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無悔地活在當下2
我并不以為文學或藝術的本質是痛苦的,正如我并不認為人生的本質是痛苦的一樣。如有人堅決地認為藝術的本質是痛苦的,我以為這就是因為不了解緣起法則而產生的“自性見”(以為事物有一個不變的本質)的現象,也是對人生真相不夠深刻的看法。基于這種看法而引發出來的人生觀是不成熟、偏激,且具有潛伏的危險性的。不可不論的,歷代不少杰出的藝術家,遠如三島由紀夫、海明威,近如臺灣的作家三毛,皆走上了自我結束的不歸路。這就難怪有許多人會對文學及藝術有如此的見解及印象了。
依四念處及緣起的理論看來,藝術的行為到底會不會構成痛苦,要看行為者是不是在很執著地創造一個心的世界。任何作意創造及維持,以佛法來看當然是苦的。但真正熟透了的藝術境界,卻并不一定是堅決地要“創造”什么。真正徹悟了的藝術家,胸中并無一物,也不堅持世界應該如何。他只是在欣賞與體會生命中內與外的一切,并把自己體驗到的痛苦與喜悅表達出來而已。真正的藝術家并不復雜,他們的心往往像小孩般地純凈無邪。他們“活在當下”,是一群與世界和諧了的人們。中國近代的大畫家齊白石與西方泰斗米羅(MIRO),皆在他們的藝術生命中展現了單純、和諧與童稚的一面,我個人覺得他們的生命一點都不是那么痛苦的,反而是如此的豐富,開闊與厚實。
活在過去而不在當下者,和活在未來者一樣,皆是痛苦的。活在當下并不代表對過去的事皆不記得。四念處的修行者不但對過去的事記得,而且比一般人記得更清楚。因為他充分地活在當下的緣故,故一般不大為人注意的日常生活細節,他反而印象深刻。“記得過去”和“活在過去”,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記得過去只是暫時地憶起過去的情景,而活在過去就是死抓著過去不放,不肯回來。
人過去有生命中光輝的一頁,固然是件美事。但若因此而產生執著,一天到晚迷迷糊糊地不在當下,在追憶中討生活,就比沒有輝煌過去的人還不如了。
人都是自己迷自己,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偶然想起也不無樂趣。但若一天到晚沉迷于舊日的光輝里,而無視于眼前的風光,這種“痛苦”,恐怕不是親自嘗過個中滋味者所能想象的。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一些過去曾大紅大紫過的“偶像級”演藝人員。有的人當自己的“顛峰期”過去后,仍能頗怡然自得地投入其他的事業,開展自己生命中新的一頁。有的人就不行,終日皆在和自己過去的相處及影迷的來信為伍,不肯走出那一個美麗光燦的歲月;但也極少參加一些新的活動或社交,因為不敢以自己目前的年紀或容貌見人。每當我在報章上讀到了這一類的報導,都會感嘆不己,覺得許多的明星反而是被他們的影迷害了。但再仔細想想,仍覺得不對。不是有許多其他更受歡迎的明星,在同樣的情形下,卻很能活在當下而接受自己當時的生命,創造出另一番新局面嗎?像美國演員保羅紐曼,過去的風光真是光彩奪目,紅極一時。他就比較不會為影迷的掌聲所惑,而能在人生的舞臺上扮演不同的角色。他自資開了個食品工廠,出產許多諸如果汁、果醬之類的產品,而且用自己的名字和形象作商標。結果產品大賺其錢,因為紐曼的形象甚具吸引力。他把工廠大半的凈收入都捐給慈善機構,自己卻仍頗自得其樂,十分敬業努力。以四念處的修行立場看,這就是活在當下而能展現生命力的表現。
的確,活在當下是一個人生命力的自然展現。當一個人能由自己種種的“心之世界”中走出來,不憂不懼地面對并觀察真正的自我及人生時,他一定會是個有“能力”而能饒益這個世界的人。他不一定能成大功,立大業,但他一定能善巧地把自己潛在的能力發揮出來,利益自己及他人,這就是儒家所謂的“惟至誠者能盡其性”了。人能夠“盡其性”而發揮自己的能力饒益眾生,才是個快樂的人。佛就是一個最活生生的例子。他在世說法四十五年,直到八十歲的晚年,就連在臨死前的幾小時,他仍在問弟子們有沒有修行上的問題。這種就連最后一滴生命力都適當地利用而不隨便浪費的行為,真是智慧與慈悲皆到達圓滿的人格展現。面對人類這樣一位偉大的導師所留下的言教與身教,如果還有人以為佛教是遁世的哲學,就實在是太沒有“活在當下”了!沒有活在當下而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的人,所見的世界永遠都只是自己那一套東西的反射。所見到的人與事,也都只是自我人格的再延伸而已。故沒有活在當下的人,不會有真正純粹的感情,也不會真正地被什么東西感動。這種人的人生,事實上是非常可憐的。
孔子講的“仁者,人也”,及“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事實上就是在講人生中的這一個事實。儒家講的道理及佛家講的道理,哪里有什么復雜巧妙?不過就是在講人生里一個平直的事實罷了。只是佛教講的道理,在修行上會更實際,更接近人生。像四念處講的活在當下,就是最明顯直接的例子。
真能活在當下的人,感情的流露往往是很自然,很直接的。而越是簡單、直接的感情,往往就越純粹而具有感動人的力量。佛教中講的修行,是一個人生命中智性與感性整體的提升,也是一個人“盡其性”的人格完成。故真正的修行人,哪里只是一天到晚板著說教的嚴肅面孔?相反地,我反而覺得許多讓我欽敬的大修行者都是至情至性的人,有笑容,也有眼淚。而他們的哭與笑卻都具有令人向上與向善的感人力量。
其中一件至今仍令我回憶深刻的事情,發生在幾年前美佛會莊嚴寺的佛學夏令營結業式。那一年好像是莊嚴寺辦的第一屆佛學夏令營,顯明法師任方丈還沒有多久。沈家楨居士、李祖鵠居士等人都忙了好幾天,為其三天的夏令營才算圓滿結束。在結業式的末尾,有人請沈老居士上臺和學員講幾句話。我記得沈老踏著他一貫的步伐走上講臺,臉上是大家所熟悉的親切慈和的笑容。他俯視著臺下經過三天學業的學員們,再看看剛落成沒有多久的齋堂及觀音殿。大家都覺得他一定很高興,于是都靜下來沒有講話,等著他開口。
等了良久,他都沒有說話。有人開始替他捏一把冷汗了,想他可能忘了要說什么。我知道這當然是很不可能的,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不說話。正當大家在猜測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沈老在哭。他臉上仍然有笑,但他的確是在哭。哭得沒有聲音,但晶瑩的淚珠早已奪眶而出了。他想說話,但說得很不流利。沒有講幾句,他就下臺了。
也許主其事者覺得總該有人為學員說些話,于是又請顯公法師上臺。沒想到顯公一上臺,哭得比沈老還厲害。等都沒等就掉下了眼淚,把眼鏡摘了下來,邊哭邊說,但說得也是結結巴巴,沒有什么章法。大意就是要大家好好地學,不要辜負大好時光。
臺下有許多人十分不解,但當時我內心中的感動真是不可言喻。沈老和顯老當時都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顯老尤其身體不好,有糖尿病。他們都為佛法及眾生奔走了大半輩子,也都是今世辯才無礙的大善知識。當時的我頗覺得自己已十分了解沈老及顯老講演的要點了,但這次他們二老這一哭,真是令我發現自己實在仍是差得十萬八千里。當時的我對佛法只是了解罷了,哪里有見過真正修行人的至情至性,及菩薩行者的偉大人格?當天臺下的學員們每個人都因不同的因緣而能參加這一次佛學夏令營。有人已是老參學了,但也有不少人是初次才聞佛法的。他們中有多少的人會因這三天的因緣而見到人世間這一條離苦得樂的大道?善因雖是種下去了,但要多久才能開花結果?如今這一別,下次要能再在菩提道上相逢,真不知是何年何世了!面對這樣的一種情況,真可說是“悲欣交集”。對一位真有慈悲心的菩薩而言,臺下的這一批學子就好像是自己的子女將要遠行一樣。但如果他們仍沒有足夠的福德資糧,而父母也知道他們在回家以前會在外受種種苦,臨別前會流出眼淚,是很自然的。我想沈老和顯老都仍有千言萬語要對學員們講,但他們知道是不可能的了。即使辯才智慧如他們,也會碰到這樣一種情形。于是他們就哭了。沈老的眼淚中有多少菩薩的柔軟慈祥,而顯老的眼淚中又有多少菩薩愿度一切眾生的悲愿切切?他們的哭讓我人格蘇醒了,也令我見到了自己將要走的修行路。對我而言,這真是一個名符其實的結業式呢!
后來我去研究佛教的四念處修行,發現了真能活在當下的人,才會有真正的情感。我們一般凡夫的喜怒哀樂,往往是自己心中一套價值體系的反射,而不是一種赤裸裸不假思索的真情。別人順了我們的意了,我們就喜;不順我們的意,我們就悲。我們的悲喜是如此現實地被這一切外緣所界定甚至決定了。而事實上我們的哭不是真哭,笑也不是真笑。我們只是像個面包師傅手中的面團一樣,軟得很。別人要把我們捏成什么,我們就是什么。簡而言之,我們因為沒有修行而很軟弱,我們不是個自由的人,我們深陷在自我高筑的城堡里,守著那一個實在什么都不是的家當,卻自以為自己很富有。其實我們連人生最基本的哭和笑都沒有!如此地“顛倒”,而被諸佛菩薩稱為“可憐憫者”,真是實至而名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