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進行到二十多天的時候,一道從紫禁城里發出的堅決而迫切的命令被傳達到了一位叫做張懷芝的清軍軍官那里,命令只有一句話:動用“開花炮”助戰。
盛夏時節的8月正是北京一年中最熱的那段時光,白喇喇的烈日如炭火般炙烤著北京巍峨的城樓上金燦燦地琉璃瓦,炙烤著義和團戰士們神圣而虔誠的面孔,炙燒著紫禁城里慈禧太后期待而仇恨的目光,也炙燒著龜縮在使館里惶惶不可終日的洋人們幾乎崩斷了的神經。
1901年的這個夏天,注定將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不平凡的夏天。
自從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榮祿把那份來歷不明的“洋人照會”送進紫禁城之后,慈禧太后在心中積攢許久的怒火就被徹底點燃了。雷霆過后的老佛爺不顧光緒皇帝和諸多大臣的勸阻,悍然下詔對全世界宣戰。于是,建筑在東交民巷的使館區便成了大清帝國暫時所能找到的唯一一片對敵作戰的戰場。而進攻的主力部隊,除了被后世歷史學家稱為“被封建統治階級利用了”的義和團戰士,還有董福祥率領的數萬甘軍。
主要由回民組成的甘軍曾是活躍在西北地區的一支叛亂部隊,在首領董福祥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之后成為了帝國北方最重要的衛戍部隊之一。張懷芝率領的武衛中軍就隸屬于這支部隊。此刻,他正和自己的幾千名士兵一起向龜縮在街壘后面的洋人和“假洋鬼子”(中國教民)們進攻。
東交民巷位于北京內城東南,即今天天安門廣場東側、最高人民法院門前的那條小巷,附近集中了包括禮部、戶部、吏部、兵部、鴻臚寺、欽天監、太醫院等在內的大清帝國政府主要官衙機構。巷口便是作為皇城正門的大清門。共和國建立以后,大清門因廣場拓寬被拆除,并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在其舊址上建起了毛主席紀念堂。
此時,狹小的東交民巷已經成了一個由450名外國士兵和包括12名公使在內的475名使館人員,以及義和團進入北京之后跑進使館躲避災難的2300多名中國教民構成的難民營,他們必須在斷水斷糧中憑借有僅的幾支來福槍來抵御數十萬義和團戰士和帝國正規軍的輪番沖鋒。
為了解救他們,正在歐洲積極備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奧、意三個同盟國和英、法、俄三個協約國暫時達成協議,共同組織了一支聯合遠征軍,加上中立的美國和日本,形成了一支25000人的聯軍,從大沽口登陸,在尚沒有明確總指揮的情況下,一路攻向北京。聯軍軍官們這樣向自己的士兵們解釋了他們此行的任務:“我們必須在被困者被殺死、燒死、餓死、渴死或者因絕望而自殺前到達北京,前提是那時候我們自己必須仍然活著。”
這絕非一個玩笑。事實上,四十年前,當英法聯軍沿著相同的進軍路線,擊潰手持大刀長矛的蒙古騎兵到達北京的時候,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而現在,他們所要面對的是經歷了三十年洋務運動、全員裝備了西式火器并接受過歐洲軍事教員培訓的帝國軍隊,此外還有無處不在、視死亡如“神圣的殉葬儀式”的義和團戰士,以及談之令人色變的“開花炮”。
對“開花炮”的真實名稱和相關數據,今天的史料并沒有留下太多記載,我們所能了解的只是它是一種由德國人最新研制生產的威力巨大的陸戰炮,每顆炮彈重達幾百斤,殺傷半徑達數百平方米。由于產量稀少,這種大炮據說就連德國的軍隊都還沒有來得及裝備。
1901年的夏天,從正陽門城樓上俯視東交民巷里那些躲在斷壁殘垣背后的待戮羔羊的,正是這種恐怖武器那犀利而冷酷的目光。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場不存在任何懸念的殺戮。然而,至少有一個人卻對此持懷疑態度,他就是張懷芝。
作為由英國人戈登主辦的中國第一所新式軍校“天津武備學堂”的畢業生,張懷芝無疑算得上是帝國軍隊的精英人物,或許也正是由于他受過的教育與眾不同,才讓他在下令開炮前的幾秒鐘里對自己行為可能造成的后果產生了一絲疑惑。
誠然,就人數、情報、武器裝備、訓練質量,乃至于士氣而言,甘軍都處于絕對的優勢,即使是面對洶洶而來的八國聯軍絲毫不落下風,但在帝國軍界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張懷芝卻十分清楚自己所在的這支軍隊的真實情況。
就在六年前,據稱排名世界第六的北洋水師在甲午海戰中面對“蕞爾小國”日本,竟然輸得一敗涂地,現如今,對手換成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八個國家,而帝國的南方諸省為了各自的利益,竟然宣布“東南互保”,堅決不肯插手北京正在發生的一切事物,包括出兵“勤王”。如此看來,北京城的淪陷從某種意義上看已經是一種必然。而北京一旦失守,攻進使館這一國際法上最嚴重的外交挑釁行為無疑將不再僅僅局限于照會上一紙空洞的譴責,而很可能會演變成血淋淋的清算。而他,炮轟使館的最直接責任人,將鐵定出現在清算名單的最顯著位置。
想到這些,張懷芝的脖頸間不由得掠過一絲寒氣。于是他下令暫停開炮,他認為自己必須找個人問明白。
張懷芝很自然地想到了榮祿。
作為進攻使館戰役的前敵總指揮,榮祿從戰爭一開始就表現出一種耐人尋味的慈悲。曾經有一名餓瘋了的法國士兵冒死沖出東交民巷而被清軍俘獲,并被送到了榮祿面前,結果榮祿在詳細詢問了使館內的情況后,居然哽咽了起來,紅著眼圈連說“生靈涂炭”。最后,他不僅把這名士兵放了回去,還送了他許多水果。
因此,當張懷芝找到榮祿,希望榮祿給他寫一道發炮的命令的時候,這個曾憑借雷力風行的工作作風贏得了慈禧欣賞的帝國大員居然變得支支吾吾了起來,任憑張懷芝怎么糾纏,榮祿就是不肯給他這個白紙黑字。于是兩個人在飄渺的槍炮聲中坐了起來,東拉西扯,沒話找話,從西北大漠的凜冽風沙到什剎海柔香四溢的荷花,從王公大臣手上璀璨奪目的裴翠搬指到八大胡同里姑娘們可人的小腳,一轉眼便是兩三個鐘頭。茶已經換了幾壺,在旁伺候的仆人也早已站得腿腳發麻,東交民巷的攻堅戰仍然打得不可開交,但張懷芝拿不到榮祿的命令就是不走。
▲榮祿像
榮祿被他纏得沒了辦法。他仰起清瘦的臉,似笑非笑地盯著張懷芝。那是一張由于線條過于分明而顯得格外冷竣的臉,松弛的眼皮幾乎包裹不住那兩顆冷冰冰的眼球,這讓他看起來仿佛戴著一張無人能看透的面具。榮祿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猶豫該不該把這么價值連城的人生經驗輕易送給這個冒失的屬下。他終于張開了嘴,緩緩吐出了一句話:“橫豎炮聲一響,里邊是聽得見的。”
榮祿所說的“里面”,無疑指的就是紫禁城。但是關于眼下正在進行的這場戰爭,他卻只講到了開炮之后的聲音——一個純粹的聲學問題。
被茶水灌得直翻白眼的張懷芝愣了一下,旋即跳了起來,拱手向榮祿告辭,匆匆奔回了正陽門。
重新登上正陽門城樓的張懷芝態度堅決地告訴早已蓄勢待發的炮兵“炮位不準”,必須重新測定方位。于是,在他的親自測定下,大炮精確地瞄準了使館區內一塊無人的空地,然后巨炮轟鳴,整個東交民巷瞬間地動山搖,用白花花的銀子買來的進口炮彈果然威力強大。
張懷芝戰后成為了帝國的安徽巡撫。即使到了民國年間,他依舊官運亨通,官至參謀總長。榮祿在千鈞一發之際對他說的那句如醍醐灌頂般的“名言”想必是令他終身受用了。
至于那個為張懷芝“傳道、授業、解惑”的前敵總指揮榮祿,對個中奧妙自然有更為獨到的領悟,而且運用得爐火純青,以至于后來由聯軍開列的冗長的“必須懲辦”的帝國官員名單中,居然沒有他的名字,盡管從職務上講,他毫無疑問是最應該受到追究的一個。
▲張懷芝像
張懷芝,39歲,當年李鴻章委托英國將軍戈登主辦的中國第一所新式軍校“天津武備學堂”的畢業生。論軍事技術,這個西方教員教出來的軍官應該算是帝國軍隊里的精英人物。張懷芝當時的職務“分統”,相當于今天軍隊中的“旅長”,于是,他有權力按照中國官員的方式來處理一切事務。所有的人都在等著他發出“開炮”的口令,可他一直沉默不語。張懷芝在琢磨:炮一開,一切后果就得由他來承擔了,要是帝國土地上的洋人們真的全部被滅光了,那也就罷了,他也許還是滅洋的功臣呢。但是,這個新式軍校的畢業生究竟和一般人的思維不大一樣,他認為帝國此刻的“滅洋”行為無論如何都有點兒不對勁兒,他對于這個行動的最終結局實在沒有把握——如果洋人們沒被滅絕還殺回來了,那自己不成了罪魁了么?于是,張懷芝命令“暫緩發炮”,他獨自一人走下了城墻,徑直跑進他的頂頭上司榮祿家。他讓榮祿給他寫一道發炮的命令。榮祿支支吾吾,東拉西扯,就是不給他這個白紙黑字。兩個人話中藏話,互設圈套,繞來繞去,反反復復,最后僵持起來。一個無論如何也不寫這樣的命令,一個沒有一紙命令就死乞白賴賴在榮府里不走了。茶涼了再上,話盡了再找,最后,被糾纏得實在沒有辦法的榮祿瞇起眼睛看著張懷芝,含含糊糊說了這樣一句話:“橫豎炮聲一響,里邊(皇宮)是聽得見的。”(李岳瑞著《春冰室野乘》,《庚子拳亂軼聞》條。)僅僅愣了一瞬的張懷芝,立即明白了,告辭而出。
此故事散見于各種正史野史,其內容驚人的相似,可見虛不到哪里去。
于是,榮祿的那句話就成了那個非常時期帝國權傾一方的重臣的一句“名言”。“名言”妙在聽上去模棱兩可又點到了實質:榮祿沒有說不準開炮,也沒有下令開炮,他只是說大炮射 擊之后所發出的聲音——涉及聲學方面的問題——只要皇宮里的太后能夠聽見就是全部了。
張懷芝后來官運亨通,官至安徽巡撫。即使帝國滅亡到了民國,他依舊做到山東督軍,還在徐世昌政府內當過參謀總長,在官場上可謂“常勝”將軍。榮祿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對他說的那句“名言”想必是令他終身受用了。
從榮府出來,張懷芝飛快登上城墻,他說大炮的“炮位不準”,命令重新測定方位。于是,在他的親自測定下,大炮精確地瞄準了使館區內一塊無人的空地,然后重炮齊發。用帝國的銀子買來的地道的進口炮彈果然威力強大,一時間整個東交民巷地動山搖——如此猛烈的炮火轟擊整整持續了一夜。
在戰斗的最后時刻,“洋兵死者寥寥,而匪徒骸骼狼藉,遍于東交民巷口。”(榮祿致許應骙書:《庚子拳變始末記》。)中國軍民動輒死傷無數,而帝國軍隊萬炮齊發,即使概略瞄準,狹小的使館區也定會出現大量死傷,而竟然“死者寥寥”——如果不是帝國軍隊的大炮都被指揮官們重新測定過了,出現這種“奇跡”幾乎無法解釋。
關于帝國軍隊大炮的故事,還有一種說法,其造成的后果更可惡。陳燮龍《夢蕉亭雜記》:
董福祥圍攻使館,相持日久。一日,端邸忽矯傳旨意,命榮文忠公(榮祿)以紅衣大將軍進攻。紅衣大將軍者,為頭等炮位,國朝初入關時,特用以攻取齊化門者,嗣后并不恒用,棄藏至今。炮身量極重大,非先期建筑炮架不適于用。以地勢言,此項炮架,須建立于東安門內東城根,城外即御河橋,橋南西岸,迤數十步即英使館。統計由城根至使館不及半里,各個公使參隨各員并婦孺等均藏身于使館內。該館屋宇連云,鱗次櫛比,倘以巨炮連轟數次,斷無不摧陷之理,不知該邸何以出此種政策。此炮放出,聲聞數里,宮中亦必聽聞,亦斷不能演而不放,文忠心頗憂之。繼得一策:以炮彈準否全在表尺,表尺加高一分,炮位放出必高出一尺之外。密囑炮手,準表尺所定部位略加高二三分,轟然發出,勢若雷奔電掣,已超過該館屋脊視線,出前門,直達草廠十條胡同,山西票商百川,通屋頂穿成巨窟。該商等十數家環居左近,一時大驚,紛紛始議遷移。越日,收拾銀錢賬據,全數遷往貫市暫住。(陳燮龍:《夢蕉亭雜記》卷一。)
改變炮位表尺,故意把炮彈打在洋人院子里的空地上,也就罷了。但是,帝國軍隊的炮手居然把本來瞄準洋人的炮口,轉而瞄向了中國居民并且真的開了炮,中國百姓紛紛倒在20世紀初中華帝國這片世界上最荒唐的土地上。帝國大炮的故事后來在使館內的洋人們的回憶中得以證實:幸中兵不明算法,長短遠近,酌量不準,每從城墻穿過,至城外始落。(鹿完天:《庚子北京事變紀略》。)
后來,在進入聯軍開列的“必須懲辦”的帝國高官大員的長長的名單中,沒有榮祿的名字,盡管從職務上講,他是指揮帝國正規軍進攻使館的總指揮。
當時,在位于北京內城東南的東交民巷外國使館區里,共有450名外國士兵和包括12名公使在內的475名使館人員以及義和團進入北京之后跑進使館躲避災難的2300多名中國教民。
進攻使館區的是帝國正規軍的董福祥部,參加進攻的官兵約數萬人。
東、西交民巷,原來叫“江米巷”,是皇城正門大清門以南的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這條胡同附近是中華帝國政府主要官衙機構的所在地:東江米巷西口往北,集中了禮部、戶部、吏部、兵部、鴻臚寺、欽天監、太醫院等;西江米巷東口往北,是五軍提督府、太常寺、通政使司、錦衣衛等。在帝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設立以前,負責處理帝國外交事務的衙門是禮部和鴻臚寺,這兩個機構都位于東江米巷的西口,所以接待各國來京使節和留學生的旅館大都設在東江米巷之內。清中葉以前,這條胡同經常可以看見帝國的官兵如同押解犯人一樣手持武器跟在洋人們的身后,因為當時的大清國采取的是嚴格的“閉關”政策,對洋人們的防范措施極其嚴厲。洋人們住在東江米巷胡同里的旅館內如同進了囚禁所,不能隨便走動,也不能擅自與中國人接觸。東江米巷胡同口常年有帝國官兵把守,“嚴禁夷人擅自出入。”甚至禮部發出請柬邀請洋人前去出席帝國政府舉辦的宴會,赴宴的洋人們也只能在帝國士兵的看押下前往,“如不遵守,即行鎖拿,奏交刑部治罪。”那時的洋人還沒有在中華帝國的土地上飛揚跋扈的膽量,金發碧眼的“鬼子”們走在古老帝國的土地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中華帝國的大門被各列強的槍炮打開了,西方各國開始在北京建立使館,使館就建在東江米巷帝國各衙門和官署之間的空地上,僅在1861~1862年的一年之間,英、法、俄、美等國便分別在中國建立起第一批外國公使館,隨后建立公使館的國家有德國、日本、比利時、意大利、奧地利、荷蘭、西班牙、葡萄牙等國,東江米巷逐漸成為一片使館區。隨著大量西方建筑物的出現,東江米巷胡同不斷擴大,原來“江米巷”這個名字已經名不副實,于是根據諧音這里被改稱為“東交民巷”。
直到進攻使館的戰斗爆發之前,東交民巷雖然是使館區,但是同時這里還雜居著很多中國官員和北京百姓,外國使館人員和中國官民混居在一起,使這條胡同除了有很多洋人之外,與帝國京城里的其他胡同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同。
6月15日,義和團在帝國政府的默許和支持下進入北京城開始大規模燒毀教堂和抓捕洋人之后,各國公使突然宣布了“使館防區范圍”:“東交民巷、東長安街、前門東城根、南御河橋、中御河橋、臺基廠、王府井大街,皆不準中國軍民人等來往,有洋兵看守。”同時貼出告示云:“往來居民,切勿過境,如有不遵,槍斃爾命。”
此時,東交民巷的胡同口已經被戰斗工事所封閉,使館區實際上已經成為北京城內一個孤立的堡壘。
帝國軍隊的炮火讓北京外國使館內的所有的人在最初的時間里嘗盡了人間的苦難。使館區內所有的墻壁都被炮彈打穿,沒有一面墻在戰后完好無損——只有法國使館大門前的一對中國石獅子損壞不太嚴重,當聯軍的大部隊趕到東交民巷時,只有它倆還蹲在一片火燒煙熏后的廢墟中。東交民巷使館區的中央有一個小小的中心花園,在使館遭到進攻的近六十天里,這座已經沒有了一朵花的花園成了使館區的墓地。被炮火打死的、負傷之后來不及治療而死亡的、餓死、病死的人都被拉到這里草草地埋葬了。一位年紀很大的傳教士日夜不停地在炮火聲中為死者祈禱著。
董福祥:回族。由甘肅地方軍隊改編而成的武衛后軍統領。北京局勢混亂后,帶領甘軍進駐北京城內,是攻打使館區的主力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