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我開始省視自己，腦海中冒出的描述是：提防，偽裝——這是我在十多歲時就學到的東西。

教會我這種技能的是我的原生家庭。模糊地記得大概在三歲的時候，家里多了一個人，我稱呼他為小理(化名)哥哥，沒有人告訴我他的來歷。等到我大一點，從大人們口中得知，他是我父親的兒子，不過和我不是同一個母親所生。

小理哥哥的母親在我父母相識之前就與我父親離異了，原本孩子判給母親，但她并沒有負擔起照顧兒子的責任，大冷天的經常將他鎖在門外。我父母結婚后我媽媽看他可憐，于是提議將他接過來養，然而這個決定卻讓她在十多年后后悔不已。

02

我出生時小理哥哥十六歲。按照常理人人都希望兒女雙全湊成一個“好”字，很遺憾我父親并不這么想，他仍然喜歡兒子。

早幾年父親因為工作的原因極少在家，我和他還能相安無事。后來他換了市里的工作，我的境遇就開始急轉直下。有時候剛剛說著話，他突然就開始發脾氣，隨時隨地要打人的樣子，我感到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與此同時，他對兒子的態度卻是出奇的好，雖然小理哥哥因為打架鬧事十多歲就進了少管所，可我父親依然覺得自己的兒子大有可為，而作為女兒的我，不管做得再好也無濟于事。

03

在我十多歲時，父母開始分居鬧離婚。媽媽時不時跑來問我愿意跟誰。出乎她的意料，我并不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祈求父母和好，而是感到很厭煩。有一天我問她，你們說了很多次離婚，怎么不離。媽媽告訴我，怕我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被人歧視。我反駁她，我才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你們這樣鬧我很煩，還不如離了讓我清凈一下。媽媽愣住了，最后她不得不承認，她一個人養不活我。

我在一夜之間領悟到一個殘酷的事實——并不是每一對父母都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天然愛著孩子，相反因為我要依靠父親才能存活，所以他有決定對我好壞與否的權利。

之前那么多年不被善待早就將我與父親之間的愛消磨殆盡，何況現在又看到了“真相”。每個月我按照媽媽的指示向他要生活費，他表現得很不情愿，但我已經不再對他有所期待，不管他脾氣再怎么糟糕，我都一律忍著，一直到工作以后。

04

俗話說，家和萬事興。一個家庭里只有夫妻和睦事業才會興旺，如今家里雞飛狗跳，運勢自然也大不如前。父親的財運開始一落千丈，除了他自己工作不順，小理哥哥也是一個敗家的主。由此我的家庭從一個小康之家跌落到在溫飽線上掙扎。母親經常向她的妹妹抱怨，然而并沒有得到什么理智的建議，反而經常收獲不少奚落。

那段時間我對母親是又愛又恨，我反感她什么事都要拿出去說，無數個案例證明這么做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我也痛恨她經常把外人的建議奉若圭臬，哪怕這些建議毫無根據，她卻非要按照執行，弄得一團爛攤子后果卻要我們自己承擔。我開始事事提防著她，表面上我們仍然相處和睦，可私底下很多事情我不再告訴她。我很清楚，告訴她不但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大學畢業后，我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隨著收入漸漸增加，我和母親基本上能自給自足。原本我一直在父親面前裝出一副忍耐懦弱的模樣，如今開始露出真面目，蟄伏了二十多年的恨意開始嶄露頭角。

我不再一味忍讓他的脾氣，一旦他表現得過分，我就隨時隨地進入備戰狀態，為此他好幾次想打我，但看著我眼神中的恨意，舉起的巴掌最終還是收了回來。他老了，也看出了我隨時會報復他的決心。

05

二十三歲那年，父母還是離婚了。由于房子是他們共同買的，父親擔心將來會落入我手，再加上兒子的挑唆，于是找各種理由，想通過關系讓母親凈身出戶。

想得雖然很美好，但執行起來并不容易。父親想盡了各種辦法，媽媽卻一直沒有上當。最后他等不及了，想出了非常惡劣的一招。

大年初三的晚上，小理哥哥帶著老婆過來，趁著我和母親待在臥室的時候，把我放在客廳里的一把舊吉他踢壞了。當我出來看到那把碎了一半的吉他，第一時間就意識到這不是意外，而是對方是在示威，假如我此時忍氣吞聲，那么下一步我父親就極有可能會對我或媽媽施以家暴。稍加思索后，我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提出斧頭，把吉他砸個稀巴爛，然后將父親從他自己的房間叫出來，指著吉他對他說，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這個家里誰都不要活了。

父親顯然沒有預料到我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雖然我之前經常對他表現出不滿，但像這樣你死活我的情況還是第一次，他語無倫次的說：“你，你，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我告訴他，你都不想讓我好活了，那大家都別想好死。

一向懦弱的母親也被我嚇到，半天才反應過來把我拉開，然而我又沖上去威脅他：“你有本事再欺負我們母女，我就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讓你們父子在這個城市無法立足，大不了我帶我媽到其他地方生活！”

面子大過天的父親被我死死扣住了命脈，呆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來。時間好像停滯了一樣，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媽媽終于將我拉進房間，只聽見“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我坐在地上緊緊抱著渾身發抖的自己，過了很久兩行眼淚才終于流出來。

06

第二天父親一反常態主動來找我，態度溫和想和我溝通，遭到拒絕之后又發短信來，承認砸琴一事是故意的，并且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

我沒有回復他的信息，迅速教媽媽收集所有對自己有利的證據，除了買房時相關資料，還在申訴資料中列舉所有能證明父親對妻子女兒態度惡劣的證據，甚至連短信截圖也加了進去。同時再三告誡母親，一定要逼迫他將分房子的錢交到法院，決不能私下解決。最后母親終于拿到了屬于自己的那部分錢。我們離開了那個家，從此我與父親形同陌路。

很快父親就受到了果報，他的兒子一改往常的“孝順”，不來看他是家常便飯，動輒吼罵更是理所當然，甚至逼迫他將家里的錢交出來，把房子現在就過戶到自己名下。更具戲劇性的是，小理哥哥的孩子此時也出生了，還是個女兒。父親算計了一生，最終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開始后悔，想要挽回我，可是我去意已決，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不回，他著急了在我上班路上等我，我索性辭職換了一家單位。

我并不想報復他，可我也不想原諒他，只想離他越遠越好。

07

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提防成了我下意識的習慣。這樣的我自然很難獲得真正的快樂，與朋友的感情很是疏離。交往了幾任男友都以分手告終，看著他們在我生命中來來去去，我并不惋惜。

或許我還有一些福報吧，因緣聚合，在他人的推薦下我開始閱讀一些佛學書籍、法師開示，也嘗試著念誦經文咒語，有過頗多感應。然而不幸福的感覺卻從未離開過我。很多問題我自己其實完全知道答案，可是我已經無法再相信善的力量。

只有當鞭子打在自己身上，真正痛過的人才知道放下有多難。

2016年我在網上看到當下自在老師的相關文章，并有幸加上他的微信，后來我又參加了鹿苑精舍在貴州舉辦的暖冬行動，作為義工的我首次見到老師。

活動的最后一天晚上，老師讓大家說說自己的感想，我胡亂編造了一通。沒想到快要結束時他讓精舍的工作人員通知我，讓我和另外一位師兄留下來，要給我們說幾句話。

我感到有點詫異，但這是個極好的機會。輪到我說自己的問題時，我卻發現無從開口，習慣了帶著面具的我，想要摘下來實在是太難了。

見我如此，當下自在老師笑了一下，把話題轉開：“我讓他們說說對這次活動的感想，但你沒有說實話，你在提防。”我毫不猶豫的回答：“我的心很硬。”老師點點頭：“對，你的心很硬，很少有東西能觸動到你。” 這句話看似聲東擊西，卻剛好可以讓我放下所有戒備，我開始陳述我遭遇的困境。

08

這次談話遠比我想象的輕松，原本來時我就是因為有求于老師，所以并不期待被善待。我甚至做好了準備，假如他要我當眾承認自己所做過的一切惡行，哪怕是再不能啟齒的隱私我硬抗著也要承受。——要么不要有求于人，要么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思維習慣。

我原本以為老師會斥責我的狠毒，或者像別人那樣要求我去原諒所有傷害過我的人。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沒有怎么批評我，只是說：“你很理智，但你沒有方向，所以就很瘋狂。”

那天他給了我一些簡單的建議，諸如多看別人的好，憤怒的時候找點有意義的事情做，一切都比我想象的要簡單。一向多疑的我衡量了一下，覺得這些也沒什么壞處，于是開始嘗試著去執行。

然而現實的對境卻依然猛烈，很多時候我只能不斷逼迫自己，才能在“想做的事”和“應該做的事”之間勉強選擇后者，內心經常在溫暖和懷疑之間反復搖擺，再加上遭遇了一連串的麻煩，到2018年年底時，終于我感覺要繃不住了。

那時我正好在蘇州，我嘗試著發了一條信息給老師，沒想到老師居然讓我去見他。當我流著眼淚說出：“老師我感覺自己快要繃不住了。”他很平靜的回答：“那就不要繃了”。我突然懷疑，老師是否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等著我自己親手摘下這付帶了將近三十年的面具。

那天我第一次在老師面前承認了自己毫無安全感的事實。我自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因果，但是做到真正接納并不容易。我告訴老師：“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做不到。”

老師說，可是你都恨了那么多年了，你之前那么多年都沉浸在恨當中，看看自己，還有你的母親，你把心思放在美好的事物上，分明可以給自己和她創造更好的未來。

我問老師，那如何才能讓我相信，善待這個世界就一定會收獲善待呢？既然我的至親可以那樣對我，我沒有理由對他人報以僥幸。老師反問我，那你如何解釋你的母親呢？她對你那么好。

我一下子啞然，這是我從未想過的一個問題，這么多年來我勤于算計，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先考量一番，最壞的結果是什么，我能否承受。得到好結果是運氣，得到壞結果很正常。我反復告訴自己，不要期待獲得善待，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我從來沒有足夠的信心，所以才會將所有的善待當做幸運，而非是因果的呈現。

光明和深淵盡管一直存在，然而去看什么卻是由我自己決定。好比我痛恨母親不夠理智，卻不曾想過她忍氣吞聲多年是為了讓我過上更好的生活。哪怕我再是不能釋懷父親對我的傷害，卻不曾想過，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假如當時他或我能夠真正明了接納因果，哪一次戰斗不是值得憐憫的愚癡？

09

回去之后，我開始根據老師在禪修營里開示的功課認真實修。12月1日是我的生日，一大早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是我的父親。自從父母分開之后，每一年我過生日都會接到他的電話，我都是直接掛掉，緊接著就會收到他的謾罵信息。這一次我準備靜下心來聽聽他到底想說什么。出乎意料，他只是祝我生日快樂，并問我現在的情況如何，是否已經結婚？我對他的祝福表示感謝，對后面的問題卻沒有回答，過了一會，我告訴他我現在很好，請他多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他答應了，并沒有像過去那樣糾纏不休。

掛了電話之后，我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心痛，父親也許一生都不曾對身邊的人有一絲一毫的了解。何止是他，我們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真正了解過別人。不管我們選擇以什么樣的方式對待這個世界，這一切終究都會過去，不留一點痕跡。

真正能決定我們命運的只有當下，只有自己。

10

2019年很快到來，1月份時我所在的城市突然下了一場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看著地上積起的厚厚白雪，我想起了父親，他已經很老了，這個天出門估計也很危險，猶豫再三，最終給他訂購了一些食物請快遞員送去。這一次，他沒有再打電話來讓我為難。而是十分體諒的回復我一條信息，沒有謾罵，沒有抱怨，只是感謝我對他的關懷，讓我多注意身體。

放下手機我哭了很久，發信息告知當下自在老師，我說，老師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恨我父親，也不想見到他，我只是感到悲哀，這是為什么？老師回復我一個合十的表情，說，這是與自己和解了。

記得當下自在老師說過：光明的屬性是無條件的，更多的是和心的坦然及圓融有關。你需要一名勇士出現在你的生活里，它可以將所有跟煩惱有關的東西一一擊破，這么勇士就是你那雙照見美好的眼睛和決心。

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與父親直面相處，但假如他有需要我想也會根據情況施以援手。盡管我仍然不贊同母親處理問題的方式，可我也養成了耐心傾聽她反復絮叨的習慣。有時我會告訴她：“媽媽我很不同意你的做法，但這并不影響我愛你。”原本我已經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可往往這個時候她也會后退一步。我經常提醒自己，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未來還需要付出很多努力還能散發光明。不過沒有關系，不管到達目的地的距離有多遙遠，歸根結底它也是由一個個步伐組成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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