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這個幾成定論的問題,近些年來受到質(zhì)疑。如孫景壇先生在《南京社會科學(xué)》1993年第6期上,發(fā)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子虛烏有》一文,就認為武帝乃至整個漢代均不存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事實。漢代只是將儒學(xué)當(dāng)做了社會的主導(dǎo)思想,并未對百家進行剿殺,與秦代的“罷黜百家獨尊韓術(shù)”有質(zhì)的不同。武帝初年雖“罷申、商、韓”,但不屬“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范圍,因為此時“黃老”是主導(dǎo)思想,儒家乃屬在野學(xué)派。武帝六年“絀抑黃老,崇尚儒學(xué)”雖是儒家所為,但不能叫“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因為只是將“黃老”從主導(dǎo)地位上拉了下來,由儒家居正統(tǒng)。“黃老”后來與“申、商、韓”一樣,都是合法的在野學(xué)派。漢代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事實,怎么能說”漢武帝采納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建議了呢?
當(dāng)受到某些學(xué)者的質(zhì)疑后,孫先生在辯駁時認為,所謂“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說的始作俑者是班固,但班固不能自圓其說,所謂《三策》是其所偽造,抵牾之處甚多。而司馬光則是“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一說的正式泡制者。司馬光發(fā)現(xiàn)了班固作始俑時有兩大矛盾:一是武帝七年后,無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實證;二是說不清田蚡在武帝六年的“絀抑黃老,崇尚儒學(xué)”與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關(guān)系。為此,司馬光將董仲舒的對策從武帝七年提到了元年,并同時將武帝六年田蚡的“絀抑黃老,崇尚儒學(xué)”從歷史上抹去。這就告訴人們:漢代只有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沒有田蚡的“絀抑黃老,崇尚儒學(xué)”。(參見孫景壇網(wǎng)絡(luò)稿:《再論董仲舒非儒家──兼答吳九成、周桂鈿先生》)
對于孫景壇先生上述觀點,學(xué)界有不同意見,我也不敢妄加全面評論,而只是依據(jù)所見史料,談些粗淺之見:
首先應(yīng)當(dāng)肯定:第一、孫先生不迷信古今權(quán)威,敢于依據(jù)文獻,發(fā)現(xiàn)破綻而提出質(zhì)疑,這種求索和較真精神,難能可貴,值得提倡;第二、孫先生針對長期以來幾成定論的,關(guān)于“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一說,提出的質(zhì)疑,確實值得認真考證,重新厘定。譬如他所質(zhì)疑的關(guān)于董仲舒的記載,是班固與司馬遷所撰史書中“差異最大的一篇”?!鞍喙虒ⅰ抖偈?zhèn)鳌窂摹妒酚洝と辶至袀鳌分形龀觯毩⒊善?nèi)容除抄司馬遷外,橫增出董仲舒在武帝初期的對策一事,并附錄了《天人三策》”,確實值得探究、考證。
司馬遷不僅與漢武帝同時,而且在公元前127年(漢武帝元朔二年)19歲時,隨家遷至京城,在師從孔安國學(xué)《尚書》的同時,還師從董仲舒學(xué)《春秋》,與董仲舒有師生之誼。董仲舒在公元前104年去世時,司馬遷42歲。恰在此年,司馬遷以太史令身份倡議并奉漢武帝之命與上大夫壺遂等制定《太初歷》,并開始著述《史記》,“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wù)一心營職。”而在此前24歲時即作為郎中多年,多次侍從漢武帝巡游。在公元前111年(元鼎六年)三十五歲時,還受命為郎中將,并以皇帝特使身份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到達邛(今四川西昌一帶)、笮(今四川漢源一帶)、昆明(今云南曲靖一帶),安撫西南少數(shù)民族,設(shè)置五郡。到公元前99年(天漢二年)47歲時,又以太史令身份,于三月隨漢武帝巡游至河?xùn)|祭祀后土。十一月,李陵戰(zhàn)敗被匈奴俘虜,司馬遷因替李陵辯護而被判死刑。次年李陵被滅族。司馬遷為著作史記而自請宮刑,忍辱茍活,到公元前97年(漢武帝天漢四年)49歲時,被赦出獄,任中書令,發(fā)憤專著史記,到公元前91年(漢武帝征和二年)55歲終于完成。約在次年去世。
我之所以細述司馬遷簡歷,旨在說明司馬遷在20多歲后就侍從漢武帝多次出游,并曾豐詔參與“太初歷”的制定等,還曾以皇帝特使身份奉使西征巴蜀以南,說明他與漢武帝關(guān)系密切,而與董仲舒又有師生之誼,因而對于漢武帝和董仲舒之間發(fā)生的事,尤其是像被后世譽為“開此后兩千余年封建社會以儒學(xué)為正統(tǒng)之先河”的,所謂“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說這樣一樁大事,卻在《史記》關(guān)于漢武帝和董仲舒的紀、傳中一個字也未曾提及,的確讓人不解,生疑!況且司馬遷又是在年富力強、精力充沛的中年42時開始著述《史記》,對于當(dāng)朝發(fā)生的大事,是決不會疏漏的!還有,對于曾經(jīng)教誨自己的老師,當(dāng)時名聲顯赫的董仲舒,司馬遷理應(yīng)格外關(guān)心和了解,像老師向漢武帝進言《三策》這樣的大事,要是真有的話,他不可能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又不可能不記。
通過《史記·儒林列傳》與《漢書·董仲舒?zhèn)鳌废啾容^,我認為司馬遷關(guān)于董仲舒生平的記載比較符合情理:
“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yè),或莫見其面,蓋三年董仲舒不觀于舍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xué)士皆師尊之。今上即位,為江都相。以春秋災(zāi)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居舍,著災(zāi)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zāi),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當(dāng)死,詔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復(fù)言災(zāi)異。
董仲舒為人廉直。是時方外攘四夷,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為從諛。弘疾之,乃言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繆西王?!z西王素聞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獲罪,疾免居家。至卒,終不治產(chǎn)業(yè),以修學(xué)著書為事。故漢興至于五世之閑,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
關(guān)于董仲舒的簡歷,董仲舒和公孫弘之間的糾葛,以及董仲舒怎么當(dāng)上的膠西相,又如何“疾免居家”,專門“修學(xué)著書”,司馬遷都交待得很清楚,并得出結(jié)論:董仲舒的學(xué)說在于漢代五世以來“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而其中卻只字未提所謂董仲舒向漢武帝進言《三策》之事。
相比之下,班固的《董仲舒?zhèn)鳌穭t確實漏洞、抵牾之處甚多,尤其是把董仲舒譽為“儒者宗”,更與司馬遷的結(jié)論相悖,不能不令人困惑、生疑。
《董仲舒?zhèn)鳌放c《史記》在記載上的一個最大的區(qū)別在于:
《史記·儒林列傳》載:“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xué),而上亦鄉(xiāng)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xué)之士。自是之后,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xué)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xué)士靡然鄉(xiāng)風(fēng)矣。”
很明顯,司馬遷雖然也將董仲舒列為“儒林”,但他所說的“儒”顯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儒”,因為從他所開列的名單看,這些人都是專治《詩》《書》《禮》《易》和《春秋》的人。這從《史記》稱“坑儒”為“坑術(shù)士”也可窺見一斑。而班固在《董仲舒?zhèn)鳌分袆t稱董仲舒為“大儒”,并說“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還引征了劉向、劉歆父子對董仲舒的評價,盡管劉歆沒有其父對董仲舒的評價高,但仍稱其為“群儒首”。其心目中的“儒”已經(jīng)與“推明孔氏”聯(lián)系在一起,顯然比司馬遷要狹隘多了。班固心目中的“儒”,可以說與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或“儒學(xué)”聯(lián)系在一起了。
但是,孫先生的大膽推斷似也值得商榷:第一、司馬遷在《儒林列傳》中關(guān)于董仲舒“今上即位,為江都相”的記載也存在明顯的疏漏:即沒有說明董仲舒被任為“江都相”的因由,董仲舒總不至于平白無故地當(dāng)上“江都相”吧?!這正是值得考證的地方。而班固也正是在這個被司馬遷疏忽的地方,用董仲舒應(yīng)對漢武帝的《天人三策》作了補充,說明了董仲舒當(dāng)上“江都相”的緣起。但是,這種可能性可以說沒有,因為據(jù)《史記》載:漢武帝即位,趙綰﹑王臧因“欲立明堂以朝諸侯”,因觸怒好黃老之學(xué)的竇太后而被迫自殺,所以,在竇太后健在時,漢武帝怎么可能舉賢良以對策呢?!而這樣的漏洞卻未見孫先生提及(也許是我沒見到孫先生相關(guān)的文稿);第二、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說的始作俑者是班固,其根據(jù)是班固偽造了《三策》。我以為,僅憑《史記》等書沒有相關(guān)《三策》的記載而《漢書·董仲舒?zhèn)鳌藩気d,就斷言班固是“偽造”,未免唐突,因為不同史書對某人、某事記載不同(有無、詳略、抵牾等)的情況,并不鮮見,而《史記》并非沒有疏漏和錯誤,況且《三策》中并沒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說,因此,即便《三策》就算是班固“偽造”,也證明不了班固是“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說的始作俑者;第三、說“司馬光則是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說的正式泡制者”云云,更理由欠足。孫先生征引了《資治通鑒卷十七》即《漢紀九》中的大量證言,但并不能說明其斷言就準確。《資治通鑒》在《漢紀九》中確實幾乎全文引用了《三策》的內(nèi)容,但在文字及其排列順序上,與《漢書·董仲舒?zhèn)鳌肥怯谐鋈氲?,并且在引用后的《考異》中,又坦然指出了像孫先生所說的,班固《漢書》關(guān)于相關(guān)記載的抵牾之處。請看,《考異》云:
“《漢書武紀》:‘元光元年五月,詔舉賢良,董仲舒、公孫弘出焉?!吨偈?zhèn)鳌吩唬骸偈鎸?,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xué)校之官,州縣舉茂才、孝廉,皆自仲舒發(fā)之?!衽e孝廉在元光元年十一月,若對策在下五月,則不得云自仲舒發(fā)之,蓋《武紀》誤也。然仲舒對策,不知果在何時;元光元年以前,唯今年舉賢良見于《紀》。三年,閩越、東甌相攻,莊助已為中大夫,故皆著之于此?!吨偈?zhèn)鳌酚衷疲骸|東高廟、長陵高園災(zāi)。仲舒推說其意;主父偃竊其書奏之,仲舒由是得罪?!炊?zāi)在建元六年,《主父偃傳》,上書召見在元光元年。蓋仲舒追述二災(zāi)而作書,或作書不上,而偃后來方見其草藁也?!?/p>
從《考異》可以看出,《資治通鑒卷十七》即《漢紀九》對于班固《漢書》關(guān)于董仲舒《對策》內(nèi)容和年代上的抵牾之處,不僅沒有掩飾,而且專門作了說明。因此,《漢紀九》關(guān)于《對策》年代上的調(diào)整,以及在董仲舒與漢武帝對策內(nèi)容上,對班固《董仲舒?zhèn)鳌分邢嚓P(guān)文字上的修改,顯然是出于力圖解決《董仲舒?zhèn)鳌分写嬖诘拿?,而決非懷有像孫先生所說的那樣的目的,況且在這樣做的同時,依然申明“然仲舒對策,不知果在何時?”說明盡管作了修改,但仍存有疑問。字里行間,昭示了司馬光等《資治通鑒》的編撰者們,治史之嚴謹態(tài)度。
嚴謹治史,乃史學(xué)家最基本的品格。從《資治通鑒》、《漢書》的總體看,司馬光及其一班編撰者們也好,班固也好,都是具備并恪守這樣品格的史學(xué)家。至于其著述中所存在的一些問題(疏漏、抵牾、失實等等),則有多種原因?qū)е?,而且其它史書也都程度不同地存在,我認為不宜輕易地作出“偽造”、“炮制”之類的推斷。因為這牽涉到對史學(xué)家來說最為重要文品和人品問題。假如司馬光和班固真像孫先生所斷言的那樣,隨心所欲地“偽造”和“炮制”史料的話,那他們作為史學(xué)家的人品和文品就大有問題了!他們所編撰的《漢書》和《資治通鑒》,還值得一看嗎?!
但最為重要的還是,孫先生所引征的班固和司馬光的相關(guān)文字,都沒有所謂“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說。
班固在《武帝紀贊》說的是“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而在《董仲舒?zhèn)鳌氛f的則是“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p>
其中雖有“罷黜百家”、“抑黜百家”之說,但并沒有“獨尊儒術(shù)”之詞;把“表章《六經(jīng)》”、“隆儒”和“推明孔氏”推斷或概括為“獨尊儒術(shù)”,是很不妥、甚至可以說是荒唐的!因為即便把“孔氏”視為“儒”的代名詞,但“隆”和“推明”與“獨尊”之意也相差甚遠!至于“表章《六經(jīng)》”,則與“獨尊儒術(shù)”則更相距十萬八千里了!
至于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卷十七》即《漢紀九》或其它卷,根本就沒有所謂“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一說,雖然孫先生引征了其“吾愛董仲舒,窮經(jīng)守幽獨。所居雖有園,三年不游目。邪說遠去耳,圣言飽充腹,發(fā)策登漢庭,百家始消伏”(見《司馬溫公文集》第12卷)《獨樂園詩》作旁證,其中盡管有“百家始消伏”五字,但終不能證明司馬光炮制了“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說”。
(摘自宋定國著《國學(xué)縱橫》一書,首都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13年1月出版。)