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最后的浪人。十四部金庸小說中,比較作品影響力和大眾歡迎程度,無疑是《射雕》《神雕》《倚天》《天龍》《笑傲》《鹿鼎》這六大長篇巨著。他們的影視劇改編和翻拍次數(shù),男女主角的深入人心程度,也遠非其他作品可比。
相比之下,和《神雕俠侶》同一時間段創(chuàng)作的小說《飛狐外傳》,除了留下一個讓人憐惜萬分的女主角程靈素外,似乎在金庸作品中并不起眼。然而在金庸十四書中,它卻是一部真正有轉(zhuǎn)型意義的里程碑式作品。
【狐貍晨曦】按:下文是對《飛狐外傳》的解析。原作者【最后的浪人】是狐貍小編的多年好友,歷史和武俠達人,彼此很多觀點類同,特邀請他來狐言論史,為各位朋友傾情解析。
風清揚教育令狐沖:「你武功還差得遠,再把獨孤九劍練個二十年,也許還馬馬虎虎能看」,很多讀者通過后面的劇情,對這句話也許是不大服氣的,眼瞅著令狐浪子學了一年半載獨孤九劍,一出梅莊治好內(nèi)傷,已經(jīng)非常牛氣地見誰滅誰了。
什么五岳耆宿,魔教長老,在獨孤九劍下招式下滿是破綻,要勝他們也只是一劍,何須再白花那二十年苦功?但是令狐沖自己不但當面沒半句異議,此后也是打心眼里認同這句話,時不時把這句話拿出來自我解嘲一番。
令狐沖:
聰明人如黃藥師,不屑去學王重陽的陣法,把“天罡北斗陣”研究來研究去,只是一個“破”字。換了笨郭靖的話,既沒有黃島主的天縱奇才,所以著眼點,不在破,只在學。
華山派除了風清揚,還有另一個教育學大師神劍仙猿穆人清,他教育袁承志的時候說了,你先別練那勞什子的伏虎掌,先從最基本的長拳十段錦練起。「學得幾下架勢,便敢說會了么?還差得遠呢。」
所以有自知之明的后輩作者,與其去學《笑傲江湖》、《鹿鼎記》那樣金庸晚期爐火純精的抗鼎之作,正如史火龍內(nèi)力不足強練降龍十八掌,遲早落個雙臂癱瘓的后遺癥。倒不如從扎根基的中期作品,如《飛狐外傳》學起,庶幾可以有所成。
從《書劍》開始,經(jīng)《碧血》、《射雕》一直到《神雕》,金庸基本上是采用傳統(tǒng)的敘述模式,一切為主角服務,一切事件的唯一目的只是塑造主角的光輝形象。這種英雄樣板戲式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神雕俠侶》到達一個巔峰,這本書即使改名為《神雕大俠楊過傳奇》之類俗之又俗的名字,也同樣完全貼合。
一直到《飛狐外傳》橫空出世,主角才不再是唯一,眾多的配角和龍?zhí)椎闹匾源蟠蠹訌姡宋锏呢S滿性開始體現(xiàn)。主角不再是全世界唯一的焦點,而成為世界單純的一部分。
當聶鉞誠懇的說此事與男主角胡斐無關(guān)的時候,當馬春花連眼角都不瞟上男主角胡斐一眼,而只是想著自己的心事的時候,金庸的武俠從此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小說。
長篇小說,最難的是開篇。金庸早期的作品,大抵開篇極無吸引力,如果放到網(wǎng)上連載,大概不會有多少讀者。《書劍》連載版以陸菲青縱馬放歌開局,稍顯膚淺流俗;通行版改以李沅芷學藝開篇,大氣勝于一般,然節(jié)奏稍緩,似有枝蔓之嫌。
《射雕》為金庸定鼎之作,連載版開局即為丘處機踏雪而來,與郭楊誤會交手,仍是流俗的路子;通行版增加了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兩段情節(jié),格局豁然開朗。然此等開局路數(shù),非成名人物不能用之。若籍籍無名如我輩東施效顰,恐怕沒幾個人有耐心看下去了。
然而長篇小說,尤其是金派擬傳統(tǒng)長篇小說,非從不相干人物入手不可。非如此,不足以形成層次感。如何在開篇的吸引力和通篇的層次感之間求得平衡,這是考驗作者筆力的地方之一。
《飛狐外傳》挾《雪山飛狐》之余勢,使了個取巧的法子,即開篇雖從次要人物切入,但開門見山先把“胡一刀”、“苗人鳳”兩個響當當?shù)拿謹S了出來,使人乍然一緊,然后娓娓下筆,慢慢敘商寶震、徐錚、馬春花情事,逐步鋪開了新作的線索。
馬春花:
然而商徐馬三人的情愛糾葛,終究是常見的言情路數(shù),在開始階段實在沒什么新鮮的東西,光憑胡一刀、苗人鳳兩個名字,尚不足以撐起開篇的格局。
《飛狐外傳》實際上的開頭,不僅是《大雨商家堡》這一回,足足包含了《大雨商家堡》、《寶刀與柔情》、《英雄年少》《鐵廳烈火》四回書,篇幅上是全書的五分之一,實際情節(jié)比重,占了全部情節(jié)的三分之一還不止。這樣的開篇,看似精彩熱鬧,實際上是隱含了結(jié)構(gòu)上的重大隱患。一個處理不當,極容易走進虎頭蛇尾的套路。
金庸的了不起之處,是虛實相間,明暗結(jié)合,在開篇緊張刺激的情節(jié)中,不動聲色的將全書三分之一主要人物一一拉出來秀了秀。為后面情節(jié)的發(fā)展,隱含了無數(shù)的伏筆。而且這種伏筆,妙在毫無斧鑿痕跡,絲毫不覺勉強。假如換了平庸的作者,多半會把馬春花的故事作為商家堡情節(jié)的一些點綴,而將重心放在商寶震身上。
商寶震:
金庸在后記自稱《飛狐外傳》要寫真正的“俠”,因此一直以來,頗有論者都批評這部書帶有過于強烈的先驗性理念色彩。
假如我們承認情節(jié)服務于人物的小說理論,那么馬春花不經(jīng)意間的一言之恩,比起商寶震的血海深仇,對于表現(xiàn)胡斐的性格而言,自然是有力得多,也具備典型性得多。
拙劣的作者,要表現(xiàn)胡斐的俠氣,理所當然會選擇商寶震作為陪襯,來杜撰一些以怨報德的情節(jié),這樣一來俗套,二來也太理念先行了。金庸規(guī)避這種俗套,實際上也避免了胡斐這個“真正的俠”淪為“高大全”的概念堆砌。
——當然,這樣說也許高估了金庸本人在這個問題上的自覺性,真正的原因,說不定只是因為類似的情節(jié),已經(jīng)被同時連載的《神雕》中耶律齊給用過了。
不過話說回來,既使如此,也無損于金庸的高明。一個高明的寫作者,是應該有意識的避免自我重復的。而避免重復,則需要思路的積累,猶如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剩下來的還有二十分。套用一個俗套的提法:你要寫出一杯水的情節(jié),你至少要構(gòu)思一桶水的情節(jié),然后再加以選擇和取舍。一句話,你得具備舉重若輕的能力,才能舉輕若重。
在商家堡長長的序章之后,胡斐開始了正式的江湖之旅。估計金庸寫到這里,應該是有某種沖動的。鳳天南的情節(jié),應該從一開始在金老爺子腦子里反復醞釀了好久,讀者也還罷了,在作者心中,這段情節(jié)爆發(fā)的欲望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呼之欲出。
胡斐:
然而,金庸其時方當壯年,猶如身具“九陽神功”,所以欲吐還休,故意放緩了節(jié)奏,開始細細的描摹酒樓、賭場幾段多少帶有輕松筆觸的場景。血印石的故事,假如直接敘述,必然給整個基調(diào)籠上壓抑陰暗的情緒,使人不忍卒讀,正如通篇籠罩壓抑陰暗情緒的《連城訣》,許多人始終不愿多看。
鐘阿四一家的悲慘遭遇,夾在胡斐帶有惡搞性質(zhì)的俠義行為中,正如給苦口良藥裹上了一層糖衣。考慮到通俗小說受眾的審美習慣,悲情可以用《神雕》那種赤裸裸的煽情來表達,但絕對不能將血淋淋的殘酷暴露于眾人眼前。通俗小說作者的宿命,就是尷尬的二丑。
《飛狐外傳》這部書里面,金庸對人物的塑造漸趨圓熟,從馬行空開始,相繼登場的何思豪、商寶震、孫剛峰、王氏兄弟、周鐵鷦、曾鐵鷗、秦耐之……這些人戲分不多,但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著自己的性格和思想。像武氏兄弟那種純粹為了陪襯主角而存在的角色再也找不到了。三言兩語的描寫,背后是大量的留白,而使人物變得復雜。就連龍?zhí)字械凝執(zhí)祝缢{秦、蔡威、姬曉峰這些人物,都具有相當?shù)闹橇Α?/p>
其中劉鶴真這個人物,最值得玩味。用傳統(tǒng)觀點看,這個人絕對是個好人。以他的性格、能力、為人處世,估計也不乏有人叫他“劉大俠”。初次登場,是在萬鶴聲的葬禮上跟清宮侍衛(wèi)為難,頗具正義感。在袁紫衣?lián)屨崎T時,他挺身而出,說的三條道理:
【第一、韋陀門的掌門,該由本門真正的弟子來當。第二、不論誰當掌門,不許趨炎附勢,到京里結(jié)交權(quán)貴。第三、以武功定掌門,這話先就不通。不論學文學武,都是人品第一。若是一個卑鄙小人武功最強,大伙兒也推他做掌門么?】
第一條還不過門戶之見,而后面兩條簡直可以說是正氣凜然、擲地有聲了。因此胡斐頓時對他肅然起敬,旁觀的人也暗暗點頭。
劉鶴真:
算起來,這是金庸對俠的第二次反思。第一次是《射雕》結(jié)尾中郭靖對“俠”的迷茫,這種反思開始了,卻被扼殺了。因為洪七公的一番看似正確的話,郭靖重新回歸了傳統(tǒng)的俠道,開始以個人暴力來維持他理念中的正義。
洪七公:
洪七公的自信,其實是一種怯懦,他沒有勇氣去思考事情的本質(zhì)。他為著正義的信念去做了他認為正確的事,至于結(jié)果是否真的正義和正確,他沒有工夫去了解。因為他認為不必了解。在思想的層次上,他甚至不如郭靖清醒。而且以他的自信,去妨礙了郭靖的思考。
劉鶴真沒有像郭靖那樣主動的思考,他只是幸而不幸的做了他以為是好事的壞事而已。也許之前,他也曾經(jīng)像洪七公一樣,可以大言不慚的自稱殺的都是壞人,做的都是好事。但事實給了他一記響亮耳光。
在洪七公、劉鶴真?zhèn)兛磥恚麄兡軌蚺袛嗍欠牵軌蚍直婧檬潞蛪氖隆_M而,他們以為主觀的道德評判和個人暴力,能夠讓世界變得更好。但世界卻是復雜的。當非黑即白的簡單價值觀碰見彩色的世界,必然會不知所措。色盲把紅色看成黑色,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但當這個人具有絕對的武力的時候,結(jié)果就很可悲了。主觀道德靠量加上個人武力,可能偶爾能夠做對一些事。但假如錯了呢?
《飛狐外傳》是思考的開始,這種思考還將繼續(xù),所以有了作品深度厚度更勝雙雕的《倚天屠龍記》,再進一步,便有了比《倚天》更勝一籌的大成作品:《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