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三十日是啟元白(功)先生逝世十周年的日子,也距吳小如先生去世一年有余了。近日看到有人撰文,談吳先生的父親吳玉如先生與啟功先生的交往,我想起,曾和吳小如先生多次聊到過啟先生,在啟先生和吳先生的書中也都曾看到他們彼此的身影,現在就手頭的資料和回憶,連綴成文,借以紀念啟功先生,也深深緬懷吳小如先生。
啟功先生生于1912年,吳小如先生生于1922年,兩位相差了十歲,但是他們卻有許多共同之處。比如啟先生是滿族人,而吳先生的母親也是滿族人,姓富察氏,滿洲鑲紅旗人。吳先生的外高祖魁玉曾任江寧將軍,《清史稿》有傳,外曾祖穆克登布則長期在江寧任候補道。啟、吳兩位先生還都是九三學社社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吳先生是1992年2月被聘為館員的,啟功先生則在1999年繼蕭乾先生之后擔任文史館館長。吳先生也是中央文史館《詩書畫》雜志的兩位主編之一,參與編纂了蕭乾先生的紀念文集及其他中央文史館的各類叢刊。最重要是,兩位先生都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大家,各自長期在北京師范大學和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不僅學術造詣精深,還都擅詩詞、楹聯,并都極其喜愛碑帖書法,所以共同語言是非常多的。啟先生與吳先生誼在師友間,啟先生對吳先生始終以摯友相待,吳先生晚年一直稱啟先生是自己的“良師益友”。
吳先生1981年曾寫過短文《啟功先生的幽默》,而二十六年后的2007年春,應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和啟先生內侄章景懷先生之請,吳先生又為啟先生楹聯展撰寫了《啟功聯語墨跡序》,回憶了兩個人半個多世紀的交往。1951年二十九歲的吳先生到燕京大學中文系當助教,之后不久就認識了啟先生,那時兩人在課后還一起相約逛隆福寺舊書店,啟功先生曾送給吳先生一冊黃節著的《蒹葭樓詩》,一直保存至今。文革后期,啟功先生住西直門內小乘巷,吳先生住海淀北大中關園,吳先生常去啟功先生家玩,除了聊天、談論碑帖書法外,還向啟先生借書借碑帖,“談詩論藝,其樂無窮”。1981年啟功先生遷居北師大之后,各種社會事務紛至沓來,兩人見面才減少,但啟先生和吳先生約定,“或清晨即應召往,或彼此舍午休而快談”。進入2000年后,啟先生眼睛不好,吳先生則要照顧長期生病的夫人,二老竟然都沒有再見過面。啟先生去世后,吳先生無法親往吊唁,送了一副挽聯,“范世乘三絕,垂暉映千春。”吳先生后來講,“三絕者,謂先生之詩、書、畫并世無兩”。吳先生還認為啟功先生的繪畫和詩詞都臻于高妙境界,甚至比啟先生的書法造詣有過之而無不及。《序》的最后,吳先生還深情的寫道,“仆仰先生盛德,又忝為五十余年前之舊友,不敢辭。然每執筆,輒泫然中輟,以先生之聲音笑貌,時時縈回于心目之間,欲訴衷曲而無由也。”
從現在披露的《啟功日記》、《啟功年譜》、《啟功書信集》等書中,也可以看到兩位先生在七八十年代的交往。如啟先生在中華書局標點《二十四史》初期,1971年10月10日日記就載:“上午吳小如來借帖數種。”啟先生在北大醫院二部住院治療頸眩暈時,1974年1月27日日記又記:“下午,吳小如、鈕雋來,香餌姥姥來,馬四來,王鍾翰、張政烺來。”劉鐵寶先生是齊白石高足劉冰庵先生的侄子,也住在小乘巷,也常來看望啟先生,“來談借碑事”,曾多次在啟先生家碰到過吳先生,聽到他們二老閑談神侃,印象很深。
七十年代,吳先生到啟先生處,有時就是去看碑帖、借字帖。啟先生也會把自己的復本碑帖相贈,比如1973年,吳小如跋《館壇碑》就講到:“此冊啟元白先生所贈。習之可窺鄧完白楷書所自來。歐、顏皆從此出。南碑殊未可忽也。”《許長史舊館壇碑》傳說是南朝梁陶弘景所寫,吳先生早年楷書是學過鄧石如的,所以他十分重視此碑的價值。啟先生起初認為《館壇碑》“點畫神理,自然當非翻刻”,不過后來他發現“仍是翻刻”,因為碑中有些字顯然是刻錯的。這本帖只有民國時期震亞書局影印過,不易覓得。
1979年,楊伯峻先生請客吃飯,席間有人講梅蘭芳之后傳其衣缽者只有張君秋、梅葆玖等人,吳先生以梅蘭芳《穆桂英掛帥》為例講誰也不如梅先生。啟功先生則正襟危坐,嚴肅的說:“梅蘭芳也不行。”大家都很吃驚忙問為什么,啟先生答:“我看梅蘭芳比真穆桂英還稍遜一籌。”引發席間諸位學者哈哈大笑。
1980年代初,旅居加拿大的華裔學者葉嘉瑩教授回國,收集老師顧隨先生的遺著,吳先生作為顧隨先生早年的學生,也參加了啟先生組織的活動。目前找到的兩位先生的合影大約就是這個時期拍的。
1981年8月27日啟先生致吳先生信,談到在廠肆買了一種《元略墓志》拓本擬相贈,“弟于《元略》一志,坦白言之,實無所解,非遇九方皋,焉能見賞于驪黃之外耶?特作瞎扯,以發故人一噱耳!聞臺駕不常入城,軟塵之外,一角西山,曲徑疏籬,臥而閱稿,清福何修而得者耶?弟在校中又營一窟,終日門有剝啄,只得藏頭露尾。第一窟門外鷹鷂過多時,遁而速之二窟,二窟亦如之,竟無暇執筆寫稿,放眼讀書,有限余生,殆將同付蹉跎矣。”
《書信集》中還收錄一封信,估計時間在前一封之后不久,信中寫道:“今日屋漏,書帖數事全濕,幸《元略志》未沾水,抖晾間,適奉來書,豈真有所謂有緣者耶!容當托便人呈上。《封龍山碑》敝篋無有,遙想隸法入古,何忽于此粗刻發生興趣?最近上海選漢簡數條,放大影印,頗饒新意,未悉公曾寓目否?拙畫已完全拋荒,那堪齒及,且鄙事之能已多成累,不勝再造漏因。猥承厚愛,感荷莫名,披瀝下情,深有愧負者矣。弟蒲柳先零,不日即付一炬,其時倘荷賜撰一文,即跋《元略帖》共賞之事,庶托椽筆以不朽,則余生之至幸也。拜讀大著,論皮黃流派之文,真千秋之作。蓋此事內行不能為,學者不屑為,亦不能為,而天地間卻有此一樁公案。王靜庵之《宋元戲曲史》鑿破鴻濛,其力可服,其識最可驚也。竊于大著,亦欲云然,這不算拍馬屁吧?”
1986年4月18日啟功先生日記載:“上(午)吳小如來,為其尊人題展覽標識。”4月29日啟先生致信吳先生,將題寫的“吳玉如先生遺作展”的展標寄出。信中講:“久違為念,前讀鴻文論馬連良者,至深佩服,此非一般評戲之作可比,如此公平,如此透徹,雖學術理論之作,亦將望塵莫及,如評諾貝爾獎于文學域中,非茲篇其誰屬!”5月27日,啟功先生還出席了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吳玉如先生遺作展”,并在開幕式上講了話。
1997年春天,吳小如先生還曾陪啟功先生一起去金克木先生家,祝賀金先生八十五歲壽辰,金先生一會兒和啟先生談文玩字畫與詩詞古文,一會兒又和吳先生聊小說戲曲與文壇佳話。金先生的博學,給吳先生留下了很深印象。
我第一次和吳先生聊啟功是啟功先生去世不久,當時社會各界悼念啟功,身后哀榮殊隆。我和吳先生講,我買到過一冊啟先生簽名的《文物》雜志。那是2004年夏天,我在上海古籍書店三樓的博古齋看到幾種啟功先生的藏書,除了商承祚、游國恩、周祖謨、柴德賡等先生簽名的抽印本以外,還有兩件特殊的東西:一件是陳垣先生著述目錄的殘本一冊,再一件就是啟先生自存的一九六一年第八期《文物》雜志。在這本雜志的封面上,有幾個毛筆字“郁孤臺鳳墅帖雁塔題名碑帖中文學史資料”,右下腳是鋼筆簽名“啟功”。這冊雜志上的字不像大家常見的啟先生書體,所以陳列了一段時間也沒有被人買去,我直覺判斷這些字跡應當是啟先生的親筆。把自己認為重要的文章題目寫在雜志封面上,通常是學者自己動手做的索引,為的是將來翻檢文章方便。打開雜志一看,《碑帖中文學史資料》果然是啟先生自己的文章。為了判斷我的看法是否準確,我就給啟先生寫了一封信,附上《文物》雜志的封面復印件。
雜志的封面上,有毛筆字“郁孤臺鳳墅帖雁塔題名碑帖中文學史資料”,右下腳是鋼筆簽名“啟功”
7月份我就收到了先生的內侄章景懷先生代筆的回信,信上是這樣說的:
'您給啟功先生的來信收到,但先生現在視力很差,行動不便,不能親自回信,請諒解。您信中所述流散上海先生藏書事,因時間久遠,先生已回憶不起來了,不知從何渠道流出。您說內有陳垣先生手稿,不知內容是什么?現陳老先生孫子陳智超先生正編陳老全集,不知能否為他提供資料,功德無量。
附:所寄復印件上字確為啟先生手跡。'
我馬上又去博古齋詳細觀察這件標為“陳垣先生手稿”的著述目錄,這件稿本是八開大小,線裝,應該是一套目錄中的一本,冊內筆跡前后不同,所以標簽上標有陳垣先生和另一個人的名字,并不是陳垣先生的著述文稿。后來我把看到的結果又詳細寫信向啟先生做了報告,現在回想起來很后悔,當時應該買下這件東西,幫啟功先生完成他對回報恩師的心愿。
2004到2009年這段時間,吳先生常托我在上海幫他找一些字帖,或者購買,或者復制,因為和吳先生聊碑帖、書法比較多,也就有機會聽到他講啟先生的一些逸聞趣事,現在記起來大體有這樣幾件。
臨帖要整通臨
2004年8月22日上午,周啟銳先生帶我去看望吳先生,吳先生正在家寫字,書桌上還有一疊臨歐陽詢《九成宮碑》的日課。談到臨帖,吳先生講到他的父親吳玉如先生是主張臨帖的,而且生前臨帖很多,吳先生自己臨帖也不下兩百種,有的還臨過多遍,甚至數十遍。啟先生也是主張臨帖的,啟功先生就曾經告訴他,自己最早臨帖也不是整通全臨,后來陳垣先生指出臨帖就應該整通全臨,這樣他這才開始注意通臨全帖。吳先生又講到臨帖前必須要多花時間去讀帖,他有一通《圣教序》就是從上海搬回北京后隔了半年才臨完的,因為又仔細讀了原帖。吳先生講他自己寫北碑寫不進去時,父親當年就曾講:“臨碑要批判的寫”,這和啟功先生講“透過刀鋒看筆鋒”是一致的。
“秋悟寒潭清,春領朝陽沐。”
2006年的春節,吳先生送了一本吳玉如先生《迂叟自書詩稿》給我,其中有一首是吳玉如先生送給啟先生的詩,寫于1972年冬天,《寄元白代簡》:“元白屢索字,愧難以入目。遲遲遂不報,非故詭其躅。兒子昨來書,又陳元白屬。寫投此便面,聊塞責任恧。元白書自擅,更研六法熟。讀書多益謙,儕輩驚不若。聞亦躋六十,歲月駛何速。憶我十二三,讀書苦羸弱。書喜蘇長公,涂抹未脫俗。弱冠困衣食,何暇事琢磨。惟性之所耽,晝失夜把握。如是年復年,三十乃稍覺。一藝果得之,非徒塑琱酷。能出真精神,天機外人欲。皮毛眾可襲,生氣不可奪。秋悟寒潭清,春領朝陽沐。倘不能是豁,岑樓空企足。斯理就元白,或宜得笑諾。”我很喜歡這首詩中“秋悟寒潭清,春領朝陽沐”一句,不光談的是書法,也是一種人生境界,曾想請吳先生寫成對聯,吳先生則自己續了兩句“即生得此境,何用居華屋”,寫成了條幅送給我。吳先生告訴我,他父親當年大概只給啟先生寫過這一首詩。
“老吃剩菜,就頓頓剩菜”
2003年吳先生收到一位老學生送的毛筆,筆桿上刻有“五星筆店”,是一套三支的狼毫,吳先生用后覺得極其好用,就托我幫他市面上再找找看。后來找到這家筆店是在黑龍江呼蘭鎮的五星筆莊,寫信去郵購了一套筆,但吳先生用后覺得并不佳,大概筆店早已更換了筆工。當時說起毛筆,吳先生說,啟先生曾告訴他,好筆要先用,順手的、好用的要先用掉,不好的筆就扔掉,這樣才行,否則就像吃菜一樣,老吃剩菜,就頓頓剩菜。確實如此,好筆在手,可以揮灑自如,現在好筆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2008年吳先生來上海錄制“絕版賞析”欄目,期間由柴俊為先生陪同,去醫院探望了病中的王元化先生,吳先生告訴我不忍心看王先生浮腫的樣子,沒有多呆就匆匆退出了。后來又約我陪他去買字帖和毛筆,我陪先生逛了福州路的周虎臣筆莊,吳先生一眼就看中一款“筆韻”的毛筆,寫寸楷正好。后來回北京后先生還專門匯錢叫我幫他再買一些,告訴我“這個筆寫一上午筆都不倒”,而且“愈用愈好”。
“誰的官大,誰的表準!”
至于誰書法寫得好,吳先生和我講過啟先生說過的一個故事,“誰的官大,誰的表準!”八十年代初有次開會,某主持會的領導遲到,開場白講“我的表正好十點嘛!”言下之意他沒遲到。一次吳先生和啟先生及北大一位生物學的教授同車回學校,路上這位生物學教授就問啟先生當下誰的字好,和啟先生的字比起來又如何?啟先生一直不回答,直到快下車,這位教授還追問不已,啟先生想起那個開會的典故,回答曰:“誰的官大,誰的表準!”令人忍俊不已。
啟功給吳小如的三封信
2008年5月5日午飯后,我和吳先生閑談,先生告訴我他在找父親的家信時,正好找出啟功先生的三封信,都是毛筆寫的。他說啟先生寫給他的信大概應該有十幾封,都不知道放哪里了。其中一封是講給“吳玉如書法遺作展”題字,本來是托寫“吳玉如遺作展”,寫時啟先生在“吳玉如”后加上“先生”兩字,并將落款寫成“啟功敬題”。吳先生還說,啟先生信中開玩笑說,吳先生寫的評戲的文章可以獲諾貝爾獎。還有一封是講吳先生請啟先生吃飯,啟先生臨時出差沒有去,回來后專門寫信致歉。這些信他都提供給北師大編《啟功書信集》用,本想捐贈給北師大,但竟無處接收,只得作罷。我問吳先生有沒有啟先生的書法,吳先生說他有啟先生一副小對聯,寫得極好,后來一個無錫的老學生想通過吳先生向啟先生求字,吳先生覺得不好再麻煩啟先生了,就把自己這副對聯轉贈。直到前幾年北師大要編《啟功全集》來征集作品,吳先生聯系這個老學生才知道,對聯放在無錫家中閣樓上,居然被小偷偷掉了。講這事的時候,吳先生言語中不無惋惜。我當時也沒問問這副對聯是什么內容,現在想來有些遺憾。吳先生還講到湖州王一品筆莊的費在山先生藏有沈尹默、吳玉如和啟功三位書法家寫的毛澤東詩詞,1980年代,這些書出版時還出現過一些波折。
啟功先生贈《李文墓志》
2008年暑假,吳先生打電話托我幫忙找件《李文墓志》,后來我在《中國國家圖書館碑帖精華》中找到一種剪裱本,復印好寄去。吳先生8月30日回信說:“啟功先生所贈李文碑拓片終于找到,惜紙太薄,紙又殘破,無法寄上,俟足下到京可一觀之。較北圖所藏為時賢所跋者優甚。又檢查得拙書復印件二紙,俟加印寄奉,先以奉告。”吳先生實在太忙,那段時間還正在抄錄宋詞二百首,所以即使我2009年春天再去看望他時,也沒好意思再提出看看啟先生送的那張《李文墓志》拓片。吳先生去世以后,有記者在吳先生老學生處看到吳先生寫的一張字條,內容就是關于《李文墓志》,上面寫:“李文碑最不易寫,亦不易得,今竟藏三種,亦云幸矣,惜手不聽指揮。”吳先生喜歡這件《李文墓志》主要是因為此志字體是褚遂良體一路的,而且字很有骨力。啟功先生1976年曾給黃永年先生跋《李文墓志》,對此志評價很高,他寫道:“《李文墓志》不著撰人書人名氏,其書筆法秀美而骨力開張,是所謂褚派者,與明人刻唐寫《西升經》絕相似,乃知登善之獨擅其名者,特以官大耳。”
吳先生還曾托我找褚遂良《同州圣教序》的印本,我在《文物》雜志上找到一張照片,放大了寄去,后來先生臨過一整通,還寫了長跋,重點講到《同州圣教序》雖然不是褚遂良真跡,但是也是唐人碑志中的“上乘之作”,吳玉如先生曾命他臨寫過,當時大概寫過數通。2006年吳先生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馬連良與褚遂良》,說“仆極愛褚書,而臨摹之際,惟力求取精華、棄糟粕,不愿初習書者效之”。“褚書學有本源,宗法二王,自成馨逸。武則天主政時,褚書影響甚鉅。薛稷、薛曜昆仲,于褚亦步亦趨。即民間經生寫經刻石,雖體貌殊相,而筆姿胎息,無不沾褚膏馥。仆于太原晉祠碑廊,曾親得驗證。下逮玄宗開元之初,褚之風流遺韻,猶具波瀾。如魏棲梧《善才寺碑》,即褚書之的脈。然學之不善,則未能免俗耳。”吳先生曾經當面告訴我,他聽說有人評價他臨帖都一個樣,而且寫字軟。吳先生說,他還要多臨帖,尤其是魏碑、唐碑,來強其骨,希望能有所進步。所以對于《李文墓志》這種褚遂良一路的各種碑帖,晚年的吳先生很重視,精心臨習,希望自己能寫出些新的面貌來。
啟功先生法書
《啟功聯語墨跡》與《吳小如錄書齋聯語》
吳小如先生是中國楹聯學會的顧問,啟功先生也是撰寫舊體詩和作對聯的高手。對于啟先生的對聯書法,吳先生認為,“先生手書之楹聯,則詩與書之余也”,“先生聯語之工,書法之美,有手跡在,無凡覶縷。”
2008年秋冬間,吳小如先生應《人民武警報》劉鳳橋先生之邀,為其手抄古今書齋聯語二百副,其中錄自《啟功聯語墨跡》的就有七副,還對其中有些對聯進行了點評。比如抄錄“一生大自在,萬事將無同”時寫道:“此啟元白先生自撰聯,足為平生寫照。上聯用佛家語,見《法華經》,下聯出《世說新語》。人能視世事為將無同,則自可得大自在。”在如抄錄“霽月光風境,民胞物與心”一聯后,吳先生點出此聯的出處,“上句出《宋史·周敦頤傳》,‘光風霽月’所以稱濂溪也,下句見張橫渠《西銘》‘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已成名句。”在抄錄“綠綺鳳凰梧桐庭院,青春鸚鵡楊柳樓臺”聯后夸贊道:“此聯色澤極美,雋語可人,故亟錄之。”在抄錄“靜則生明養心有主,溫而能斷臨事無疑”后,吳先生深情的寫道:“此啟元白先生手書自撰聯,已收入《聯語墨跡》。元白先生與仆交逾半世紀,《聯語墨跡》付梓,元白先生令親章景懷先生及北師大出版社堅囑仆為《聯語》撰序,因得附驥。所謂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也。”另外吳先生還抄錄了“簡易無威廉靖樂道,汗漫翰墨浮沉里閭”、“地負海涵淵渟岳峙,桃花水秋月春風”和“若能杯水如名淡,應信村茶比酒香”三副對聯,可見對啟先生寫的這些對聯的喜愛。我就曾在吳先生的書房里見到剛剛出版的《啟功書信集》和《啟功韻語集》,兩書都放在最方便拿到的地方。
“所謂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也”
關于碑帖
我還想談一談吳先生和啟先生關于碑帖的交流,有些觀點不夠成熟,冒昧寫出,敬請方家指教。
我個人感覺,兩位先生行草書都是學“二王”一路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兩位都很少寫篆隸作品,都喜歡比較規整的楷書。啟功先生喜歡唐楷多一些,受唐人寫經、智永《千字文》和柳公權書法的影響很深,而吳先生則更喜歡魏碑、隋碑和唐代褚遂良一路的楷書,這就使得兩位先生在碑帖的評鑒和書法的審美上就產生了各自不同的取法。根據目前知道的資料,啟先生早年“喜歡行書,探索墨跡”,非常不喜歡歐陽詢《皇甫誕碑》和柳公權《玄秘塔碑》。但五十歲以后買到一種明初拓本的柳公權《玄秘塔碑》,他才開始勤于臨習此碑,直到九十年代八十三歲高齡了,還戴著眼鏡通臨《玄秘塔碑》全文,目前留下的啟先生臨《玄秘塔碑》墨跡不下十幾種。另外啟先生也愛臨智永楷書《千字文》,也都是整通臨習過十數遍以上。在這些臨本中可以看出,啟先生在臨寫中不是完全忠于《千字文》原帖的字形和寫法,而是不斷在自家面貌和原帖之間出入,展現出高超的書寫技巧和駕馭唐楷的能力。啟先生還認為黃山谷的書法“只是用柳法略加疏散,其所謂字中有筆亦柳法也。”可見啟先生在博覽、精研和臨習的基礎上,對唐人的楷書及其對后世影響的見解是超邁別人的。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吳先生去啟先生家看碑帖和書法資料類圖書書的次數比較多,有時也會把碑帖借回家臨習,啟先生也會送啟先生碑帖拓本或印本,甚至還在書店特意給吳先生買碑帖,比如《元略墓志》拓本就是這樣買來的。吳先生在啟先生家翻閱過日本出版的《書道全集》,前些年曾還托我找其中的《皇甫誕墓志》。他在啟先生處多次翻閱過柳公權的《金剛經》印本,還寫信向啟先生借閱《封龍山頌》。啟先生送過吳先生的碑帖拓本或印本,據我知道的就有《元略墓志》拓本、《館壇碑》印本、《虞恭公溫彥博碑》印本、《李文墓志》拓本等等,有的碑帖封面就是啟先生自己題寫。
另外吳先生也曾向啟先生求過字畫,啟先生也主動送過書法作品,啟先生也通過吳先生向吳玉如先生求字,吳玉如先生還給啟先生寫過詩。愛好書法的人之間的翰墨之交大抵如此。
這里可以展開談一下兩位先生在柳公權書法、《黃葉和尚碑》真偽和唐人墨跡三方面的一些交流。
啟先生非常喜歡柳公權體,吳先生也喜歡柳體,但是吳先生更多偏向父親吳玉如先生的觀點,不太喜歡柳體中的“鼓力十足”。吳先生跋印本柳公權書《大唐廻元觀鐘樓銘》時就寫道:“先君生前授人書法,每戒初學者勿摹顏、柳二家楷書。蓋病其易于鼓努為力,習之未當,則流于粗獷鄙俗。仆以為顏、柳楷書非初學所宜,然作榜書作顏、柳體,則磅礴渾灝,亦有足多。”而啟先生則多次講過,他臨習柳公權《玄秘塔碑》是“為強其骨”。吳先生跋印本柳書《金剛經》又寫道:“七十年代初,仆還自江蘇鯉魚洲干校。未幾隨在校工農兵學員到密云農村開門辦學,集體撰寫農民英雄人物事跡。一年中往返城郊,風塵仆仆。每迂途徑廠肆,以節衣縮食之余,訪求舊印本碑帖。彼時碑帖價極廉,市肆門可羅雀。羅振玉影印敦煌石刻拓本,中有柳公權書《金剛經》全文,僅售人民幣五元。然阮囊羞澀,即此戔戔之數亦無力償付。每過啟元白先生寓所,假其所藏斯帙而披覽之,意拳拳不能釋于懷。至一九九四年,北京出版社有印本柳書《金剛經》行世,始獲入藏。嘗謂柳書雖以骨勝,如臨摹力求其似,非失之滯拙即傷于惡俗。習書者宜從右軍小楷入手,然后取柳之《鐘樓銘》或《金剛經》而摹之,自然挺秀廉厲而具風姿。啟元白先生論書,不薄柳之楷筆,良有以也。”這說明吳先生后來對柳書的看法有些變化。2008年底吳先生又曾叫我幫忙找印刷更清楚的《廻元觀鐘樓銘》新印本,收到我寄去的《柳公權書法全集》后,他電話里就告訴我,“柳公權《金剛經》是柳字,而且是上乘之字,這本《全集》中不少柳字極好,以前沒有注意到”。
吳小如先生對于唐初的歐陽詢的書法也非常喜愛,《九成宮碑》、《皇甫誕碑》、《虞恭公碑》、《化度寺碑》都臨習多遍,晚年還一再臨習《九成宮碑》和《皇甫誕碑》。吳先生告訴我,他有一本啟功先生送的《虞恭公溫彥博碑》,瓷青封面,上面有啟先生用毛筆題寫的帖名,他最近又臨習一通,送給孫女保存,但啟先生送的這本帖還沒舍得送給孫女。
吳先生的碑帖跋語中提到一件歐書和啟功先生相關,就是《黃葉和尚碑》是不是歐陽詢的字。啟先生認為此碑為偽志,吳先生從吳玉如先生舊藏的一本拓本看認為此碑未必是偽。吳先生跋《九成宮醴泉銘》寫道:“歐書之合作,首推《黃葉和尚碑》(小如按:《黃葉碑》,啟元白先生謂為偽制。然世有兩拓本,其一失真,謂為贗品固宜;予藏有初拓本,乃家大人于卅年前偶得自北京東安市場者。大人有跋云:‘碑字之美如此,墨跡當如何?吾所見無如此本之可愛者。在吾手邊,已過三十年矣。臨池者其寶諸。丙午小寒。’于以知其必非偽也。)。而《九成宮》、《皇甫君碑》世尤有名。予早歲習《皇甫誕碑》,格格不能入。自今年始學摹信本書,殊未入門,然已悟率更書之功力矣。作字自與所書內容有關。《黃葉和尚碑》及《化度寺》,書有仙氣;《皇甫碑》則廉悍峭勁,皆與碑中人秉性行事相稱。此銘端肅齊莊,蓋與頌君德、揚王休之義為近。于以知作書貴能表性,不獨書家自具風格,亦須付于所書文字內容也。歐書傳世者多,予所見甚少,唯據所言之耳。”
吳小如先生后來還為《黃葉和尚碑》作跋:“此拓光緒間為丹陽周氏所藏,卷尾有跋語云是率更早年所書。殊謬。據張懷瓘《書斷》,歐陽詢生于陳代,卒于貞觀中,年逾八十。以公元推之,生年在五五七年。此碑記和尚葬于武德三年,則書碑之年當更在后。是時詢已六十許人,烏得謂為早年也!唯跋云此碑書法為鐘、王的脈,則信然。且以清秀許之,實不獨清秀而已也。”
根據目前的研究,《黃葉和尚碑》很可能不是歐陽詢所寫,但是字又確實是寫得很好,這就引發書法史上一個重要問題,偽的碑志或書法作品,由于寫得好而被后人一再臨習,被吸收進后世的書法創作中,最終成為書法寶庫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對于這些歷史上的書法資料偽跡,書法學習者絕不能因為是偽而忽視其書法價值。
關于唐人寫經問題,啟先生曾經對吳先生講過:“唐人的寫經書法極精,卻因書家無名氣而被埋沒;歐、褚諸家當然是書法大師,但如果他們沒有做大官,只怕也不會享盛譽、成大名。”啟先生還認為有些經生的書法比當時有名的書法家們寫的更好。啟先生自己就收藏有隋唐寫經真跡,時常臨習。吳小如先生也非常重視寫經墨跡,跋日本印《魏晉唐小楷續冊及新疆與甘肅出土之寫經》時寫道:“此冊于津門小河道冷攤得之,荏苒二十余年矣。細玩所收歐、褚、顏諸家石刻,皆有足多;經生沈弘書尤具功力,非宋元以后專以側媚取姿之士大夫書比也。己酉初夏日莎齋漫記。(小如按:沈弘書,啟元白先生亦入藏,甚許之。予嘗與元白論唐經生墨跡,以為多賢于當時之達官顯宦所書也。)”
有人講吳先生的楷書是學習父親吳玉如先生的,我覺得吳先生自己的楷書除了有繼承父親的一面,還有他自己寫出他自己面貌的一面,這樣認識才完整。吳先生的哲嗣吳煜先生送吳先生臨《佛遺教經》印本給我時,還特地提到吳先生的楷書是和吳玉如先生不同,其中來源于魏碑的成分更多,這點常被人忽視。吳先生1963年恢復練字以后,對于魏碑、隋碑,唐初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諸家等都花了很大精力研習,比如隋《龍藏寺碑》就臨習過三十多遍。2003年以后,曾多次托我在上海買新出土魏碑字帖。這里可以列一個書單,看看吳先生晚年對碑帖的選擇的傾向。2008年5月初,先生在上海古籍書店選了十三本字帖,漢碑選了《漢尹宙碑》、《韓仁銘》,行草書選了趙孟頫的《致民瞻十札》和《故總管張公墓志銘》,剩下的大都是魏碑和隋唐墓志,比如《北魏李瞻、東魏呂盛墓志》、《魏樊可憘、元寧造像》、《北魏墓志選粹》、《司馬氏墓志四種》、《高貞碑》、《墓志書法百品》、《隋墓志選粹》和《鴛鴦七志齋藏石》,最后還選了一種《王羲之王獻之小楷》。這些碑帖吳先生帶回北京后,有的曾認真臨習過,后來我就看到過吳先生整通臨寫的北魏《高貞碑》和《隋墓志選粹》中的《隋姜宮人墓志》。
2008年,吳小如先生臨《高貞碑》(局部)
我個人感覺,書法的技法和書寫的內容同樣重要,書法作品形式上要神采四溢,但是內容卻又必須要體現出書寫者比較高的素養與內涵,兩者都不可偏廢。比如吳玉如先生、啟功先生的書法我都看到過真跡,那真是光彩照人、蓬蓽生輝。我沒敢問過吳先生,他的字和啟先生比誰最好呢?不過吳先生一再和我講過,他不是書法家,只是愛寫毛筆字,他父親才是書法家。對于某些當代書法名家的字,吳先生和我談過他的觀點,我們的看法倒是不謀而合,還記得兩人哈哈大笑的場景。
2009年夏天,吳小如先生的新書《手錄宋詞》出版,吳先生電話里告訴我,等我去京時再送書給我。暑假里我在青島陪侍病中的祖父母,沒有去北京。在青島書店里看到新出版的張祖翼藏碑帖的唐碑系列中有《李文墓志》,就郵寄了一套此帖給吳先生,但是一直沒有收到回音。直到九月份開學不久,才知道吳老八月初突患腦梗,住院治療了,直到九月份才出院,后來賃居在中關新園,獨居養病。因為是右手中風,已經不能寫字了。知道這個消息后,我有一兩周時間心情非常沉重,很后悔八月沒有去探望,回想幾年來受到先生的教導和恩惠,心里很難過,同時也很擔心先生的身體。大概有一年多時間我們沒有通過電話,偶爾從周啟銳先生處了解到吳先生治療和休養情況。2010年10月底,得知吳先生夫人十月初病逝了,我寫信給吳先生,提出想去看看他,吳先生請周啟銳先生轉告我,歡迎我來。那一次見到吳先生,感覺他比之前要衰老多了,走路需要人扶,講話也不像以前鏗鏘有力。吳先生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我以前給你寫字太少了,現在不能寫字了!”那天我們聊了很長時間,吳先生送我一冊《吳小如錄書齋聯語》,逐頁給我講里面的內容,直到午飯時才準我離開。2012年秋天,先生九十生日,我五月份提前去探望了先生,他已經是坐在臥室的沙發上,行動非常困難。我轉告了王水照先生對他的問候和禮物,把他自己也無存的《人境廬詩輯存》送給他留作紀念。那次看望之后,我不忍心再打擾吳先生,我知道先生需要我幫忙時會直接找我的。后來吳先生也打過電話給我,比如叫我向姜鵬轉達他的讀后意見,詢問拍賣會上賣的是他的什么作品,還給我寄《學者吳小如》和《莎齋詩剩》等書,托我轉交給本校的裘錫圭先生、王水照先生和汪少華先生等等。
北京大學中關園吳先生寓宅,已是人去樓空
啟先生去世一周年時,我寫過一篇小文表達懷念之情。吳先生去世后,我因家人當天手術無法趕去北京參加告別式,特別請許全勝先生代擬了一副挽聯,趕在告別式前寄達靈前,為吳先生送行:“青白其眼,金玉其音,談藝宗南雅,早有鴻文驚菊部;泰山已頹,哲人已萎,傳經厄北監,再難嘉會聚蘭亭”。聽說追悼會上有人講此聯是知先生的,為先生鳴不平。其實吳先生去世前一個月,我剛去看望過他,先生雖然瘦得很厲害,但是神情自若,聽我講話很認真,自己說話也底氣很足。我祝賀他獲得“子曰”年度詩人大獎,他則謝謝我給《莎齋詩剩》編者提供他的未刊詩稿。那天我們還聊了一些家事,他詳細詢問了我父親生病去世的情況,還囑咐我贍養好母親,照顧好妻子,更要好好工作和生活。那天先生還破天荒和我談了他對周一良先生人生遭遇的看法。當時我并未感覺到先生即將遠行。剛剛得知吳先生去世的消息時,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句子,“一卷‘枯樹’曾達天聽,今有‘同州’可再問誰?”心中悵悵然。吳先生擔心“書道陵夷”,不再有人規規矩矩的臨帖,他自己又常常慶幸作為后死者,能看到前人沒有看到過的新出土碑志。即便2009年夏天腦梗后不能再寫毛筆字,他還一直頑強的練習,希望能恢復寫字,很可惜這個愿望沒有能夠實現。晚年他對有人稱他是學術上的“乾嘉守望者”是高興的,但是他心中懷有更多是對中國文化與學術發展的憂心,時時告誡人們要警惕“泡沫下面是沙漠”,文化和學術建設是長期的事業,真誠希望有志于學者能勤奮嚴謹,發奮自強。
吳小如先生與青年學生,2000年,攝于北大校園
照中人,左起分為:王達敏、吳先生、逄飛、黃樑為,第四人姓氏不詳。
絳帳依依十一春,回首望去都是無限的溫暖,我也相信,這種溫暖還會被繼續傳遞下去。兩位先生的書法和學術貢獻還會被后人記得,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啟先生、吳先生都可謂是“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