱私權制度加以保護。若過于寬泛地界定隱私權的范圍,不但不利于隱私權制度的建構,也會破壞各項既有具體人格權的體系。
隱私權作為一項具體人格權,是指自然人享有的私人生活安寧與私人信息秘密依法受到保護,不被他人非法侵擾、知悉、搜集、利用和公開的一種人格權。波斯納也認為,隱私權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獨處的權利,另一部分是保有秘密的權利。[32]隱私應當以私人生活秘密和私人生活空間為內容,形成隱私權保護的獨立法益,因此,未來我國《人格權法》中應該從如下兩方面來構建隱私權的內容。
(一)生活安寧
生活安寧是指,自然人對于自己的正常生活所享有的不受他人打擾、妨礙的權利。最初,沃倫和布蘭代斯在提出隱私權概念時就將隱私權界定為“一種個人信息免受刺探的權利(the right freefrom prying) ”,也將此權利稱為“獨處權(the right to let alone) ” 。[33]Prosser曾將侵害生活安寧案件歸為侵害隱私的一種重要類型,大體包括:在無搜查證的情況下闖入他人住宅;秘密進人酒店房間或者特等客艙;通過秘密竊聽獲取他人隱私;在(他人)窗戶邊偷窺;打電話到債務人家里追債等。[34]此后,一系列判例也確認隱私權是一種不受侵擾的獨處的權利。[35]美國法上的此種觀點對大陸法系國家也產生了重大影響,并獲得了理論與實務界的廣泛認可。一些國家的判例和學說也時常將隱私權稱為“被忘卻權”(right to oblivion),其實就是指的是生活安寧權,它允許個人享有與公共利益無關的發展個性所必要的安寧和清靜。[36]
我國2002年《民法典草案》(第一稿)第4編“人格權法”中隱私權關于“私人活動”、“私人空間”的保護其實都涵蓋了對公民“生活安寧”的保護。但筆者認為,采用“生活安寧”概念更為清晰。每一個公民,無論是名人或普通人,都享有安靜地不受打擾地生活的權利,這是任何人能夠享受幸福生活的必要前提。具體而言,筆者認為,生活安寧權包含如下三個方面的內容:第一,排除對私人正常生活的騷擾。人既具有自然性,又具有社會性,人在社會中生活,既需要與他人交往,同時也需要獨處,保持私生活的安寧。維持個人生活的安寧與寧靜,是個人幸福生活的基本要求,也是個人追求自我發展、自我實現的基礎。實踐中,妨礙個人正常生活的行為主要表現在:非法跟蹤、窺探他人的行蹤、在他人的信箱中塞滿各種垃圾郵件、從事電話騷擾等,都構成對私生活安寧的侵害。正如法國有學者所指出的,一切人都享有其寧靜得到保護的權利,他們有權就這項權利可能受到的各種不同的損害(侵害私生活、侵害名譽、侵害肖像等)主張賠償。[37]第二,禁止非法侵入私人空間。凡是私人支配的空間場所,無論是有形的,還是虛擬的,都屬于私人空間的范疇。在私人空間中,住宅空間具有尤為重要的意義。法諺云:“住宅是個人的城堡。”因而住宅是個人所享有的隱私的重要組成部分。[38]在古老的法律中,住宅是人們遮風避雨的場所。在習慣法中,即使是債權人也不得闖入債務人的房屋討債,而只能守候在屋外要債。《漢漠拉比法典》第21條也有禁止他人非法闖入住宅的規定。[39]在現代社會,私人住宅不僅僅具有財產法上的屬性,同時也是個人的私人生活空間。實踐中曾經出現過警察進入他人房屋搜查黃碟的事件,實質上是一種對個人隱私的侵害。私人空間的范圍不限于個人所有的住宅,還包括其他個人合法支配的空間,如更衣室、電話廳以及個人臨時棲身的房間、工人臨時居住的工棚、個人的郵箱、書包、保險柜等。通常,工作場所、公共場所不屬于絕對的私人空間,但是也不排除這些場所具有相對的私人空間的性質。[40]例如,個人使用公共廁所,禁止他人窺探。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有學者認為,隱私也存在于公共領域。[41]第三,對個人自主決定的妨礙。個人自主權涉及的范圍非常寬泛,但在隱私中它主要是指對個人私生活事務的自主決定。例如,公民享有自己決定何時結婚、分娩的自由,我國《侵權責任法》第55條確立的患者自主決定權也屬于個人隱私范疇。自主決定是個人生活安寧的重要保障,是法律對個人自由予以尊重和保護的價值的體現。
(二)生活秘密
生活秘密是個人的重要隱私,涵蓋的范圍很寬泛,包括了個人的生理信息、身體隱私、健康隱私、財產隱私、談話隱私、基因隱私、個人電話號碼等,也包括個人家庭中有關夫妻生活、親屬關系、婚姻狀況(如離婚史等)、是否為過繼、父母子女關系及夫妻關系是否和睦、個人情感生活、訂婚的消息等。私生活秘密的范圍不是固定的,而是隨著科技進步和社會生活的發展處于變動之中。例如,隨著生命科學的興起,基因隱私從無到有日漸成為一種重要的隱私。它決定著一個人由生到死的整個生命過程,決定著一個人所有的生理特性和行為特征。[42]隨著基因技術的發展,基因隱私將越來越重要。私密信息,是個人的重要隱私,每個人無論地位高低,哪怕是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私密信息,無論這些秘密是否具有商業價值。凡是涉及個人不愿為他人知道的信息,無論該信息的公開對權利人造成的影響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無論該信息是否具有商業價值,只要該信息不屬于公共領域并且本人不愿意公開,就應當受到隱私權的保護。[43]
私人生活秘密是個人私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凡是與公共利益和他人利益無關的個人信息,無論對本人是否有利,隱私權人都有權加以保持和隱匿,不讓他人得知。[44]這種隱匿不僅包括本人對自己秘密的保有,也包括他人對本人秘密的隱匿。在社會生活中某些個人信息可能已經被政府部門、司法機關、醫療機構等組織掌握,在不違背公共利益的前提下,公民有權要求這些組織對個人隱私予以保密。[45]個人在法律和道德的范圍內有權公開自己的隱私,此種公開既可以是向特定人公開(例如模特允許畫家以其身體為對象進行繪畫,也可以是向社會公開,例如將自己過去的經歷寫成文章發表)。公開的方式可以是由自己親自公開,也可以是允許他人公開。[46]如果個人僅僅只是向特定人公開有關秘密,與向公眾公開仍有不同。如果在網絡上披露有關信息,可構成對個人隱私的侵害。但是,如果根據國家的有關法律法規,個人的有關信息必須公開,那么,在必須公開的范圍內,這些個人信息不受隱私法的保護。例如,房產登記必須將個人的家庭住址登記在登記簿上,以便于特定主體的查閱,此時個人的信息應當成為有條件的公共信息。[47]
生活安寧權與生活秘密權是個人享有的基本權利,也是隱私的主要內容。筆者認為,隱私權之所以主要以這兩項為其基本內容的主要原因是:其一,這兩項內容概括了隱私的最核心要素。從隱私的發展來看,雖然多年以來隱私權的內涵不斷擴張,但這些發展基本上是圍繞這兩項內容展開的。其二,這兩項內容也是現行法律所確立的具體人格權所無法包容的,通過將其概括為隱私權的基本內容,也有助于區分隱私權與其他具體人格權,準確界定隱私權與其他具體人格權的關系。[48]其三,以這兩項權利為內容構建隱私權制度,也能夠適應隱私權在未來的發展。法律承認隱私權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充分尊重個人的自由和尊嚴,維護最廣大人民群眾的福祉。康德的理性哲學認為,人只能夠作為目的,而不能作為客體對待。法律的根本目的是為了人,實現個人的幸福。而幸福的含義是多元的,除了物質方面的因素之外,個人精神生活的愉悅也是幸福的重要內容。個人私生活的安寧與個人生活秘密的妥善保護,也是個人幸福指數的重要指標。從今后的發展趨勢來看,無論隱私權如何擴張,都應當以這兩項內容作為其發展的基礎,從而與其他人格權相區別。
個人信息資料(personal data)是指與特定個人相關聯、反映個體特征的具有可識別性的符號系統,它包括個人身份、工作、家庭、財產、健康等各方面信息的資料。在我國人格權法制定的過程中,涉及對個人信息資料的保護問題。不少學者認為,個人信息資料可以歸人隱私的范疇,不必單獨在人格權法中作出規定。這種看法有一定的合理性。從比較法上來看,一些國家確實是將個人信息資料主要作為隱私來對待。按照Daniel J. Solove和Paul M. Schwartz看法,個人信息資料本質上是一種隱私,法律上作為一種隱私加以保護,可以界定其權利范圍。[49]在對個人信息概念的表述上,美國學者也常常從隱私權的角度進行定義,如Solove教授就用侵犯隱私形容在網絡中泄露他人信息的行為。[50]艾倫也指出,“隱私就是我們對自己所有的信息的控制”。[51]在德國,隱私權的發展也呈現出一種包含個人信息資料權利在內的趨勢。雖然德國1991年6月1日頒布了獨立的《聯邦資料保護法》,并提出個人信息資料權的概念,但德國學者仍常常認為個人信息資料屬于隱私的范疇。如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將“信息自決權”作為隱私權的內容。[52]1980年歐洲議會《個人資料保護公約》中也明確規定了對隱私的保護。在我國臺灣地區,也有學者認為,隱私權為人格權的一種,隱私權包括保護私生活不受干擾及信息自主兩個生活領域,并得因應新的侵害形態而更進一步具體化。[53]
應當承認,現代傳媒、互聯網絡的發展使我們進入了一個信息爆炸的社會,信息的搜集、儲存和交流成為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54]政府、各類商業機構都在大量搜集和儲存個人信息,因而對個人信息的保護越來越重要,在法律上形成個人信息資料權。這種權利確實與隱私權有非常密切的關系。一方面,個人資料具有一定程度的私密性,很多個人信息資料都是人們不愿對外公布的私人信息,是個人不愿他人介人的私人空間,不論其是否具有經濟價值,都體現了一種人格利益。[55]另一方面,從侵害個人信息的表現形式來看,侵害個人信息資料權,多數也采用披露個人信息方式,從而與侵害隱私權非常類似。因此,在許多情況下,可以采用隱私權的保護方法為受害人提供救濟。在這一背景下,人們將個人信息資料權理解為隱私權的一部分,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個人信息資料權應當作為一項獨立的權利來對待。從比較法上來看,在歐洲,比較流行的觀點仍然是將個人信息資料作為一項獨立的權利對待。[546]在美國,也有人認為個人信息資料可以作為一項個人基本權利而存在。筆者認為,個人對于自身信息資料的權利應當作為一項獨立的具體人格權對待,而不能完全為隱私權所涵蓋。理由如下:
首先,個人信息資料權具有其特定的權利內涵。法律保護個人信息資料權,雖然以禁止披露為其表現形式,但背后突出反映了對個人控制其信息資料的充分尊重。這種控制表現在個人有權了解誰在搜集其信息資料,搜集了怎樣的信息資料,搜集這些信息資料從事何種用途,所搜集的信息資料是否客觀全面,個人對這些信息資料的利用是否有拒絕的權利,個人對信息資料是否有自我利用或允許他人利用的權利等。[57]從內容上看,隱私權制度的重心在于防范個人的秘密不被披露,而并不在于保護這種秘密的控制與利用,這就產生了個人資料決定權的獨立性。德國將其稱為“控制自己資訊的權利”或“資訊自決權”。[58]
其次,個人信息資料不完全屬于隱私的范疇。從內容上看,個人信息資料與某個特定主體相關聯,是可以直接或間接地識別本人的信息,可能包含多種人格利益信息,如個人肖像(形象)信息、個人姓名信息、個人身份證信息、個人電話號碼信息。[59]但是,并非所有的個人信息資料都屬于個人隱私的范疇,有些信息資料是可以公開的,而且是必須公開的。例如,個人姓名信息、個人身份證信息、電話號碼信息的搜集和公開牽涉到社會交往和公共管理需要,是必須在一定范圍內為社會特定人或者不特定人所周知的。這些個人信息資料顯然難以歸人到隱私權的范疇。當然,即便對于這些個人信息資料,個人也應當有一定的控制權,如知曉在多大程度上公開,向什么樣的人公開,別人會出于怎樣的目的利用這些信息等等。
第三,權利內容上也有所差別。通常來說,隱私權的內容更多是一種消極的防御,即在受到侵害時尋求救濟或者排除妨礙,而個人信息資料權則包含更新、更正等內容。隱私權最初主要是作為一種消極防御的權利產生的,即禁止他人侵害,排斥他人干涉。但是,就個人對自身信息資料的利用而言,其包括允許何人使用、如何使用,都是個人信息資料權的重要內容。他人或社會仍然可以一定程度上利用個人信息資料,也就是說,個人信息資料具有一定的利用空間。在這一點上,個人信息資料權與隱私權有重大的差別,后者的保護重心在于防止隱私公開或泄露,而不在于利用。
第四,個人信息資料權的保護方式與隱私權也有所區別。在侵害隱私權的情況下,通常主要采用精神損害賠償的方式加以救濟。但對個人信息資料的保護,除采用精神損害賠償的方式外,也可以采用財產救濟的方法。由于信息資料可以商品化,在侵害個人信息資料的情況下,也有可能造成權利人財產利益的損失。有時,即便受害人難以證明自己所遭受的損失,也可以根據《侵權責任法》第20條關于侵權人所獲利益視為損失的規則,通過證明行為人所獲得的利益,推定受害人遭受的損害,從而主張損害賠償。
正是因為個人信息資料權與隱私權存在差異,因此個人信息資料權應當在《人格權法》中與隱私權分開,單獨加以規定。個人對于其信息資料所享有的上述權利,就目前而言,在傳統民法體系中還缺少相應的權利類型,據此,筆者認為,應當引人獨立的個人信息資料權概念。個人信息資料權是指個人對于自身信息資料的一種控制權,并不完全是一種消極地排除他人使用的權利,更多情況下是一種自主控制信息適當傳播的權利。隱私權雖然包括以個人信息形式存在的隱私,但其權利宗旨主要在于排斥他人對自身隱私的非法竊取、傳播。當然,也不排除兩種權利的保護對象之間存在一定的交叉,如隨意傳播個人病歷資料,既侵犯個人隱私權,也侵犯了個人信息資料權。
結語
沃倫和布蘭代斯在最初提出隱私權概念時,指出個人的人身和財產應當受到保護的原則像普通法一樣古老,但是該原則也應當根據時代的變化而賦予其新的性質和內容。政治、社會和經濟的變化應當確認新的權利。[60]從今后的發展來看,精神的利益以及對這種利益的保護都將是法律關注的重心。[61]隱私權的保護范圍在不斷擴張,但是在我國人格權體系下,由于隱私權并非一般人格權,這就決定了我們仍然應當在人格權法中界定不同的具體人格權之間的界限。對于應由其他具體人格權予以保護的客體應置于其他人格權之下,而非將其泛泛地納入隱私權的保護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