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秋至。扎根于山峁、溝壑和田邊地角的核桃樹，像極了一位位孕婦，雍容而高貴，幸福而自豪。那種母性特有的氣息融滲在風(fēng)中，傳遞一個個豐收在望的喜訊——故鄉(xiāng)的核桃熟了。
而和核桃相關(guān)的往事也如漲潮的海濤一浪浪地涌過來，拍打得我心壁一片潮濕，一泓汪洋，一片微微的疼痛……
那個村莊蝸居在西北一隅的山旮旯里，左一道山梁，右一道山梁，山在蜿蜒中騰挪出一條溝。在溝垴的一個臂彎里，二十來座房舍隨意排列，各家各戶守著巴掌大的院子，耕作著二三百畝坡地。在莊稼的足跡抵達(dá)不了的壟坎上，核桃樹緊貼著地邊把根須深扎進(jìn)土壤，一天天地粗壯枝干，一年年地生發(fā)新葉，開出小辮似的綠花，再于花柄處萌生果實(shí)。陽光朗照著，雨水洗濯著，風(fēng)兒催促著，連星星月亮的眸光也關(guān)愛著。那些小綠果，先是米粒般小，后是指肚般大，見風(fēng)而長，風(fēng)餐露宿，經(jīng)歷著萌生、成長、壯大的過程。它并沒有接納到像莊稼一樣的呵護(hù)，卻把果實(shí)綴滿枝頭，默默地把鄉(xiāng)親們的心里映得翠生生的！
這些核桃樹的來源，從來沒有誰去追究過。第一戶人家落戶時，就有核桃樹在村子安家。隨后，核桃樹這里一棵，那里一棵，壯大著自己的族群。沒有人特意栽植，只能歸功于喜歡把核桃果叼走，偷藏到一個地方“窖藏”的喜鵲。每年增多的核桃樹，是來自莊稼之外的饋贈，也是鄉(xiāng)親們收獲的一份意外之喜。最欣喜最難忘的時刻，就是在七夕過后，攜著一家人來到核桃樹下收獲核桃的場景。
村子里的人過了七月七，就開始選日子打核桃了。打核桃的日子是村子里的節(jié)日，到處洋溢著喜氣。如果收麥子作為第一喜，割油菜是第二喜，那么打核桃就是第三喜，隨后的收黃豆、收玉米和高粱，則是喜上加喜。一波又一波的喜接踵而至，村子里就有濃郁的祥和之氣，幸福之氣，日子也過得更舒心順氣，好心情就在眼角眉梢上蕩漾。
打核桃時，在農(nóng)場工作的父親特地請了假，加入這場迎接核桃回家的盛事。父親扛著長木桿；母親背著背簍，拿著鐮刀；姐姐提著竹籃；我也扛著一根短木桿。到了核桃樹下，父親爬上樹，去打高枝上的核桃，一桿子打下去，就有核桃果兒脫離樹枝，從樹上跳將下來。盡管我們戴著草帽，還是躲避不及，被雨點(diǎn)般的核桃果兒砸在肩頭或者背上，被砸得生疼也不生氣，心里還樂著呢。
母親不急于撿核桃，而是用鐮刀把樹根周圍的菅草、黃蒿、艾蒿，以及馬桑木、羊角刺、倒鉤牛刺砍倒，為的是把躲到草叢里的核桃果兒悉數(shù)收攏來，不讓一顆核桃做“逃兵”。姐姐眼疾手快，在撿拾核桃時，她的優(yōu)勢凸顯出來，哪怕再狡猾的核桃，只要姐姐瞥見，即使鉆進(jìn)刺藤里，逃到地埂下，姐姐也會把它“捉”回來，扔進(jìn)籃子里，還不忘教訓(xùn)一番：“看把你給能的，想跑掉。瞅瞅，還不是沒逃出我的手心嗎！”而我，看著滿樹的核桃果對父親揮動的木桿唯命是從，我的手也癢癢的。可是，我只能揮動那根短木桿，去對付那些較低的核桃。有時，能打下來一兩顆，有時一顆也打不下來。打著，打著，準(zhǔn)確率高了，一桿子下去，打下來的核桃數(shù)也增多了。看著在地上亂蹦亂跳的核桃，我的歡樂也在心間蹦跳著……
我家的核桃樹雖多，但個兒都不怎么高；我家的老樹少，小樹多，每年的核桃產(chǎn)量也不等，少則一兩背簍，多則十來背簍。不論或多或少，都是核桃樹的一份饋贈；對核桃樹，我們心懷一份真心的崇敬和真誠的感激——要是沒有核桃樹的奉獻(xiàn)，我們的唇齒間就要少去好多讓人流連的滋味！
那些被背簍背回家，或者被竹籃提回場院的核桃，少數(shù)從樹上跌落地面時把青色的外衣褪去了；多數(shù)的核桃，還得在屋檐下沉睡幾日，被奶奶或者母親用木棒槌敲打著褪去青皮。新褪去青皮的核桃，可以砸開硬皮，把果仁上包裹的脆皮剝掉，品嘗脆嫩而清香的核桃仁。要是在艷陽下晾曬幾日，就只能吃干核桃了。雖然有點(diǎn)淡淡的苦味，但里面的油脂更充盈，香味也更濃更醇，讓舌尖和味蕾領(lǐng)略到了絕世的美味——那味兒，真讓人時時回味！
核桃豐收了，我們也不會安享“獨(dú)食”。居住在縣城的親戚，要送一份心意過去；遠(yuǎn)在寧夏的大伯家，也要把核桃當(dāng)作中秋節(jié)禮物郵寄一份；要是還有剩余，就拿到集市上賣掉一些，換來的錢可以補(bǔ)貼家用，也可以給家人添置幾件新衣，更可以給我和姐姐買幾樣學(xué)習(xí)用品。再有盈余的話，就貯存在大木柜里，蒸饃時添加一些核桃果末，蒸成花卷或者核桃加糖的包子，就更美氣了。
這些年，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可是核桃果卻不曾離開過我的視野。老屋仍然在故鄉(xiāng)，父母親也健在于故鄉(xiāng)，核桃樹更在故鄉(xiāng)枝繁葉茂。那個老屋羈留的地方，仍然是我心靈皈依的圣地。即使身在異地他鄉(xiāng)，生命的枝葉繁茂如蓋，最蒼翠的一面一定是面朝故鄉(xiā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